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少波
我的家乡通道侗族自治县位于湘、黔、桂三省(区)交界处,只因山川秀美,风光旖旎,民族风情浓郁,被誉为湖南的“香格里拉”。这里物产丰富,特别盛产木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交通不便,处沅江上游渠水河畔家乡的木材调运全靠水路放木排了。
童年有许多趣事,但我最喜欢的是站在家乡的渠水河畔,看排工师傅放木排。
放木排有两道前奏曲:开山砍树,架厢拖木。整块树木第一天砍伐叫开山,侗家砍树有许多禁忌,领工头事先讲山话:“斧口要朝上坡,树蔸掏变鸡窝。”架厢(架设悬空、运木的栈道)拖木是一项艰苦的劳作——在崇山峻岭悬崖陡峭的山谷中,把那有一抱多大,几丈长的大树,原原本本地拖到河边,除大家通力合作之外,主要就靠领工架厢的技术和指挥才能了。
冬去春来,风景秀丽的渠水河畔开始涨水泛黄。被家乡人称为“排古佬”的放排工们开始为生计劳碌奔波活跃起来。家乡的木排,一般从播阳、双江两条河经县溪放过靖州到洪江,即央视当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一代洪商》取景地洪江古商城,进而沿沅江入洞庭分流全国。遇到水流湍急的河道险滩,人在排上,手握竹竿,只见眼前景物匆匆而过、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身边衣襟猎猎有声、脚下水声汨汨砰然,使人深切感受到“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迈奔放。放排汉都是大山的儿子,他们带有山里人的野性,不时说些粗鲁的野话,面对两岸隐退的青山,经常振臂大声叫喊:“呃嗨,我来了……”
电视剧《一代洪商》剧照
木排到了风平浪静的水面,则又可享受一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趣。这时,掏出旱烟,吞云吐雾,静观水面,鱼翔浅底,历历可数。放排多时,宽阔的水面都被木排布满,看不到河水,场景蔚为壮观。当然,放排也有较大风险,特别是在过有多处巨石挡道的“老虎滩”,排路一定要沿“S”形走。排工师傅一定要左点右撑,前弯后绕,不然轻者会被撞得鼻青眼肿,重者还会排毁人亡,因此,没有足够的勇气、胆量和技艺是做不了放排汉子的。天长日久,“排古佬”难免也会孤单寂寞。他们为了排遣打发时光,猜谜、钓鱼和对山歌成了主要的娱乐内容。
“忆当年,绿影婆娑,自入郎手,绿少黄多。历经了几度风雨,几番折磨。休提起,提起泪洒江河。”一位颇有书生意气的年轻放排工这样出谜给同伴猜。真看不出“排古佬”里也有懂、甚至还会填唐诗宋词的。其实,这位放排工就是渠水河畔有名的“土秀才”,中学时就曾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文章,因家境贫寒,想通过放排生活磨练意志,走出大山。“放排的竹竿”,他的同伴不遐思索的答道。一看“土秀才”那惊喜的表情,答案肯定确切无疑。
年轻人文化自然要高一些,年纪大的放排工就喜欢钓鱼了,而且善钓。有渠江排工号子云:“排古佬,老焦焦,脚踩木头手板棹;一阵日头一阵雨,淋得脑壳臭尿臊;停排靠岸去钓鱼,乐也融融谁知晓”。每当夕阳西下,老排工们便到河岸边挖些蚯蚓、引虫或抓几只螳螂、蚱蜢作钓饵,熟练地取出随身携带的“宝物”,对着木排旁边的礁石岩洞抛钓下竿,不到一时辰,十几斤大小的鲤鱼、草鱼,甚至甲鱼等,纷纷成了“排古佬”的晚餐佳肴。
一个夏日的黄昏,雨后初晴,湛蓝的天空挂着一条久违了的彩虹。刚一放学,我和春狗、米崽等几位儿时伙伴,不约而同地来到河边排上,脱去衣服,光着屁股准备游泳。见不远处有一个皮肤黝黑,头戴一顶破旧草帽、俨然象“姜太公”一样的“排古佬”在悠闲垂钓。突然,“排古佬”牛角竿上的车盘被河里一条大鱼往深水处拉得“吱吱”响,“排古佬”就是不松劲,总是让大鱼在深水潭里走着“之”字路。“排古佬”告诉我们,真正要降伏大鱼还得约半个小时,于是,急性的我带头拿起鱼网兜,“扑嗵”跳进河里,协助“排古佬”把足有七、八斤重的大草鱼捞上排来。“排古佬”欣赏地看着我们:“上山打野猪见人一份,把鱼拿回家去,干掉。”我们好久才回过神来,一起向“排古佬”鞠了一躬,裤子来不及穿,赶忙提着大鱼和衣服跑回家,“慢点,当心把你们的小鸡鸡摔坏了”,接着身后传来“排古佬”一阵“哈哈”爽朗的笑声。我的奶奶善于烹饪,我们几位伙伴好好美食了一顿,当晚我们做了同一个梦:都在美丽的渠水河畔垂钓。啊,当“排古佬”竟成了我们儿时的梦想……
渠水河畔的“排古佬”。
如果猜谜和垂钓还有年纪大小之分,那唱山歌则是老少皆宜的拿手好戏。木排撑到河边的苗乡侗寨人家,碰见熟识和不熟识的姑娘们在洗衣洗菜,又有一阵热闹了。年轻小伙先开口一串歌:
“哥哥放排去悠悠,
手撑板刀不回头。
随波逐浪担风险,
一路相思到辰州。”
若是遇上中意你的姑娘,会立即对上:
“风里浪里莫忧愁,
等你归来吊脚楼。
拖木放排挣来钱,
剪得喜字贴窗口。”
“咚”!一颗石子击在木排边,溅起小伙一身一脸白露,木排从姑娘面前闪过,竹竿却带着一把珍珠洒向姑娘,嘿,漂亮的阿妹,别急着把这些水花抹去,这可是玫瑰般晶莹的祝福哟……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如今,昔日征战在渠水江畔的那些排工们都已白发苍苍或已经作古,今朝的渠水河畔,随着铁路、公路交通的快速发展,“排古佬”早已免却了水上劳作的漂泊之苦。每当我回到家乡,总情不自禁的来到渠水河畔,站在岸边望着悠悠远去的渠水河思绪万千,当年排工师傅们搏击风浪、放歌猜谜和钓迹游踪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们那不畏艰险、粗犷豪爽和乐善好施的形象已镌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耳边又仿佛传来了排工师傅们放排的号子声——呃嗨,我来了……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怀化市文联主席)
责编:陈龙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