内容简介:
短篇小说《海屠夫打赌》通过老屠夫海婆和回村扶贫干部老赵,为当下变幻莫测的猪事打赌的前前后后,反映了当代生活中与猪相关的种种现实、风俗民情和人生价值观。近年来与猪相关的热门话题引出许多社会纷扰,该小说或许为我们提供了朴实的思考。
海屠夫打赌
(短篇小说)
作者: 陈黎明
1·
天刚蒙蒙亮,海婆径直插小路往管叶坪赶去。因为脚步急,身后篮子里的挂钩、刨子、屠刀和尖刀就不断相互撞出咣当咣当的唠叨声。海婆估算着周围几个寨子到大年三十夜前还有六十多头年猪要杀,他不能不急。
这本应是他高兴的事情,但他心里却喜忧参半。喜的是因为老赵在这一带以养猪扶贫,今年要他杀的年猪多,收入也就多;忧的是年初因为猪肉价,他和老赵打了赌,而眼下猪肉价格还是居高不下,正中了老赵的预言。
老屠夫海婆可能是估猪成习,就爱和别人为猪的事儿打赌,但今年他和扶贫干部老赵真是赌得太大,把女儿的婚事给押上了!
海婆和老赵虽是一个地方的人,相识多年,但因老赵是政府官员,两人平时见面说话总是玩笑归玩笑,说正经事从无戏言。年初那次两人为今年年底的猪肉价争了起来,因为两人当着众人说事,谁都不肯认输,最后就只有押赌作结。老屠夫海婆不到二十岁就开始杀猪,杀了三十多年猪。凡与猪有关的大小事情,附近的十里八村,没人能有他精通,比如估猪的重量,他一过眼就难差一两斤,有时斤两不差;比如预测猪肉价格的涨跌,也从未失口;又比如哪家的新猪栏喂猪好不好,他只要过一眼,都说得点点对对。因此,他最喜欢为猪的事儿和人打赌,且每赌必赢。周围村里凡涉及猪的事儿,都无人敢和海婆打赌,但老赵回村扶贫以来不信海婆的预言,就和海婆赌上了。
此前,每次打赌兑现时,海婆都只有高兴。可今天,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就要同老赵见面,肯定要提起打赌兑现,海婆心里就特别打鼓,事实面前,他还想不出对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年初,海婆断定:今年年底猪肉价格一定会下跌!
老赵却果断地朝海婆摆摆头说:“今年年底猪肉价格一定会上涨!”
海婆说:“绝不可能!我们俩打个赌?你不知道很多地方在大办猪场。”
老赵说:“打赌就打赌!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海婆说:“我输了白送你一头大肥猪!你输了白送我一头大肥猪!”
老赵说:“押一头肥猪太轻了!这样,我输了给你10万现金,你输了就把你女儿嫁我儿子做媳妇!”
海婆不假思索就一口咬定:“行!那我这10万元就赢定了!”
老赵也一口咬定:“那兰云也必定做我的儿媳了!”
当时在场人比如祥婆、兴婆和腊嫂他们就兴奋起来,要给他俩作证。
兰云是海婆的女儿,长得像个混血儿,眼睛亮得发蓝,身段高挑又发育得魔幻,真是人见人爱!大学毕业后,还到国外打过工,思想开阔,办事干练。兰云从国外打工回家后,喜欢在公路边自家门口的小草坪里铺块沙发垫练瑜伽,那长腿蜂腰常让过路的人、车滞留堵塞公路。老赵的儿子也是大学毕业,但子如其父,干一行爱一行,在畜牧水产局当技术员,只专心于养猪事业。老赵早就想求兰云做他的儿媳妇,在正式开这个口之前,曾趁机和海婆开过几次玩笑。但海婆总是微笑着回他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海婆见过老赵的儿子,别的都好,就是为人有点过于老实。
“养女攀高门”,这是地方的习惯,老赵不怪海婆这么回他,只是弄不明白海婆回话时那种微笑背后的深浅,也就只好趁机拿这事儿出来打赌。
海婆的确认定自己会赢,也就押了这个赌。但一进春末夏初,他就开始嘀咕:“是谁得罪了天蓬神,总是到处死猪呢?”海婆咒的是除了他周围这几个村寨,其余的农户和猪场到处开始死猪,害得杀了年猪的农户一直在观望,不敢捉猪仔回家来喂养。现在到了年底,结果更加明了:猪肉果真只涨不跌丨!
