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12月12日讯(通讯员 钱艺井)古寨在距离沅陵县城30多公里的明溪口镇梓木坪村。明溪入酉水之口,明溪口因而得名。很多年前笔者去过那里,却不知明溪绕山之后,藏着一个寨子。同事老曾是古寨人,清明时节,阳光明媚,受老曾之邀,约三两好友,笔者去往古寨。
车子沿着沅水一路向西,水面上波光粼粼,大船、小船来往穿梭。在沅酉二水的汇合之处,可见一条清晰的分界之线,一半青绿,一半浑浊,那是酉水撞向沅水别具一格的姿态,那个青绿长袖的舞娘,看遍世间苍茫,最终卷入洪流巨大的沅水。而笔者们此时,正逆流而上,水变得越来越清澈,二酉山在车窗外,飘飘渺渺。河流孕育出城市与乡村,这么美的水该滋生出怎样古寨呢?
老曾说他一早要先回去挂亲,在家准备准备,叫笔者们导航,大概就一个小时吧。
车过酉水,丰哥的手机导航一直指向明溪口的高山之上,看不见河流了,群山之中,鸟儿的叫声让山林显得更加寂静。这几年的乡村扶贫,让原来的土路变成了较为宽阔的水泥路,敏子一边开车一边赞叹,路真好!盘山的公路送笔者们上山顶,终于看到那块写有梓木坪村古寨的路牌了,沿着路牌的指向,车子开始往下,路面慢慢变窄 ,在一片水田之下,一排排青瓦屋顶猝不及防地闪现出来,笔者们到了。
老曾早已站在他家的屋前等候,一见面他笑着说,你们绕远了,不用到明溪口镇上去的,从胡家溪进来就可以。
胡家溪也属于明溪口镇下辖的行政村,是近几年县里重点打造的古村落。每到节假日,人流如织,热闹非凡,刚才经过那里,就见停了许多车辆。但不知道它旁边有条小路是可以通到古寨的。相比胡家溪,古寨还“养在深闺人未识”,但笔者更爱它的宁静与古朴,像一块还未精心雕琢的玉,天然多么难得。
绕山而来,多了四十多分钟的行程,虽然辛苦,但山林的幽远,更为古寨增添了一份神秘感。那露出水田之上的青瓦,像一页页书,吸引着笔者们走进古寨遥远的历史。走错路又何妨,绕远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曾的家大概是古寨最适中的位置,两棵古木之下,一围土墙环抱的一栋青瓦木屋,屋前有一棵亭亭如盖的桂花树,青石铺就的坪场上,大方桌已摆好,好几个老乡,正笑脸盈盈地看着笔者们这几个外来客。
拉家常是乡村乐于常见的事情,不像在城里,每个人都忙忙碌碌,难得有时间好好说话。他们的故事需要听众,好不容易逮住几个外来客,祖宗十八代那是要拿出来炫耀的,这就是常说的“摆谱”。递上几把椅子,泡上几杯刚出的清明茶,落座,谱就摆起来了。
中国的乡村几乎都是由同一族姓繁衍而来,比如胡家溪的胡姓,明中村的戴姓,莲花池的向姓等,毫无疑问,古寨人也有着同一个姓氏,他们全姓曾。
听来起很遥远,远到七百多年前,元朝末年,有一群头包红巾的农民,忍受不了统治阶级的压迫,终于揭竿而起,一场战火迅速蔓延全国。这一历史现象,在中华大地上,曾多次上演,每一个腐朽王朝的覆灭和每一个新王朝的建立,几乎都是由一场农民起义完成的,虽然名称不同,旗帜不同,口号不同,但最终结果是一样的。战争的残酷,使得山河失色,民众流离。曾氏一族,原居北方山东,为避战祸,他们不得不离开故土,往南迁徙。他们先是逃到江西,继而往南到湘西的永顺,古丈,翻山越岭最后来到与之相邻的沅陵明溪口。古寨三面环山,中部平畴,土地肥沃,寨前有一溪流通往酉水,实在是一块风水宝地,离乡背井的曾姓人最终选择了这里。等到他们安定下来,已是大明王朝的初年。
