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驻于个体心灵的自由与尊严

——世宾诗歌读后

聂茂 原柳

【诗人简介】

世宾，广东作家协会创研部副主任、广东省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东荡子诗歌促进会会长。在《人民文学》《诗刊》《花城》《星星》等报刊发表诗歌与评论，著有《批评的尺度》《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大海的沉默》《迟疑》《伐木者》《交叉路口》等多部文论集、诗集。主编《完整性写作》。“完整性写作”主要倡导者和理论阐述人。曾获广东新人新作奖、刘禹锡诗歌奖。

世宾的文学创作出道较早。多年前他曾做了一个“诗歌污染城市”的行为艺术：他将一批优秀诗歌在电线杆和街头小巷随意张贴，像城市“牛皮癣”一样令人讨厌，极具反讽意味。因为一直以来，诗歌都是文学艺术中的王冠，诗人都怀有“安邦定国之志，经天纬地之才”，都有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宏大理想和崇高使命，因而受到世人的普遍尊重。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一些创作者没有敬畏之心，写了许多垃圾诗、口水诗，诗歌本身所蕴含的庄重、典雅和美不见了，诗歌日益没落，越来越边缘化，“诗人”成了受嘲笑的对象。世宾十分苦恼、焦急和愤怒，仿佛所爱的人受到伤害一样，他试图通过这样的行为艺术来驱逐内心的黑暗，追求人格的独立，捍卫诗歌的崇高与纯粹。

某种意义上，世宾是以自由的精神与先锋的姿态立于诗坛的。出于对优秀的诗歌传统、思想境界与美学特质的追寻，2003年7月，他与诗人东荡子、黄礼孩一起提出了“完整性写作”的创作宣言，这一宣言极具开拓性，是对当时诗坛的混乱、迷离与喧嚣的纠偏、矫正与突围。在世宾看来，诗人要进行自我审视，建构起完整的人格与诗格，进而形成属于诗人自我的想象空间与文学世界，避免沦为庸俗、低俗和恶俗的“键盘手”。诚如世宾夫子自道：“‘完整性写作’的首要任务就是对创伤性生活的修复，使具有普遍性的良知、尊严、爱和存在感长驻于个体心灵之中，并以此抵抗物化、符号化和无节制的欲望对人性的侵蚀。”（详见世宾《完整性写作——何以建构个人诗歌世界》，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2年3期）。

世宾对人性的发掘和对心灵本真的关注支撑起了他诗歌世界的精神骨架，其中贯注着诗人峻严的思考与深邃的目光。刚刚出版的诗集《交叉路口》可看作是世宾诗歌美学和价值追求的具体实践。这部诗集收录了世宾的诗作一百余首，他对生活、社会、人性、自由乃至时空都有着深切的观照与体察，几乎每一首作品都认真打磨，使之富于理性与哲思，质朴的文字隐含着诗人的先锋意识与叛逆特质。他从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出发，透过历史的迷雾，批判商业社会对人之本性的异化与桎梏，感叹生活的遗憾，点燃心中的希望。

例如，在《在太古仓创意园》一首中，世宾将全诗的现实背景设置于广州太古仓码头，在对这样一个历经沧桑的码头进行描述的同时，诗人也在思考着岁月的推移与社会的发展究竟为码头带来了什么。太古仓在诗中具有双重身份，既是诗人观察与书写对象，也是诗人思想向更高处飞驰的踏板。诗人开门见山，点出太古仓的尴尬现状，历史上货物集散的繁忙场所变为了现代用作休闲娱乐的餐厅，如此功能与性质的转变令人感到突兀，诗人据此发出了“东风”变“西风”的感慨。诗中“忽而”一词，说明了转变的速度之快与跨度之大。紧接着，诗人的目光向上转移，看到人们在临江的露台上品味海鲜佳肴。广州沿海，烹食海鲜是自古以来便已形成的饮食习惯，简单朴素的院落，操着乡音的家人围坐一圈，一同品尝当天打捞烹饪的海鲜，饮食环境虽不及临江露台豪华，却有一种本真纯朴之美。而今，人们品尝海鲜的地点已经高升至露台，本来在家中就可食用的日常食物却选择了如此“高雅”的地点，环境与食物的反差不免有一种“乱了分寸”之感。充斥这种感觉的来由是人们对商业文化的过度追随，或者说是时代裹挟着人们向“前”迈进。钢筋水泥的现代社会对本性的异化使人变得空虚与麻木，这种麻木与鲁迅笔下鲁镇人的麻木有着历时性的共通之处，即拘囿于狭隘的物质满足，浑然不觉周遭环境对自我的抽离，普罗大众对道德沦丧反抗的无知与无力使社会形成了巨大的惯性，这样的惯性积聚起来便是可怕的黑洞。