海婆边爬山边想,天已大亮,冬日从五指峰斜照过来,满垅尽收。今年他这把杀猪刀管辖的村落,村民都听老赵的话,现在猪肉价格高,每户都发财了,最多的祥婆拿扶贫钱喂了八头猪,怕要赚大几万元!自己押的这个赌,现在算是输到潭底了!等下见到老赵,得想个绝主意,看能否扳回来。当然要把祥婆、兴婆和腊嫂他们搞通,暗里帮帮自己。特别想到腊嫂时,他又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来了点兴奋,想起一首老山歌哼哼起来:
妹妹穿得一身红,
摇摇摆摆过田垄。
荷包眼扯得岩山动,
庙里的和尚发癫疯!
“海婆,水烧开了呢,就等着你来。”还在村子下边的老枫树边,老赵就突然从一块巨石后面转出来站在海婆面前说,“快去杀了猪我们好搞早饭!”
海婆要停不停地假装继续哼歌,见老赵没提打赌兑现的事,心里不无轻松,但他又故意做脸色不跟老赵亲近,意欲踩一踩老赵,免得他得意忘形。
老赵紧跟在海婆屁股后头一边说话一边递烟。海婆知道自己赌输了,不敢搭嘴,但老赵递来的烟他不能不接。烟是和气草!更何况海婆此时就喜欢老赵这样有点儿巴结自己的样子。他把烟接了夹在耳朵上,走到祥婆屋门口“哐当”一声把杀猪行头放在地上,就往猪栏门口走去。
存栏的两条大肥猪横躺着,简直把猪栏塞实。跟在身后的老赵开腔了:“海婆,你估一下两头猪净重多少?”
“净重?”海婆做声不做气地应着,转念一想,嗯,自己扳赢赌局的机会来了!估算一头猪的净重这是海婆最拿手的好戏,几乎无人能敌,老赵岂是对手!海婆一下子来了精神,反过来问:“老赵,你讲,两头猪净重多少?我俩打个赌!”
老赵似乎不太乐意,他知道海婆估猪厉害,赌这个自己赢不了!
“你俩赌,我们做中!”准备帮忙杀猪的兴婆、祥婆也插话进来凑热闹。
老赵说:“我不跟你赌。”
海婆说:“不跟我赌你就算认输!”
老赵说:“我们上半年打的赌你要先兑现!兑现了我再跟你赌。”
海婆说:“你今天不敢跟我再打赌,也就算你输了。那我们俩就扯平了!”海婆终于把自己的迫切愿望说了出来。
老赵是个老实人,还是敌不过海婆这张嘴,就说:“赌就赌,我还怕你嘛!”
于是,海婆就围着猪栏四周转了一圈,又用棍子戳痛猪屁股,让两头猪很怨恼地站起来。海婆仔细地目测了一番,估了个数字记在心里。老赵不敢凭眼力,他顺手从衣袋摸出个小卷尺来量猪的身长和胸围。然后,两人把所估的数字各自悄悄写在一张纸条上交给公证人兴婆和祥婆手里拿着,并说定误差两斤之内算赢。
接下来开始杀猪。
2·
农家小院里帮忙杀猪的人全部到齐了,端盆子的端盆子,压板凳的压板凳,抬杠子的抬杠子,拉耳朵的拉耳朵,提尾巴的提尾巴,海婆的铁拉钩硬生生把两头大肥猪相继从栏里拉出来,抬放在两张长条凳子上。村里的年味就被猪的尖叫声放大和加浓了许多。
海婆口里咬着一把刮毛刀,屏声鼓气,腮帮子涨得飞红,动作准确而冷静。屋里的女人拿着冥钱纸赶快沾了点猪血扎在猪栏门口的木栓上,表示过年了,送猪上西天。
两条大肥猪顷刻泡进了木盆中,并在热气腾腾的开水里不停地被翻动。很快两头肥猪见白开剖抬到中堂屋。海婆凭着三十多年的杀猪经验,猪身上的每块肉只要他一挨手,不用看,就能感知出粗细和肥瘦。他暗喜,今天肯定赌赢了,朝堂门外喊着:“兴婆,点根烟来!”
