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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先问问你自己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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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3 16:06:39

文/ 读石人

一位年轻朋友很诚恳地跟我说,过两天要作一个谈学习体会性质的演讲,问我有什么建议。我说,你们学习的这个内容我目前还缺乏较为深入的了解,我就提一条建议吧,你讲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话出口之前你得先问问自己心里头信也不信。

你得先问问你自己心里头信也不信——这话之所以会脱口而出,是因为近日两次闲聊都聊到一个共同的话题:有些人说话写文章似乎是要学牧师布道劝人积极向善,却只顾自己口吐莲花笔底生花,醉心于现场的热烈掌声或点击量的成千上万,殊不知很多时候人家“听过看过”也只是如同“不巧路过”,心里先是几个“呵呵嘿嘿”,然后还要将你那花儿般的漂亮话儿当作笑柄说与人听。

上个月中旬某天清晨。看到一个视频,是远方一位朋友转给我的。一位颜值极高的大学女教授讲哲学讲何为自由。语言“唯美”得一塌糊涂,再加上花枝招展的身段手势,真不愧那顶网红桂冠。自由就是心态,就是境界,就是节奏,就是四季花开,谁也没法影响你的心态,谁也无力破坏你的境界,谁也休想打乱你的节奏不让你的花儿静静地开……要是不跟哲学挂钩,不跟自由、自由者这些概念挂钩,不跟劝导青年人挂钩,只是讲讲中国古诗词里的“心远地自偏”之类的境由心生,也许只是止于浅显而已,我不会特别反感。问题是这是哲学教授讲哲学啊。视频没看完,我就回了朋友一句话:

不喜欢这位网红教授的心灵鸡汤。做作。空泛。虚假。

我原以为朋友发给我是因为朋友自己喜欢。我也感到奇怪,我的朋友怎么会喜欢这个做派的教授呢。没想到我的差评还没发出去,人家还先发了“观后感”给我:

花拳绣腿假大空。何为自由?嘴巴说话,先要言论自由啊。听课学生找点茬向人举报,让教授去向学生汇报向学生做检讨,甚或不让他进课堂开口说话了,她的抒情式授课还能这么投入吗?她还会说没人能打乱她四季开花的节奏吗?这些事情就发生在她同行身上就发生在大学校园里啊。她这样声情并茂地跟大学生讲哲学讲自由,我真不知道她自己心里信也不信。听课的大学生们会不会信呢?年轻人不信还好,若真信了这老师说的还真不是好事。

几乎是同一个时候。网上有篇文章在教育界引起较大的反响。文章叫作《为“走出大山不是为了逃离大山”点赞》。为个案为个人点赞没问题,你自己莫说点赞,就是敬仰崇拜也极其正常。问题在于这篇雄文的作者试图倡导一个神圣的农村教育理念:读书不是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是为了改变整个农村的落后面貌,因此农村的孩子读了大学也应该回到农村去为国家做贡献。倡导也不是大问题。问题在于,雄文的作者他要火力十足搞大批判,批判别人批判过去的教育。他的意思是过去农村教育的方向都错了。他说山区教育、乡村教育不能以教育孩子“逃离乡村”到城市生活、发展作为价值导向,而要教育乡村孩子从小形成正确的读书价值观:

一味让孩子走出大山、乡村,通过考进名校“改变命运”,会使乡村教育与乡村振兴出现“两张皮”问题。一些农村地区出现了当地教育越发达,人才流失越严重的问题。就连乡村教育自身,也会因此遭遇发展困境——留在乡村的青年人越来越少,乡村教育因学生减少而陷入萎缩……教育最重要的功能不是“改变命运”,而是“完善自我,改变生活”,这也有利于引导所有学生形成健康的读书价值观。

我不敢作更深入的思考了。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我们那一代人,或者说上上下下几代人,刻苦读书的动力就来自于“读书改变命运”的驱使。读完这篇文章,我只想到了城乡二元分裂,还有过去的工农兵大学生“社来社去”,以及我们湖南高考考生的中等成绩在那些大城市够上北大清华还有多。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就只敢想想这些。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按照这位先知先觉者的教导,今后农村学生的家长、老师鼓励孩子们为扎根穷山沟而刻苦读书,家长、老师能说得出口,孩子们能听得进去吗?