古寨一名的由来并不是曾姓人在此定居后而得,之前很早就有了。这里的原住居民有孟、熊、陈、杨四姓,汉高祖五年刘邦设置沅陵郡,规定小到每一个村落都要有名字,也许是住的时间太久,久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有了人类,这四姓人就索性将他们居住的地方取名叫古寨了,这期间,曾经因为一头神牛的皮做成的一面大鼓立在寨中,作为召集四方的号令,古寨曾改名叫鼓寨,很多年后,又恢复原来的名字古寨,一直沿用至今。
曾氏一族迁居古寨 ,并迅速融入其中,他们勤劳,团结,人口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迫于曾姓的强大,原住的孟、熊、陈、杨四姓人逐渐外迁,到了一个叫曾文清的人做寨主,曾氏发展到鼎盛,外姓人全部迁出,从此古寨只有一姓——曾。曾文清成了曾姓人心中仰慕的神,几百年来,这个名字从未被忘却。正如此时,那几个摆谱的老乡,左一个曾文清,右一个曾文清,眼里充满了自豪与崇敬。笔者听得入了迷,眼前不断地闪现出一个个热气腾腾的画面;那位须眉长髯的长者,立在寨口,他不怒自威,手一挥,便有一群群曾姓人跟着他,拿着锄、扛着犁,奔向山林与田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大自然的优胜劣汰。老虎之所以能称霸山林,是因为它的勇猛与强悍,人类也是一样的。笔者神思恍惚,不小心脱口而出,你们这是“鸠占鹊巢”啊!他们讲得正起劲,突然被笔者打断, 脸上露出既有点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看他们那样,笔者回过神来,赶忙加上一句:胜者为王!
午饭是在老曾家屋前的坪场吃的,农家菜大碗大碗地摆满餐桌,腊肉、山鸡、山里采的笋和蕨,应季的蔬菜瓜果,都是笔者们现在在城里吃不到的真正的原汁原味的品种,童年久违的味道。
山风吹来,土墙外的两棵古老的大黄莲木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两棵古木,据说已经两百多年了,它树形苍劲,直指蓝天,在顶端的枝丫上,托着一个大大的鸟窝,大鸟衔着食物正匆忙地往窝边飞。二百年的树,二百年的家,飞出去多少只鸟?它们盘旋在山林之间,看见一代又一代曾姓人 ,移山填土,开垦出一片片梯田,肩挑背扛 堆垒出自己的家园。生命的延续,便是家的永恒。
老曾家门前的那棵桂花树,蓬松的枝叶,郁郁葱葱,像个绿色的大球。笔者问老曾,到了八月一定满树金黄吧?老曾说,何止满树,满地都是金黄的。笔者一下想到“摘桂”二字,老曾的独生女儿,前年作为县里的文科状元,考取了武汉大学。笔者打趣说,难怪你女儿那么优秀,你家有棵“摘桂”树啊!老曾呵呵大笑。
曾超华和曾华伟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超华在外打工几年,已回到古寨,在山下开了茶园。笔者们来时看到绿油油的茶树间,已经有人在采摘茶叶了。华伟还在外打工,他说等攒够了钱就回来找个事做。
古寨的房屋依山而搭,一层一层共有一百多栋,两条青石巷直通山顶。超华要去管理他的茶园,丰哥还要听乡亲们摆谱,华伟自荐给笔者和敏子当起了向导。站在巷口仰望上去,一抹阳光正好倾泻而下,让整条巷子变得像一条时光的通道。跟在华伟的后面,拾级而上,仿佛走在通往远古的过去。笔者踩在那些重叠着很多人脚印的石上,岁月把它们打磨得光滑明亮。摸着土墙上的泥块,手上竟没有一点滑落的土渣,这得揉进去多少人的汗与血,才能经过几百年的风雨还如此的坚固。越往上走,阳光越刺眼,笔者有些迷糊,在那些光里,笔者看见古寨的先辈,他们包着头巾,挥汗如雨。一扇门打开,笔者探头进去,不见主人,晒谷坪上,铺满金黄的玉米,一只黑猫像卫士一样守在那里,午后的阳光斜切在坪场上,半明半暗,静谧而美好。