兴婆忙把自己嘴巴上的烟堵到海婆嘴里。海婆深吸了一口,胖脸上的肉缝里布满了笑容。“老赵肯定输了!”他眯着两眼对祥婆说。
两头见白的肥猪趴在中堂屋的屠桌上,待主人烧纸放鞭炮之后,海婆故意放大喉咙叫道:“祥婆,叫老赵看好了,准备过秤!”
祥婆说:“好,我来记数字。”
屋里围满了人,大家嗑着瓜子说笑看热闹,众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祥婆开起了手机上计算器。老赵怕他们出错,也点出了自己手机上的计算器。
来帮忙的两人将一根长木杠穿过秤系绳,兴婆一手将秤钩钩入猪肉,一手掌着那老秤砣。老秤在人民公社时期给全生产队的人收谷、称口粮,村里人就都认可这把秤。
兴婆认着秤星大声喊数字,祥婆记数加数字。
到四边猪壳子以及两副上、下水都过秤之后,兴婆狡黠地拍了祥婆一下:“过来”。祥婆随他走到猪栏屋门口。
“两人的误差虽然都在两斤之内,按原定规矩是不分输赢,但海婆的误差只有一斤,海婆若是较真,老赵怕要算输了。”兴婆悄悄说。
“怎么能算老赵输了?先已说好误差两斤在准许之内,不分输赢!”祥婆不满兴婆这种意断。
兴婆说:“你别误会!老赵这几年回乡帮我们搞养猪扶贫,谁没有得过他的好处?还有他儿子本来县畜牧水产局当技术员,也被拉进来帮我们,怎么还能让他输掉呢!我们就是要想方设法让海婆的女儿嫁给老赵的儿子做媳妇!”
祥婆说:“那怎么办呢?”
兴婆说:“海婆杀猪卖肉搞惯了,狡猾!我们得心里有个底。”
祥婆说:“那好喽,听你的!”
精明的海婆一看兴婆鬼里鬼气的眼神,就知道肯定是自己赢了。他肉也不剁了,靠在门枋上冲着老赵得意洋洋地呆笑。
老赵说:“你莫笑,你肯定输!”
海婆对兴婆说:“兴婆,都加拢来,好重?”
兴婆说:“莫急喽!你们两人各拿一条烟来,放到祥婆手上押着。”
老赵不说二话,在隔壁的小商店里拿了条芙蓉王交给祥婆。
海婆狡猾地笑着对开店子的胡婆说:“胡婆,你把我先赊条烟给他们。”
兴婆朝胡婆使眼色,胡婆明白过来说:“拿现钱来。你们杀猪卖肉的,嘴巴油得很,到时你不认账,我找鬼老二要钱去?”
海婆只好摸出手机说:“才几百块钱就那么认真啊!我给你发红包总行了吧!”
胡婆手机一叫,点开红包,钱到账了,马上拿烟。
祥婆拿到了两条烟,阴阴儿对着老赵和海婆说:“现在我宣布:烟都先分给大家!”
村里人无论男女,都喜欢起个什么“婆”为名,说是起个贱名儿容易养大成人。从浙江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四婆,六婆,志婆等,一手从祥婆怀里把烟抢走,撕开,一包包丢向众人。海婆这才明白,这伙人是要拿他和老赵作乐,根本就不是为他们打赌分输赢。
众人的笑声在日头洒满的院子里弥漫开去……
分过烟,两头猪的净重都由过秤的祥婆当众喊出来。总数出来后,由兴婆监督,祥婆宣布:“第一头肥猪总重386斤;第二头肥猪总重414斤。两头总重刚好800斤!真是个大吉大利的数字!”但兴婆像故意不宣布输赢结果,弄得大家屏住呼吸,瞪大两眼等待着。好一会儿,兴婆才又往下念:“老赵估算两头肥猪的净重是798斤,少估了两斤;海婆估算两头肥猪的净重是801斤,多估了一斤。”
两人都有误差,又都在准许范围之内,一时难以判定输赢。大家万万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无论是老赵量尺寸来计算或者海婆凭眼力估算,都应该说还是搞得很准,但按商量好的规矩,这个结果又无人能决定出海婆和老赵谁输谁赢。
但海婆突然扬起屠刀重重地压在屠桌上宣布:“我赢了!”
