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和阳

2022年12月20日于长沙

题记：外婆的木箱，是80多年前从战火中抢救出来的，现在仍然放在母亲床头的普通木箱。文章以外婆的木箱为线索，以我独特的视角叙述了我的外婆平凡而不寻常的一生；通过耄耋之年母亲的深情讲述，追忆并挖掘了外婆木箱深处的点点滴滴，赞美了外婆坚毅善良、心灵手巧、晓通医理、任劳任怨的优秀品格和无私奉献、默默牺牲的家国情怀；我的外婆和母亲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是中华民族千千万万母亲中极为普通的一员，外婆的木箱凝聚着浓浓的亲情和关爱，蕴含着纯朴的家教和家风，见证和浓缩了我们近一百年来可歌可泣的历史；教育鼓舞我们年轻一代，努力秉持先辈的精神品格，踔厉行远！

外婆的木箱放在踏凳上，左端，紧靠墙，稍左上处有一扇窗，踏凳紧靠着外婆的床铺，踏凳的另一头是个碗柜。

太阳从窗户里射进来，外婆的床上那蓝色的印花被在阳光下格外闪靓。这画面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深深地定格在我脑海的深处，并经常在我心中闪现，随之，许多往事就纷至沓来。我爱外婆的木箱，我爱我的外婆。

外婆离开我们49年了。我记忆中的外婆，瘦小，伛偻，小脚，着一身深色的衣服，花白的头发非常浓密，梳成发髻盘在后面，圆圆的脸像核桃一样布满了皱纹，微笑着，手非常温暖，眼睛里充满了慈爱。

（邹焱生摄影作品：外婆的木箱）

外婆的木箱暗红色，榫卯结构，合页是铜质的，装有一把铜质的暗锁，箱盖后凸约有半厘米错位，暗锁不能正常使用，可幸外面还有铜质的扣搭，加挂着一把古香古色的铜锁，十分精致。童年，我和外婆独处的时候，外婆时常就像变魔术一样，从那木箱里变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零食给我，一颗糖，一个饼干，一把豆子，个中美味仍旧幸福着我童年的记忆。现在看是极为寻常的食物，那年代，那个年代农村，那个年代有五六个孩子的农家，已是非常稀罕的东西了。为此，外婆挨了母亲的不少抱怨。母亲关爱外婆，外婆更关爱我们。我大哥出生不久，为了帮助母亲照看孩子，外婆就搬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带大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外婆离开我们时候，我妹妹都4岁多了。

我童年时代对外婆的木箱充满着神往，长大后我也很疑惑，那时家里那么困难，外婆的木箱内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好吃的零食呢？母亲说，外婆为人好，街上（岳阳市）的舅舅送一点，姨妈也送一点，外婆还无偿给村里和周边村庄的孕妇接生，风里雪里雨里夜里，随喊随到，接生了200多个孩子，个个平安顺利，对婴幼儿“惊吓”的医治也有独到之处，家里条件好的也会感谢一点。外婆自己舍不得吃，都私下分给了你们。

我们搬过好几次家，从老屋到新屋，从乡下到县城，从县城到市里，外婆的木箱却一直跟随着母亲。母亲也一直把外婆的木箱放在自己的床头，只是当年的铜锁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重新换了一把现代的弹子锁，钥匙是母亲亲自把管的。这搬迁过程中，岁月在流逝，我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他们都一波接着一波地长大了，都陆陆续续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和他们的孩子，都像我当年得到我外婆心中最为珍贵的东西那样，都曾经从我外婆的木箱里得到了我母亲心中最为珍贵的东西。