与此同时，诗人运用拟人的修辞格，将太古仓亲切地比作“她”，“她”的气息与脉搏深深地刻在诗人的记忆中。作为上世纪60年代在广东出生的诗人，世宾对海洋与码头无疑有着天然的亲近，但现代社会对太古仓的改造使得这一历史遗迹变得了无韵味，历史的厚重与丰盈已经“消隐”，转而变成浮华的商业娱乐场所，现代人对此浑然不觉，大量游客纷至沓来，人流的涌入使得巷道里的“美好事物”消失不见。相比于人为建造的太古仓，珠江作为流淌了上千年的河流，并不会因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己的流向与弛缓，其本身所蕴含的自然属性使它能够抵挡现代社会的改造（或者说是“侵蚀”），快艇驶过激起的涟漪恰恰象征着诗人波澜起伏的内心。作者对眼前景象感到惆怅与无奈，惆怅是因为本真之美的消逝，无奈是因为本真之美不得不消逝。

而在《构成》一诗中，世宾将目光收回至身边的寻常景物，从一朵花起笔，再逐渐扩染至心灵的倾诉。花朵与麻雀都是大自然的子民，花朵不因人的出现与否而改变自己的花期，它不会刻意地为了求得人们的赞美而在不适合的季节绽放，每一朵花的开放都是出于自然律令及其本真属性，而不是人类的态度指向。所谓“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表面看去花朵不懂人之伤心垂泪，十分无情，实质上花朵用自己的一生构成了一个诗意的世界。接着，诗人推开窗户，“在电线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受到惊动，一飞而散，诗人遂背过身去，检视自己的内心。细腻的思绪使他能对现实世界进行细致而深刻的观察，但愈是观察，就愈失望。诗人内心忧郁，并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悲观心绪投射到现实生活中，因此“日子也会暗下来”。但即便是对这个只讲求功名利禄的异化世界感到哀伤，诗人的爱也不会消失，因为它是人类最本真、最质朴，也是最美好的情感。一个人可以没有华服香车、金玉锦绣，但不能没有爱——物质的匮乏可以用爱来给予弥补与温暖，贫穷的日子也可以过得自由自在，有滋有味，但爱的缺乏却是致命的，没有爱的人便没有精神世界，没有灵魂支柱，再美丽的外表也只是空空皮囊。在诗人看来，纵使日子暗下来，爱恋者也不会抛却人性中最美好的感情，相反，他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回味这其中的幸福与喜悦，发出会心的笑声。所以，人的真情实感与智慧使其自身具有与其他事物不同的物性，与莽莽群山相比，人的大小与重量微乎其微，“轻如鸿毛”，但人又是这群山之中最重的一部分，这是人类自我与思想的重量。

与《构成》相类似，世宾《生活》一诗也将目光投向日常生活，见微知著，思力深沉，在冷静的文字流动中寄寓诗人强烈的价值诉求：狮子是草原上最凶猛的动物，但凶猛无法让整个草原都属于自己，而萤火虫虽然微小，但只需要一点光，它就能照亮自己的世界；一头身形巨大的狮子使人感到畏惧，而一只小巧的萤火虫却能使人拥有希望与光明。狮子不愿失去自己那充满野性的嗜血的力量，萤火虫虽没有这样强大的身体力量，但它在“无”中获得了“有”，因为它能为黑暗中的人带来温暖、希望和前行的力量。生活中亦是如此，一些人甘愿当守财奴，痛苦于金钱的流失，在他们看来，金钱的流失意味着人生价值的丧失，而一些人虽无金银，但他们在金钱的匮乏中诗意地获得了人生价值的实现，这种实现方式具有超功利性，得之可喜，失之亦安，这是有灵魂的人，是健全的人，大写的人。