老赵马上反驳:“不能算你赢!我们有言在先,我们估计的数字都在误差之内,只能算打了个平手!”
海婆说:“谁跟你平手?你误差两斤,我只误差一斤!谁敢说我不赢?上年赌的算你赢,这次赌的算我赢!我们各输赢一盘,全部抵消了。那条烟就算我陪你招待大家了。”
老赵被海婆这么一辩,自己的确是在误差上多了一斤,一时也找不出别的理由来反驳。但他坚决不同意,说:“都在误差内,不能分输赢!再说,犁是犁路,耙是耙路!上年赌的猪肉价格,事儿大;刚才赌的是两头猪的净重,事儿小!大象和骡子不是一回事!海婆你必须兑现上年的承诺,让兰云做我的儿媳。”
海婆说:“你是蚂蚁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于是,在等着吃“血和汤”的这段时间里,屋里嘻嘻哈哈,你说我笑,有争有劝,热闹得像唱大戏。但海婆还是坚持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祥婆、兴婆就首先站出来帮着老赵说话。接着一屋人都站出来帮老赵说话,说这次打赌只能算是个平手,上年打的赌应当算数。
海婆明白,老赵这几年在本地方扶贫,通过发展养猪让不少人致富了,他的人缘好,帮他说话的人多。但海婆表示自己坚决不接受。他最后说出的理由是:“你们这些人都和老赵串通一气,我得另找公平人说话才能算数!”他同时提出公平人的条件是:这个人必须在养猪方面很专业,又要说话公正有分量。
雪峰山里火塘屋俨然成了冬季山寨里聚会的中心。大家各自提出不同人选,但都互不认可,最后,海婆提出他能相信的人只有公坪猪场的王场长。
3·
公坪猪场几年来一直给这一带村里人供仔猪,大家都熟悉,也就表示同意海婆的要求。
祥婆的老婆和三坨等几个婆娘张罗着开饭了。有帮忙的女人喊着:“吃早饭了,今日不冷,桌子摆门外坪里吃。”
“海婆,搞酒!上次我单位上的书记来看我,送了两桶好酒。试下味。”老赵只想逗乐海婆。他们之间脸红耳赤争事儿,但放下事儿又丝毫不影响深厚的友情。
一听有好米酒,海婆劲火就上来:“好,用土钵碗搞,你一碗,我一碗,不许拉稀!”
吃完早饭,老赵要和海婆去公坪猪场见王场长。老赵回家跟老婆说:“我也正好要把今年的仔猪钱送过去,还捉两只雄鸡公给王场长,等于是拜年。小王场长是我的老关系,他还把我们村里需要的仔猪留着没卖,价格也优惠。今年我们这些贫困户到底喂好多猪,去了,也听听他的意见。”
海婆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老赵和王场长的特殊关系,又开始反悔,说要另外找人,但老赵要坚决维持原议。两人又在村口争得脸红起来。
这时,海婆见很多村民来给老赵送猪仔钱送腊肉,才静了下来。这里村民几乎成了习惯,年初农事多,开支大,资金紧张,所以,由老赵担保给各户送仔猪不收钱,到年底杀年猪时就要把仔猪钱送来,不需要老赵催半句,还要顺便送块腊肉。这几年都这样,尤其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海婆想起这些年他做屠夫生意好,还真得感谢老赵。
收了村民送来的猪仔钱和腊肉,老赵带队就去公坪猪场见王场长。
老赵主动要求回自己老家一带扶贫已五年了,去年全村已全部脱贫,现在属巩固工作。他是从农村出来的,又在农口部门工作了几十年,回到自己童年生活过的乡下倒不愿意返城了,老婆也随他住在乡下。
单位拨来的产业扶贫资金,老赵都严格地看管着,他一定要让农民以钱生钱。这几年主要是养猪,一开年就捉仔猪让各户养,一户最少两头,多养不限。分仔猪时凭编号捡阄,今年大家笑死了,一头肥猪要赚大几千,所以今天早早就赶来要把仔猪钱给了老赵。杀猪后,各户也都要送块腊肉给老赵,老赵一拒绝,他们就生气,所以老赵的火塘屋挂满了长短肥瘦各不相同的腊肉。年后,老赵又要把腊肉送到城里的食堂,换了钱补贴给村里的幼儿园。
公坪猪场其实是种猪场,坐落在雪峰山腹地的山坳坳里,三面环山,一面开口,气候温和,通风良好,一条水泥路能让车辆很方便地进出。
场部技术员安排老赵和海婆他们在消毒房待了十五分钟,换了消毒服和油鞋。
“场长在栏里帮你们挑仔猪,清早就忙起来了。”技术员对老赵说。
“又来麻烦你们了。”老赵回他。
“没有,我们王场长讲了,没有你当年支持就办不成今天这猪场!赵主任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你快六十岁了,还守在山里扶贫,我们要向你学习。”技术员说。
一番话说得老赵不好意思,他扯开了话题:“外面猪死得老火,你们场里还好吧?”
