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石秋
尽管早已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岁,但每当春风骀荡的季节,我总是习惯于独上层楼,鸟瞰满园的香樟树,感受那历尽寒冬的满树深碧如何慢慢变黄、变褐、变红,成为“春来片片流红叶”的独特风景,在袅袅的清风里化作漫天的花雨,悠悠洒洒地飘落,把树底的小路铺满点亮。然后久久地徜徉于树下,拾起满园的诗意,或挑选作为书签,或慎重送归泥土,感受生命的灿烂与悲壮。就是在这俯仰之间,飘落之际,满树的嫩叶又缀满枝头,释放出油油绿意,几乎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完成了生命之间的代序与承递。它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如此的和谐完美,甚至让你不禁对那脍炙人口的哲理名句“芳林新叶催陈叶”的“催”都要暗生疑窦。
虽然我对樟园情有独钟,但是小时候我的家乡不仅没有樟园,甚至连樟树也没有见过。或许是我们那里的山太高,土壤太过干燥与贫瘠,不太适应樟树耐寒性不强,喜欢温暖湿润的特性;或许是那时的乡下太穷,太需要实用性更强的木材与燃料,迫切需要速成与易于再生的树木资源。总之我们更加青睐于枞树、杉树、竹子、柴禾之类易生、速长、繁殖快、可多用的树种,以致漫山遍野都是,成为我们乡居生活的一大物质依托。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樟树的由衷向往,因为在民谚里,传说中,我们对于樟树早已经耳熟能详。因为我的家乡大云山是佛道两教的共同圣地,庙宇道观众多,各类菩萨雕像自是不少,但在雕刻的各类材质之中,以樟木为绝佳,所以俗话里有“樟木雕菩萨,个个喊嗲嗲”的说法。另外乡下打制床、衣柜、箱子等日常生活用品,都特别希望能弄到哪怕是一小部分樟木,据说那样就不会生虱子与臭虫了。尽管后来知道这是樟树独特的物性使然,因为樟树全体都有樟脑香气,内含樟脑、樟油成分,对氯气、二氧化硫、臭氧及氟气等有害气体具有抗性,能驱蚊蝇等害虫,但那时确实是对樟树心存敬意与无限神往的。
也许是天意垂怜,读大学时我们湖南师大文学院的大楼之前就是一片颇具规模的樟园,在这里我不仅见到了向往之中的樟树,还得以终日与一大片樟林为邻。那樟树躯体硕大颀长,枝干发达繁富,树冠球形分布,密叶丛丛,绿满四季,不仅真正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了它那直插云霄的气势,遮天蔽日的滋味,亭亭如盖的优雅,枝叶扶疏的意蕴,还为我们的学习与休闲提供了一个堪称天造地设的极好去处。每当课余饭后之时,风雨晨昏之际,或捧一卷唐诗独自长吟其间,沐浴自然风霜,沉湎岁月雅韵,或携三五挚友畅谈其下,倾吐人生理想,感受八面来风,一切都是那么的浪漫与温馨,让人感到无比的诗情与惬意。而盘桓日久,在尽情饱享之余,也会抒发古之幽思,追溯浓阴之所自,念天地之悠悠,油然而生出一种感恩之心传承之责,为自己平添一种继往开来的学习使命感。
而我37年前来到洞庭湖畔岳阳楼边的岳阳市一中任教之时,校园中的树木还不是太多,并且几乎是法国梧桐一统天下,间有少量的玉兰与雪松,基本上没有看到樟树。那时学校办学虽已有82年的历史,但3校(国立十一中、岳郡联中、岳郡联师)合并迁入现址还不到40年,又是坐落于一派苍茫的黄土山头之上,还经过了“大炼钢铁”的独特洗礼,校园绿化情况堪忧。要尽快改善环境,提高绿化覆盖率,繁殖能力强、生长速度快、枝干特别发达、遮阴面积广的梧桐树自然成为首选。当然梧桐之于学校,也许还颇有某些更深沉的寓意,“非梧桐不止”的高洁品质的熏陶,广植梧桐引凤凰的人才培养理念,不都是教育的重要追求吗?但是梧桐树也有一些致命的弱点:它是落叶树,一到秋天,满树枯黄,给人以郁郁的萧瑟之感;而秋风一起,遍地都是飘零的落叶,给清扫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难度;也特别地逗虫子,当你闲情勃发地漫步校园之际,心血来潮吟风弄月之时,说不定忽而就有一颗虫子掉到你的脖子上或者手上,让你顿觉奇痒无比兴味索然,除了不由自主地生出“诗情雅意枉自多,无如天降小虫何”的感慨,还真的只能雅意自消黯然归去。
如何改善学校的绿化结构呢?全部砍去重栽,肯定是不现实的,那时也远远没有今天那样大手笔的整体移植理念与条件,让濯濯童山一下子就树木林立绿意盎然,那就只有实行无缝对接了。于是学习生物出身的老校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在梧桐树的近边栽上樟树,等到樟树长成之后,再将旁边的梧桐树砍去,然后连根拔起,杜绝再生,樟树自然就脱颖而出,慢慢成林成片,最终成为了校园的主宰。不过刚开始时大家还是将信将疑,那荫蔽于巨大梧桐之下的小小樟树,能突破重围顺利成长吗?令很多人没想到的是,不到10年那一棵棵樟树就突出围困凌云直上,高度几与梧桐相比肩,只是苦于环境的束缚,横向发展不够,树干比较瘦削。待到按原计划砍去梧桐,它立即全方位拓展,不久就枝繁叶茂起来,迅速成为校园绿化的主旋律。再过一段时间之后,整个校园就大都在参天樟树的笼罩之下,成了名符其实的大樟园。樟树的生命力之强,突围能力之劲,于此可见一斑,也为一大群当初不识凌云之木,“直待凌云始道高”的“时人”们,补上了生动的一课。
又过了10多年,因为准备建校100周年的庆典,要对校园进行重新整体规划。有人提出,樟树太高,枝叶太密,已经不是一般的“扶疏”所能概况,简直是遮天蔽日了,严重影响到了教学楼的亮度,樟树再生能力强,可将主干以上的分枝全部锯掉,也许可以刺激樟树更加科学匀称地生长。于是时任校长一声令下,校园的樟树几乎全被“腰斩”。这下校园确实敞亮多了,但绿色屏障尽失,不少老师又怨声载道起来。有一位老教师甚至还调侃式的写了一首类似三句半的小诗:“校园亮堂堂,树木一砍光,欢迎老校友,看桩!嘿,看桩!”,揶揄与激愤之气溢于言表。有一位知名媒体人甚至还想以“校庆100年,砍树100根”为题作文批评这种做法。直弄得校长啼笑皆非,百口莫辩,甚为狼狈。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光杆司令”第二年即全都新枝绽放,绿意盎然,不到几年就又呈千枝竞秀之势。现在更是枝繁叶茂,主干凌云,将整个校园重新覆盖于浓浓的绿色之下。
郑板桥曾以“一枝一叶总关情”来抒发听竹给自己的生命感悟,陶铸以松树启迪人生,茅盾把礼赞献给白杨……那么那满园的樟树呢?它不仅是自然里的景观,生活中的良友,更是生命长河中的无声歌者,永恒的精神导师。
一审:张璇
二审:徐典波
三审:刘永涛
责编:王相辉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湖南日报新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