不仅如此，诗人从女人在睡前称体重这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中悟出了生活的秘密，对美食的追寻是人类的本能，但她为了保持身材，后悔晚餐的放纵，没有克制住“本我”，这样的牺牲换来的是他人对她形体美的称赞。然而，活在别人的眼光中是否值得？答案显而易见，诗人说馈赠“包含在更多的付出中”。正是出于对身材和外表的爱惜，她才对自己“下狠手”。因为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更明白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该诗的结尾，世宾将主题、思想和境界升华，生活有如时光里的列车，“爱情、生育、背叛”是大多数人的一生中无法避免的，尘世的污泥垢土将本性厚厚地掩埋，许多人在社会的规训与欲望的放纵中失去自我，丧失本真，不曾拷问自己的灵魂是否变质，也许要到老去之后，才突然看透人生，明白生活的本质不只是简单地活着，而是自由地活着，优雅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所有这些，是诗人个体经验的艺术表达，也是集体经验的高度浓缩，更是时代大潮下整个社会的文化镜像。

附录：世宾诗三首

在太古仓创意园

旧码头和旧货仓

改成了中餐馆、西餐厅

创意园的东风忽而

转变为西风

人们在临江露台

吃着牡蛎、酸菜鱼

或冷饮；早已养成的

饮食习惯，为了紧跟

时代的步伐，不免

有时就乱了方寸

一张脸

在眼前曾是多么亲爱的

她的颦蹙、气息

还在记忆中萦绕

转眼间，便消隐

在货仓后面的巷道里

回想起来：巷道里

消失的，多是美好的事物

这是否归功于巷道的人流量？

二楼底下的珠江水

日夜流淌，从不会

因为有人的伤心而变缓

一艘快艇从远处驰过

在楼下泛起的涟漪

像某人此时摇荡的心旌

2020.5.15

构成

一朵花，无人时

也兀自盛开

麻雀在电线上叽叽喳喳

推开窗，却发现空无一物

内心的忧郁，日子会因此

暗下来，却也阻止不了

爱恋者在深夜里发出笑声

一个人，轻如鸿毛

在这莽莽的群山间

却是群山最重的一部分

2020.5.12

生活

再凶猛的狮子也只拥有草原一角

一只萤火虫，仅需要一点光

有人痛苦于失去的

有人在失去中获得

生活或许就是馈赠

但包含在更多的付出中

睡觉前，她在电子称上尖叫

仿佛在大声责怪黄昏餐桌的放纵

正因为爱惜自己

才舍得对自己下狠手

生活有如一列列车

爱情、生育、背叛，还来不及

清点，便消失在终点的雾中

有人与自己相遇，有人却不

2020.5.9

【作者简介】

聂茂，东莞理工学院“杰出人才岗位”特聘教授，中南大学湖南红色文化创作与传播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社科基金通讯评委、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成果鉴定专家，教育部学位中心评审专家，鲁迅文学奖评委，湖南省小说学会副会长，首批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入选者。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含重点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湖南省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等10余项，出版学术专著15部，长篇文学评论《走向世界的中国新时期文学》获第九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二等奖。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余部，作品入选《小说月报》《读者》《诗选刊》、大学生与中学生教辅读物80多篇（次），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人民文学》散文大奖、全国报纸副刊金奖、湖南省新闻奖一等奖等。1999年出国留学，2004年被中南大学引进，由助教直接破格晋升为教授、学科带头人。在《文学评论》《人民日报》等发表论文130余篇，2018年推出7大卷、300余万字“中国经验与文学湘军发展研究”书系。学术专著《中国经验的文学表达》获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立项，英文版在德国PETER LANG出版。2019年推出万行长诗《共和国英雄》，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2021年推出5卷本、170余万字“21世纪都市文化跨学科研究书系”。

原柳，系中南大学文学与传播学院学生。

一审：封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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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封豪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