技术员说:“还好,场长说要不是你当农办主任的时候支持他把猪场修到山里,哪怕也躲不过这场‘灾难’!”
“这里水好,人进不来,防疫好弄。”老赵说。
一干人在技术员带领下进入了猪舍的走廊。
“老主任,我在忙,没有出来接你啊。”王场长讲话喉头蛮响,又放下行头走近来脱了皮手套跟老赵和大家握手,额头上尽是汗水。他带着大家一边看一边介绍说,“这是产仔栏,必须保温,整个场里现在还有存栏母猪三百头,边淘汰边补,每头母猪一年稳生二胞二十多头仔猪。”
老赵边听边点头,眼睛望着屋梁上的一排排旧油桶说:“草药还在灌?”
“还在灌啊!”王场长说,“托您老的福,如果像其他猪场全靠买那些抗生素消炎药吃,怕也变‘空’场了!尤其是在你们那山里买来的金银花,猪娘长期吃,仔猪很少生病,肉又特别香。”
老赵说:“是啊,我管畜牧的时候就力主要少用抗生素,要用草药给猪身子固本。猪和人是一样的!我们是生猪外调大县,我们推广中草药调理牲畜健康的方法得到了省里支持,很多地方都做过推广。唉!不提了,老皇历!”
王场长说:“我们听您的话,老老实实坚持,还是得了大好处!这方面还是老主任您看得远!”
“品种没变吗?”老赵又关心地问道。
王场长说:“没有变!”
老赵点了点头说:“莫变!迟早我们山里的黔邵花猪和雪峰黑猪会替代洋猪种的。遇到大的疫病,只有地方品种稳一点,耐得住!抗病性和免疫力好!”
“洋猪种水土不服,怪病多!”王场长补了一句。
王场长带大家在里头转了一圈,在隔离舍看到了留给老赵他们的仔猪,活蹦乱窜,特别可爱。海婆、祥婆忍不住打了几个小猪的屁股。海婆也很喜欢猪,一见油蒙蒙的仔猪就忍不住念叨:“满双月就搬屋,草都把你们备足了!”
在门口,老赵把今年的仔猪钱交给了王场长。王场长接过一大沓票子对老赵说:“现在仔猪价高破历史,一两年很难跌!存活的猪娘太少,一下子难补。我今年给你扶贫点留着仔猪,明年我还给你留着,价格还是优惠两成。”
老赵有些感动:“过年送几块好腊肉给你。”
王场也很感动地说:“你们送腊肉我喜死了!只有我们才能吃到这么好的腊肉啊!今年,你们每户还可以多养几头。集中饲养的‘工业猪’还许有过剩的时候,但我们这样农户散养的‘农业猪’,一定会是稀缺的!”
老赵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几年前给公坪猪场题的那副对联的上联还赫然醒目地挂在大门右侧:“把猪当人养”。老赵想想就禁不住又笑了起来。
走到大门口办公楼前,海婆不能淡定了。此前他虽然打听到老赵和王场长关系好,但没有想到老赵和王场长关系如此密切。海婆立刻拍了拍老赵的肩膀反悔说:“我不同意王场长做我们打赌的公平人了!你们这兄弟般关系,他还能不护着你?还能为我说话?他王场长就是说了,也不算数啊!”
老赵含意深刻地笑笑说:“反正你是输定了!那你再提个公平人吧。但这个人必须和养猪业有关!”
海婆想了想说:“这个你也难不住我!你有你的人,我也有我的人!我养的是女儿,我得找个女的来说公平话。”
老赵说:“行!你说谁是谁!”