一路上来,没有看到一栋特别高大方正的房子,全一色的青瓦木屋,这在别的村寨是不多见的。笔者之前去过明中村和莲花池,他们那儿都有白墙青瓦的窨子屋,或是门楣宽阔的耕读人家。一见房屋,便知主人身份的与众不同。笔者问华伟,古寨怎么没有看到高门大户?你们这儿难道没有“土豪劣绅”吗?华伟说,“土豪劣绅”当然有,但不一定要住高门大户吧,就连当年的寨主曾文清的家听说也是与大家一样的。笔者似懂非懂,朝华伟点点头。
终于爬到巷子的顶端,又看到了那片水田,这一次笔者是在水田之下,而古寨在笔者之下。笔者抬头望天,天色苍茫,俯瞰大地,桑田纵横,水与山,人与屋各安其所。当年的曾文清,是否也站在这里,看着他的族人,从一个外乡人,变成这里真正的主人。
从另一个巷子下来,华伟邀请笔者们去他家看看,说家里珍藏着一方曾祖父留下的砚台。华伟的曾祖父走出古寨时才十八九岁,喜读书,满腹经纶,曾得到曾国藩的赏识,做过他的幕僚。往左转进一个小巷子,很快到了,推门进去,就见坪场边隔了一间别致的小书房,书架上放满了各类书籍,那方砚台,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大清国的砚台,厚重,沉黑,墨染着家族的历史。华伟说,后来曾祖父不愿做官,背着这方砚台和一大箱子书回到古寨。历史会留下什么呢?华伟的才华可能远不及他的曾祖父,但他用这方砚台也练出了一笔好字,从华伟的身上笔者看到了他祖父留在他血液里的东西。东厢房里,华伟收藏了十多幅名人书法作品,那些作品装裱在玻璃框里,熠熠生辉。等笔者回来,这些东西都会有大用场的。华伟站在门口,边说边比划,一束光打在他的脸上,那个留着独辫子的曾祖父好像也站在光里,笔者分明地看见他的嘴角挂满笑容。
风景能成为风景,必有它的独特性,古寨的独特,除了土墙、古树、梯田、木屋的完美组合,还有一处就是立在巷子口的那一排像铜钱一样的大石盘了。石盘的左右有两棵枝叶繁茂的李子树,李花开放,雪白如云,与古朴的石盘交相辉映。只可惜,笔者们此次去,李花已开过,只剩下满枝的绿叶,看上去,也很美。起初,笔者以为这处景致是他们的先人匠心独创特意打造,寓意招财进宝之类的意思。华伟听了哑然失笑,不是的,不是的,华伟连声说,那是水碾房里的石磨,以前在小溪边开了碾坊,用来打谷磨面,后来村民都用上了机器,碾坊就淘汰了,主人觉得那几块磨盘丢了可惜,就随意立在了这里,没想到竟成了笔者们古寨的一种标志了,凡来古寨游玩的人,都会来此处拍照留影。听了华伟的一番解释,笔者有些不好意思了,人家明明是一件劳动工具,笔者却偏偏往钱方面去想,是笔者俗气了。
清明的风是透亮的,不冷不热而又极具穿透力,这七百年的村庄从层层梯田上层层升起。风吹过的地方,水荡起涟漪,见了木屋与老树,一定会有一口老水井,果然,跟着华伟,笔者们找到了它。
老水井在入寨口的路边,之前来时,在车窗外瞥见一眼,并不知它是一口井。村民们把它修整得就像一个小小的神庙。走近了看,拱起的石门之下,真藏着一口青石古井,井水清冽,明亮照影,舀一瓢尝尝,竟是满嘴的清凉甘甜。水是家乡流淌的血脉,渗透进每一个古寨人的四肢百骸,他们敬水爱水,与水有关的故事,都与故乡有关。每一个疲惫的归乡人,只要看见老水井,就会精神抖增,加快脚步,因为,家就在不远处了。
走出寨子,已经快下午四点钟了,转了一大圈,笔者和敏子一点也不觉得累。华伟在公路上飞跑,边跑边喊,快点,带你们看古寨全貌。跑到一个最佳的位置,华伟转过身,手指着远方,兴奋地说:快看!幽远的蓝天之下,绿色的梯田之上,古寨被环抱其中,像无数个被搂在怀中的孩子,那是古寨人的孩子,他们养了七百年。华伟的手没有放下继续说,等一会,到了太阳下山,炊烟升起,是古寨最美的时刻。敏子看了看手机,来不及了,丰哥已经打电话在催回城了,笔者对华伟说,八月来,看桂花,看炊烟。