心里有了疑惑,我便把这篇文章转给了在某师范大学专门研究农村教育的教授朋友,想听听他的意见。教授说他也注意到了这篇“满纸狗屁”的文章,“我不知道他自己信也不信!”教授似乎有点喘粗气。请诸位原谅我这位教授朋友不是口吐莲花而是口出脏言。人说人话啊,要通人性接地气便不能总是高大上有时候还真就避免不了屎尿屁,我一听到我这位朋友“满纸狗屁”四字评语便觉痛快之至。那天我们电话里聊了好久。我把教授说的意见整理了一下,几乎是原话照录,主要有下面四条:

一。自己不愿意走出大山,你就自己留下来呗,你让人家都向你学习,读完大学以后还跑回乡村去,那怎么可能?读完大学他愿意到哪里去,这是他的自由,择业自由是人的发展权之一,应该得到尊重和法律保障,而不应该被任何东西剥夺,更不应该被道德说教所束缚。

二。以前我们师范大学经常要对学生进行专业教育,唱的歌也是“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经常请那扎根乡村的那些老师回母校来进行说教,扎根乡村是多么好啊,祖国的农村多么需要我们啊。我当时就感觉这些是多么的陈腐,多么的贫乏,多么的矫情。我心里特反感,人家毕业以后愿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嘛,他有本事到哪里去,做什么工作都是为国献力嘛。

三。无论从现实实践看,还是从理论逻辑看,“改变命运”和“完善自我,改善生活”两者都是统一于一种层级关系,怎么可以将两者截然对立起来?“完善自我、改善生活”,不就是“改变命运”吗?“改变命运“的人,都是提升和完善了自我的人,从而也是改善了生活的人。

四。走出大山逃出大山,确实是大山沟里人祖祖辈辈改变家族命运的渴求,无可指责,以之作为孩子读书的动力追求,也错不到那里去。倡导甚至用道德绑架人家回到大山,这是一种新的城乡分割观念,阻止城乡流动和对城乡建设一体化国家战略的反拨。走出乡村的孩子,逃离还是回到乡下,这是开放流动的体制环境下,由市场配置人才资源的规律说了算。

端的是“吾道不孤”啊。教授的分析让我心里的不舒服顷刻便得到很大程度的缓解。联想到网红教授讲哲学讲自由,我便在电话里说了这么几句不够宽容大度的话表示自己对朋友不吝赐教的折服和感激:

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去劝导别人教育别人,是最为可恨,他坏,他恶,害人利己。若他自己真的相信,想让别人跟着他飞蛾扑火投向“光明”图取未来,那他就是蠢。恶与蠢,两者必居其一。公民个人说话写文章如此,领导、媒体、单位做宣传动员更是如此。自己不信要别人信,往往隐藏着一种得意者话语霸权的腐臭气味。

那天我就跟要做演讲的年轻人简单讲了上面两个事。我还跟他说了另外一个我自己的演讲经历。

我从学校改行到行政上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分管联系教育工作,经常要到教育部门和学校去讲话“作指示”。很多场合都需要倡导老师们忠诚事业终身从教。但回想起来我没说过一次这个话。我说得最多的是领导们要关心老师们的物质生活待遇和精神价值追求,老师们要努力把每堂课都上出成就感来要努力做学生心目中有魅力的老师。这是我的切身体验。我教了十二年书后随缘改行离开了讲台,我有底气讲的话就是这个。我心下想,这两个方面若是踩空了,还能奢望什么忠诚党和人民的教育事业终身从教终身乐教啊。教书也就是万千职业中的一个而已,为什么不允许人家另做选择?要我劝老师们终身从教,你纵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口。因为我自己心里就不信。记得有几次我们市里研究公选领导干部和招聘机关人员,见到要把学校教师排除在外,我便明确表示反对意见,我还说过“在座的当中有多位都是当年从学校讲台上走过来的啊,今天为什么要限制人家?人家热爱他的职业不愿来是一回事,你限制就是歧视”之类的气话。

年轻朋友悟性好,一点就通:“您提醒得极是,说话写文章确实要先问问自己信不信,这就是所谓渡人先渡己,渡己先度心”为了肯定年轻人的谦虚和悟性,事后我不顾老眼昏花把《庄子·渔父》中的一段话一字一句在手机上敲出来通过微信发给了他: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

一审:徐蓉

二审:王晗

三审:王文隆

作者:读石人

责编:徐蓉1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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