海婆说:“腊嫂是最好的人选!我们打赌时,她也在场。”
老赵立刻笑了,自己也正想去腊嫂那里看看。有关海婆和腊嫂的闲话他也听说过,就说:“那我们现在就去找腊嫂!”
4·
腊嫂是这一带有名的女能人,尤其是这两年她做腊肉生意很出名。
车子就从公坪猪场的大门口调头,大家去见腊嫂。
在车上,老赵跟兴婆、祥婆、海婆讲起了养猪这本经。老赵说:“从古到今,猪是离不开人的,猪跟人一样,母猪跟孕妇一样,不能缺营养,宁愿人饿饭,也不能亏欠猪娘。海婆,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敢和你赌下半年的猪肉价格吗?农民都不养猪了,那猪肉价格还能不涨?猪还是要家家户户养,只有农村家家户户养猪了,猪肉价格才稳得住,不会乱涨!”
兴婆接腔说:“是,农户养的猪肉也好吃!”
海婆边夸奖老赵边递烟给他说:“有人要来我们这里建那个大猪场赚钱,只有你老赵敢把这个拒绝了。”
祥婆说:“老赵是对的!你看牛栏冲建的那个万头猪场,进了500条猪娘,还只过两年时间,现在是天天杀猪娘,场里快要完蛋了!”
老赵说:“老海,我在想个事。我们还是要搞个养猪协会,把散养户联系起来,我来当名誉主席,叫村里楚书记当主席。王场长他们来做技术指导什么的,也好对接,养猪娘还是要技术。另外,协会可以叫大家凑股把腊肉炕场搞起来,反正老村部也空在那里。”
海婆说:“哎呀,我的好老赵啊,难怪这几年看到你脑壳现顶了,全在想这些主意去了。”
祥婆说:“现在像老赵这种实实在在,又熟悉山区情况的扶贫干部真是难找。他是我们村里的福气啊!”
“把老赵立条铜像……”后面三人说话声音大,唾沫直往老赵脖颈上喷。老赵说:“我还没死就立铜像了?每个月财政还要打几千块钱给我,我要对得起这份工资,对得起组织安排的这份事!我乐意平平安安地为老百姓办点实事,我不乐意死了变个铜像站那儿什么也干不了!”老赵讲这话的时候,车子在土路上颠簸了一下。
海婆说:“腊嫂家到了。”
腊嫂是从邵阳嫁到这个村的,姓陈,前几年随打工的丈夫回来后就没再出去。她用打工赚的钱建起了四个腊货炕床,每年炕一万多斤腊肉。她不贪多,讲究质量,货一出就被抢光。“腊嫂”就是外地买腊肉的人送给她的别名。
“弟媳妇啊,我们来参观参观。”海婆径直带大家到了炕场门口。一个炕腊货的和一个杀猪的,当然免不了经常打交道,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哎呀,海老大,快去堂屋吃茶。”从腊炕深处浓烟中钻出的腊嫂,个子不高,但结实得像个秤砣,特别眼睛会说话。
“这是我们村的老扶贫队长老赵。”海婆连忙介绍。
“赵队长还用你介绍?上次你们打赌我不也在场吗!”腊嫂就握紧了老赵的手说,“这几年很多农民养猪发财,全靠你赵队长。我也是跟着你发财!昨天县书记到这里还专门讲到你。”
“我们在公坪猪场转了大半天,现在肚子还是空的。”海婆撩起衣摆,拍了拍自己的白肚皮。
“哦,快搞饭,快搞饭。我自己也还没有吃,正好一起吃。”麻利的腊嫂在她家院里的柚树下摆起了八仙桌。
一会儿工夫,菜摆满了桌子,基本上是腊货:腊肉,腊鸡,腊牛巴子,腊鱼,外加一碗清炖筒子骨和白萝卜。一桌菜热气沸腾,又上了自酿的好米酒,腊香扑鼻。
腊嫂客气,她带头敬了老赵。酒好菜好,一轮下来,腊嫂满脸通红,更加可爱。其实她皮肤白里透红,一点也看不出是二个孩子的母亲。祥婆、海婆是好酒之徒,跟腊嫂老公他们早就喝得烂醉。
“借你的酒回敬一杯。”老赵站起来端起了酒杯对腊嫂说。
“好!感谢赵队长看得起我腊嫂!”女人一般不喝酒,喝酒必定不一般,腊嫂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只兴奋却无醉态。