现在，外婆的木箱依然放在母亲的床头，只是随着社会的进步，当年的踏凳进化了，我每次回家，耄耋之年的母亲都能从外婆木箱找出一些“宝物”来给我惊喜。有时，是几十年以前纺纱织布时候的棉花条；有时，是几枚硬币；有时，是一些一角二角五角纸币，母亲整体得整整齐齐，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私下塞给我，要我好好收藏，说以后会很值钱。每次目睹母亲给我的“宝物”，我心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在深处涌动。深夜，我常常独自书房，写下心中的感悟时，泪水就潸然而下。我们已远离了那个物质特别匮乏的年代，经历过生活的艰难、饱受过岁月的风霜、远离过家乡的热土，就会更加格外珍惜生活中的每一份感动，人到中年会更加格外珍惜来自母亲的每一份关爱！

我试探着问母亲，外婆的木箱里都放了些什么宝物呀？母亲说：“外婆的木箱本身就是一件宝物。1939年秋天，那时我才几个月，惨无人道的日本鬼子放火烧毁我们的村庄，上下屋场连绵十几里，一片火海，家里十多间房子只剩下砖墙和瓦砾，家具化为了灰烬，这只木箱就是你舅舅从火海里奋力抢出唯一幸存的物件。你舅舅将木箱推出窗外，你外婆在窗外接，双手烫出了水泡，没能接住，木箱摔在地上，合页变形，箱盖有些错位。我，你姨妈，外婆和乡亲藏在后院的夹墙中才躲过一劫。你外公和先保舅舅与一个堂舅为掩护藏在后院的乡亲，从前门出击，引开日本鬼子，并展开生死搏斗，你的两个舅舅壮烈牺牲了。你的外公却一直下落不明，也许当天就牺牲了；但是，外婆是在寻找、企盼、等待中坚守了一生，外婆临终时，还对我说，外婆一到那边，就去找你外公，再托梦告诉我们。木箱是外婆的嫁妆，箱子四角原来都有精美的铜饰，大炼钢铁的时候，你父亲把家里铁器、铜水壶，连同这木箱四角的那些铜饰都撬了下来捐给了国家。”

我热泪盈眶，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外婆的木箱在外婆和在母亲心中的分量；更加明白了外婆的木箱更深层的意义；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我们一定要永久保护好外婆的木箱。我很难想象，在家园被烧毁、失去爱子爱夫的惨痛之下，我的外婆是怎样重建家园的，是怎样含辛茹苦，把两个女儿抚养大，培养成人的；我很难想象，这漫长的岁月里，我的外婆又经历了多少思念的折磨，熬过了多少不明之夜，流干了多少泪水。外婆瘦小而伛偻，外婆内心仁爱而坚强。为了修成南源水库，我的外婆无条件地离开了那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捐出自家房子和田地。

每年的正月和清明，伫立在外婆的墓前，望着碧波荡漾的南源水库，母亲都会深情地讲述母亲小时住过的老屋，是何等的气派，那清一色的青色火砖，那麻石竖立的门框和柱子，还有门前那个精美的门凳，以及读过私塾的学堂，留下了母亲许多童年的回忆，现在全都淹没在南源水库深处的泥沙里。母亲用手指了指水库中心：“你外婆家的老屋就正靠着前面的那个山坡……”此时此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对童年、对老屋、对外婆的那种深深的眷恋；同时,我也感受到了我的母亲，一位老人晚年，对过往那无可奈何的惋惜。

母亲的许多心愿，都是以我外婆托梦的形式委婉地告诉我们。我父亲健在的时候，经常带领我们维护外婆的墓。2021年秋天，大哥牵头对外婆的墓做了较大的修缮，母亲也非常满意。一年多了，母亲再也没提过外婆托梦给她的事了。我想，如真的有在天之灵，那我外婆的在天之灵一定会非常欣慰，我们都长大了，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南源水库依旧碧波荡漾，浇灌着万顷良田，在这绿树掩映的山坡上，外婆依旧守望自己昔日的家园；外婆还可以穿越时空，去重温外婆曾经的幸福和梦想，去与外公、舅舅团聚，一起回到合盘冲那绿树成荫充满着外婆童年欢乐的故乡划船塘，去掬一捧那甘甜如初的泉水，重温少年的滋味，呢喃儿时的梦呓。