车子停在寨子里,笔者们往回走,去与老曾告别。华伟像开了闸,还在滔滔不绝,他指着远处的山峦,看见了吗?山与山之间有个凹口那里,下面有块大坪,那个地方叫枪里垭,以前是周边县市的商人进入大西南的通道,也是行军打仗的地方,所以叫枪里垭,当年贺龙元帅的部队也从那儿过呢。那上面还立着两块碑 ,指路碑和功德碑,红色年代里都改成了毛主席语录了。笔者说,语录也好,这都是古寨的历史啊,只可惜时间来不及,不然一定爬上去看看。华伟说,八月来,看桂花,看炊烟,还看枪里垭。那好,笔者们说,一言为定。华伟思索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八月要是笔者没回来,叫超华带你们去,他不走了,一直在。
一直在,这是笔者今天游古寨最深的体会,这些年来,笔者到过许多村庄,几乎每一处都有荒废的房屋,和荒芜的田野,唯独古寨没有,每一间瓦屋都有人住,每一层梯田都有人耕。年轻人不是不向往外面的世界,笔者问了,在外打工的不少,但他们的家都有人守着。
华伟兴致很高,一路跟笔者们讲着他未来的人生规划。笔者知道,古寨在2018年已被列入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今年的乡村振兴,建设美好家园,各个村寨像是在比赛一样搞起了基础建设,修桥、铺路,美化庭院。古寨有山有水,有梯田,有别具一格民居建筑,有古老的历史,更有生动的故事,旅游资源十分丰富。未来的古寨一定会吸引越来越多像华伟一样的年轻人回来参与它的发展,他们将是古寨新一代的主人。
太阳挂在西边的山上,林间不时地传出鸟儿的鸣叫,古寨的青瓦屋顶反射出一层灰白色的亮光,在群山环抱间,那光特别亮。
快到寨子时,空中传出一阵嗡嗡的鸣叫,一群蜜蜂从岔路口飞出,一位身手矫健的老人左手提着一桶清水,右手举着一个水瓢追赶出来,笔者们赶忙往旁边让路。老人扬起水瓢向着蜂群洒水,不停地追,不停地洒,这场景笔者从没见过,就问华伟这是在做什么?华伟说这叫“飞儿”,蜂箱里的蜜蜂闹分家呢,在新蜂王的带领下,一部分蜜蜂要离家出走了。那个洒水是什么意思?华伟说,洒水是让蜂群停下来,水洒在蜜蜂的翅膀上,让它们飞不动,路边的树叶也沾着水,散发着它们熟悉的气味,蜂王就会带着蜂群歇在树上,养蜂人再用一个蜂箱将他们引进去,要是不及时追着它们洒水,这一群蜜蜂就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笔者的眼光追着养蜂人,养蜂人追着蜂群,他锲而不舍,一路追向寨子的路口。
老曾还是像来时那样站在屋前,回去就走近路吧,沿着溪流走,不要走岔了,老曾一再叮嘱。
来时绕山,去时经水,车行五六分钟后,听到远远传来流水的声音,这条小溪没有名字,藏在灌木丛中,笔者们是循着声音找到它的。静水深流,就像离笔者们越来越远的古寨,在之前的很久,笔者不知它,它不识笔者,今天,一见便喜欢。或许不久的将来,它会像胡家溪一样美名远播,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它,因为超华和华伟还有许许多多的古寨人都会回家。小溪的家在哪里?笔者只知它会找到酉水,酉水找到沅水……家是无限广阔的海洋。
突然想起,那个举着水瓢追赶蜂群的人,“飞儿”莫飞远,一瓢清水引你们快快回家、那洒向天空的水,形成像彩虹一样的弧,从天而降。


作者:钱艺井
责编: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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