干过一杯,老赵看着腊嫂说:“我们村也有农民想建腊货炕床。你知道,山里面的腊肉这几年过了正月就断货,要货的多。”
“是的是的,我这里过了十五就卖光了。”
“现在来山里游玩的人也多,来了人第一就要吃腊肉,走时要带腊肉。”老赵说。
腊嫂更来了兴致说:“关键是我们自己地方的农民肯养猪就不缺货源,猪肉有保障,尤其是吃猪草的猪肉味道好!卖腊肉又比卖新鲜肉价格划得来些,还能让老人、妇女都在家里有事做,冬天捡些山上的烂柴,正好炕腊肉。”
老赵说:“是这回事,老妹,我邀请你近日到我们村上看一下,出点主意,今年把炕场建起来。”
腊嫂说:“要得,我一定来”。
“今天空脚撂手到你这里来,又还搞餐饱的回去,太麻烦你腊嫂了。”滴酒未沾的兴婆扶起了两条酒癫子说,“隔日还礼,隔日还礼……”祥婆、海婆边上车边讲酒话。
在回头的车上,海婆好像有点酒醒了,又突然记起自己是来找腊嫂为他们打赌的事说句公道话的,就捶了捶胸说:“哎呀,酒真误事!又忘大事了!”
老赵说:“我看你是一见腊嫂不仅忘了大事,还连魂都忘了!”老赵像运筹帷幄地笑笑说:“不过也没关系,她不是答应要到我们村里来指导建腊炕嘛。”
海婆想想也是,下次等她到村里来再说。
5.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视线里的山野被雪裹得牢实,一片南国雪山的韵味。整个山峦成了童话世界。
早饭过后,老赵催促老伴:“今天和婆嫁女,我俩要去吃喜酒。”
半晌工夫,夫妻俩换了新衣服动身往喜宴上赶。
老赵一路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村里几乎天天都有红白喜事。我的几个工资基本上就是吃喜酒送完了。也好,今天利用吃酒人多,扯一下村部建腊货炕床的事,等过天腊嫂来了也好心里有个数。”
“莫东想西想,脚下有冰雪,好好走路!”老伴提醒老赵。
“啪啪啪…轰隆隆…”炮仗声在初雪的群山里格外脆响。
和婆知道赵队长两口子要来,早就迎候在门口。
屋场坪站满了四乡八里来吃喜酒的人,各房亲人已安排坐在里屋。中堂屋是贵客,老赵两口子被安排坐在中堂屋上席。外屋的人主要是本村和周边几个寨子赶来吃乡酒的客人。贺礼都有专人登记,数额也差不多,以前都只送几十元,近几年生活水平提高了,增加到200元以上;但如是还别人的礼,数额就稍有增加。这仿佛是约定俗成。雪峰山区的大部分村寨至今都沿袭这一习惯。世世代代,生儿嫁女,生老病死,大家都要膨个热闹。山里人的平等交往就体现在这个方面,不管你当官为民,钱多钱少都须遵循这些习俗。
和婆家今天的喜宴是九道菜上桌。一般做这种事都要杀猪宰牛的,鸡鸭鱼肉也都齐。老赵夫妻被请在上席坐好后,酒席开始。喊席的人朝院子内外喊了几段吉祥话,新郎新娘携女方父母站拢在上席边上,端酒向大家行敬酒礼。老赵两口子碰杯后一饮而尽。
祥婆和海婆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人拿菜勺,一人端了碗蛋卷往桌上添。祥婆冲着老赵笑着说:“老赵,多吃点。”
海婆说:“昨晚上一回来就帮忙来了,只睡过三小时。”
老赵开玩笑说:“打赌的事没个结局,你哪睡得着呢!”海婆敲了敲手里的铁菜勺说:“你以为腊嫂来了会帮你说话?你等着吧!”
老赵说:“我就是在等着!”
山里的红白喜事是一户有事,百家帮忙,专做红白喜事的厨师是总管,配菜切菜都有队伍。出菜也有规矩,每到重要环节就要给厨师打红包。
一会儿,村里新、老书记端起酒从隔壁过来齐声喊道:“老赵,搞两杯!”