战争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然而，个人和小家的命运却紧紧地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没有国，哪有家？抗日战争中外婆失去了三位亲人，那是1939年；1979年母亲把我大哥送到了广西边防，10年后又把我送到同样的地方；外婆和母亲，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都是平平凡凡的母亲。

（邹焱生送给母亲张兵秀的枕巾）

前些天回家看望母亲，我一进门母亲就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了她的卧室，床头放着外婆的木箱，母亲弯下她本来就有些驼的背，小心翼翼地打开外婆的木箱，取出一个小包，打开小包，有一顶婴幼儿帽，一条枕巾，打开枕巾，内面有一摞信件，这些信件都是我在广西边防时写给家里的，母亲说她老了，要交给我保管，枕巾上下分别绣着“自卫还击保卫边疆胜利纪念”和“中央慰问团一九七九年三月”的鲜红大字，中间是一朵盛开的火红的英雄花。

一九七九年大哥参加自卫还击作战，母亲经常以泪洗面，常常坐在村头等着邮递员，盼着大哥的来信。“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后来，当我也成了一名边防军人的时候，就特别能理解全家，尤其是母亲对大哥的那种思念与牵挂和收大哥来信时的那种喜悦与幸福。

那婴幼儿帽，红色，微微泛白，绣着黄色图案，十分精致，很有岁月的痕迹。见我仔细端详，我母亲告诉我：“这是你外婆亲手为你做的。”我说：“那时外婆都近古稀之年了……”母亲见我将信将疑，便打开了话匣：“你外婆心灵手巧，做鞋子，缝帽子，刺绣，剪窗花，样样在行，村里人家生小孩，嫁女，娶媳妇，办喜事都热情张罗，大家都非常喜爱你的外婆。为了照看你们，外婆多次婉言谢绝了你街上舅舅的好意，放弃进城里和舅舅一起生活的机会，心甘情愿和我们一起吃苦。不知道那时为什么生活有那么苦，后来，我自己出去卖布票，能赚到钱了，一想到你外婆跟着我们过了那么多年那么清贫的生活，我就非常难过，常常跑到你外婆的坟头去痛哭，渴望时间能倒流，你外婆心里承受的东西太多了，如果你外婆现在还健在该有多好啊。”

（张兵秀题字：家和万事兴）

爱在传递，时光却无法倒流。我的外婆，张易氏，象那个时代的许多中国女性一样，出嫁后没有自己的名字，1900年2月20日出生于岳阳临湘市白羊田镇合盘村，1973年8月28日驾鹤西去。49年了，好象外婆一直从未离开过我们，外婆永远在我们兄弟姐妹童年的记忆里，永远在乡亲们的回忆里，永远在我母亲的心里，永远在我的梦里。我对母亲说：“您的身体还硬朗，这些还是都放在您这里，我一定协助您保管好的，特别是外婆的木箱。”母亲同意了，我把那顶外婆亲手为我缝的帽子、枕巾和信件包裹好后，重新放回了外婆的木箱。

外婆的木箱放在母亲的床头左侧，紧靠墙，床的右侧是一个五屉柜，五屉柜右侧是一扇窗，太阳从窗户射进来，母亲的床上毛绒绒的被子在阳光下格外闪靓。

作者简介：

邹和阳，笔名杨柳岸，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毕业于第一军医大学，研究生学历，医学学士学位、经济学学士学位。发表论文20多篇，科研成果2项，著有《战胜毒魔》一书（20多万字，1995年1月，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版，被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馆藏），有散文、诗词、小说等200多篇（首）散见报纸、杂志和新媒体等。十七从军，戎马三十，荣立三等功3次，二等功2次，转业后在省直单位工作。资深书画爱好者，闲暇潜心国学、美学和书理研究，以诗和禅入画，用书画解读、诠释、感悟人生。

责编：陈龙

一审：万璇

二审：甄荣

三审：周韬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