“好,你俩坐过来,正好有事和你们商量。”老赵招呼他们。
其他人离席让出了座位,又换了一桌菜,老赵敬了他们一杯酒说:“今天有个事要跟你们商量。我想把老村部盘活,请腊嫂来指导一下,办个腊肉加工厂,让贫困户的人有事做,有工资拿。然后,我们再成立养猪协会。”
“好啊,老赵要做的哪桩事不是为大家好呢!”新书记连忙接腔,“行,老村部反正也是空在那里,如果可行,跟大家讲一下,就一气搞定!”
“好,书记你晚上通知到人,明早十点,村干和老党员到老村部集中。”老赵进一步交代村书记。
返程时,祥婆和海婆一人一条手电筒,还端着两碗片子牛肉,像两条保镖一前一后随护老赵夫妇回家。
初雪覆盖的老村部像位孱弱的老人蜷缩在村外边。这是70年代修的老青砖房子,也是村里最早的砖屋,屋瓦檐角部分已掉落。老学校在院子左边,中间是球场,球架已倒塌。
返乡过年的一帮年轻人也来到了老村部打听消息。
过年期间也是山寨里最热闹的一段时光,打工回来的人,也是高档烟见人就散。几个小商店的老板笑死了。
村书记引老赵围村部转了一圈,白雪的路坎上留下了一排排脚印。老赵接过电话后跟村书记说:“你到大路上接一下腊嫂。”村书记应声好,又给老赵递烟说:“吃根烟,老赵。”
一帮年轻人找来了一堆柴火,篝火迅即升空,大家暖融融地围成一圈……
“老赵,腊嫂来了,还带来两个人。”村书记隔好远喊着。
走近一看,腊嫂带的是老赵的儿子赵吉和海婆的女儿兰云。
腊嫂走近说:“赵队长,我说到做到吗?还给你带来了两个好帮手呢!”
老赵笑了。海婆看着自己的女儿跟在赵吉后面,特别不好意思,就默默地退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一群人往坎上走去。兰云跟着腊嫂看了一圈地形之后,站在高处感叹说:“这里是好地方,好山好水啊!”
“这里人也好着哪!”老赵指着斜对面远处的房子说:“那就是我家住的地方。”
约莫半个小时,很多人围着那堆柴火聊了起来。老赵首先发话:“腊嫂你是内行专家,你跟我们讲讲,这地方行不行?”
腊嫂快人快语:“好,搞炕床,这地方比我们那儿好多了,柴方水便,完全能搞!我要赵吉和兰云马上来负责设计和施工。河边上还可以做个腊味餐馆,让来买腊肉的人先试试味道。酒香不怕巷子深,腊味餐馆还得取个好名字。”腊嫂又搓着手望着老赵等他回话。
“你们这帮年轻人想想,走南闯北有见识啊。想个好名字来。”老赵朝那堆年轻人看着。
“叫雪峰人家,我们这地方就是雪峰山区嘛!”六婆应声了。
“蛮好,我在杭州时,老板都晓得雪峰山。”四婆他们也回应。
“那就叫雪峰人家!”老赵重重地拍了下村书记肩膀。
“好,就用这个名字!你们可以马上注册。”腊嫂建议。
久未讲话的祥婆、海婆也情不自禁地相继表示同意。齐刷刷围在火边的所有人都举手表示赞成。村书记刚拿手机准备录像,老赵的小眼睛四路一瞅,发现海婆正准备往别处溜开。他故意大声喊道:“海婆,趁腊嫂在,当着大家的面,把我们打赌的事也说说。”
腊嫂问:“你们打的什么赌?”
祥婆、兴婆笑着说:“上半年打赌的事还没有兑现呢!”这惹得腊嫂傻笑起来说:“这事儿还用你们打赌?他们两人早就谈拢了,就等着办喜酒那一天!”
老赵说:“海婆,我早就说你这回输定了!”
不料海婆红着脸不无得意地含着笑回来说:“其实我早就看上赵吉这小子了!哪里是打赌输给你呢!”
谁也不知海婆这话是真写是假,到底是杀猪卖肉赚钱的,如泥鳅般溜滑,让人怎么也困不住他。
屋门口的柿树上突然飞来一对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一审:雷鸿涛
二审:黄巍
三审:肖军
责编:雷鸿涛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湖南日报新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