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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和“归家”:家庭书写的新路径——评万宁的长篇小说《城堡之外》
新湖南 • 综合
2022-07-19 14:48:02

文/贺绍俊

万宁的《城堡之外》是一部构思很精巧的小说,也是一部暗藏着深厚寓意需要我们去破解的小说。

这种寓意首先藏在遥远、神秘的古罗村,它坐落在湖南、广西、贵州三省交汇的山林之中,这里有一座坍塌的城堡,传说是麦家的祖先为躲难而逃到这里来而修建的,从此在这深山老林里才有了人烟。麦家后来发展得人丁兴旺,成为一方豪富,但他们在革命风暴来临前夕又能审时度势,及时逃脱了厄运。

这种寓意也藏在沐家与郁家在中国近百年来革命风云中的命运起伏里。沐家曾是东北辽阳的大户人家,沐家三兄妹追随时代进步,先后都踏上革命道路,沐上川的三哥成为国军第一代飞行员,在枫城保卫战中壮烈牺牲,五哥成为革命队伍里的一名领导干部。郁家是天津武清县芦苇荡边的普通农家,郁黄跟着哥哥郁青从小钻芦苇荡,又一起接受革命教育,但他们走了不同的道路,郁黄参加共产党,随解放大军来到枫城,将其一生奉献给了开创新中国的工业建设。郁青则随国军去了台湾,直到改革开放后,两兄弟的子女们才有了亲密接触。

这种寓意也藏在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后的郁黄的记忆里,也藏在谢一民被双规后在儿子郁澍质问下所露出的不屑眼神里,甚至也藏在人们发现古罗村的千年古莲又重新发芽的惊喜之中……

每一种寓意都包含着精彩的故事,也各自意味着一种叙事模式,沿着叙事模式的展开,都是一个宏大叙事,如古罗村的乡村小说,或沐家与郁家的百年家族小说,或谢一民双规引发的官场反思小说,甚至还有以坍塌城堡为轴心的历史宫闱小说。我很惊异于万宁的大胆,她把这么多精彩故事的材料放置在一个筐内,又不受任何一种模式的影响,她很自信地以自己的叙述将这么多的故事元素组合在一起,相互之间衔接自如,构成了一幅别有韵味的图画。万宁的叙述技巧是高超的,她的这种处理方式也是很聪明的,因为她以这种处理方式便绕开了所有现成的道路,起到了另辟蹊径的效果。她多像小说中的蓝青林那位聪明美丽的女子,从乡间收来各种老的、旧的绣片,再经自己精心搭配组合、穿针引线,便让其“焕发出诡异的光”。

当然,把好几种宏大叙事元素放置在一起又能让其平衡协调起来,是因为万宁找到了一个牵引的方式,这个方式就是家庭,家庭是所有宏大叙事中每一个人最私密的交流空间,通过不同家庭,让宏大叙事元素以一种日常生活的形态呈现出来,也通过家庭人员的关系,让不同的宏大叙事交织在一起。万宁叙述的重点是由郁家与沐家组合后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的三代人又有着各自的家庭,从第一代的郁黄与沐上川,到第二代的郁寒雨与谢一民,再到第三代的郁澍与蓝青林。故事是从第三代郁澍讲起的。这位帅气的年轻人一直有很强的独立性,他从国外学习美术回来后,也很少与父母联系,乐于享受四处漂泊的生活方式,但他的行走终于在古罗村停下来了,因为他在这里遇见了心仪的姑娘蓝青林,他们俩悄悄组成了一个家庭,生儿育女。万宁是以非常欣赏的态度来搭建这两个年轻人的新家庭的。他们首先是建立在相互倾慕的情感基础之上的,又相互尊重对方,当他们两人独处时,便与社会的、历史的所有事情都无瓜葛,他们也从来不去探询对方曾经的情感史。他们一起享受着山村温煦的阳光,蓝青林愉悦地打点着“古罗旧事”,郁澍沉静地在电脑上敲打着网络小说。这分明是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这是两位情感曾经受过伤害的年轻人,但唯有一个温馨的家庭才能够真正抚平他们的伤痛。郁家第一代郁黄和沐上川是在大革命的风云中相恋而成亲的,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基本上属于那一代革命者的标配版,在革命斗争中结下了战斗情谊,男的一般是成熟的领导者,女的则是正在追求进步、对成熟的革命者怀有一种崇拜之情。他们出身也不同,郁黄是农民出身,沐上川则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但他们在革命中匆忙结婚,革命的神圣感掩盖了他们在文化上和情趣上的差异。直到后来,郁黄在离开家乡时已经成家并有了两个子女的事情终于暴露,沐上川的情感受到致命的伤害,但他们终究还是将这个家庭维持了下去,两人相伴到老。郁澍父母的婚姻则属于改革开放后的知识青年的标配版。郁寒雨是文革后考上大学,后来又留在学校当老师的,谢一民也是学校的老师,两人在校园里“日子过得安安静静”,但他们正好赶上国家在推行新的干部政策,要在知识分子中培养领导干部,谢一民便是在这一背景下“如飞蛾扑火般步入政坛”,虽然他在政坛官越做越大,但他长年在外地当官,从此他们家庭安安静静的日子就没有了。

万宁通过郁家三代呈现了不同的家庭状态。她以郁澍年轻一代的新型的婚姻家庭形态为模板,反思了郁澍的外公外婆辈和父母辈在婚姻家庭上的失策。无论是郁黄和沐上川,还是郁寒雨和谢一民,他们的家庭看上去是完整的,他们在家庭之中也不冷不热地相互适应地生活着,但他们的家实际上已经是名存实亡了。这一切当然是他们自己一手造成的。万宁虽然也写出了在这种名存实亡的家庭中,受伤害最大的是女性。但她并不是要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为女性诉苦抱怨。她在这部小说中明显是在超越女性立场,力图从人类共同性的基础上去诘问家庭在现实中的问题症结。她发现,人们普遍存在这样一种意识:在人生抉择的天平上,家庭往往被人们当成了最轻的砝码,而社会公共舆论也以不同的方式在助长人们的这种意识。比如总说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他们为了事业而牺牲家庭是应该得到原谅的。

这两个家庭的男人显然都抱有这样的观念。郁黄当然是一名优秀的领导干部,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他在枫城政府抓工业,“他那个时候认为天大的事是清水湾工业区的那些事,他把这些事看得比什么都重。”有时忙得不可开交,他索性就住到工厂,“他骨子里是大男子主义,认为孩子天生就是女人带的。他没去想沐上川与他一样,也要工作,而且忙起来不比他差多少。”家庭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临时的寄存处,“他要么好几天不归家,回到家又总是深夜,换下一堆脏衣服,还有从工厂带回几天换下的”。郁黄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甚至这一切都会成为他骄傲的资本。的确,他对事业充满了感情,离休时,他还特意到他投注心血最多的工厂去走一走,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他甚至在晚宴上情不自禁地朗诵起保尔·柯察金的那一段关于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度过的名言。这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虽然都认不得眼前的亲人了,但他记忆深处的细胞还在活跃着,他最记得的仍是那些热气腾腾的工作场景。只是在一位深受工业污染之害的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的内心才受到强烈的刺激,他才意识到,他自以为非常骄傲的工作也给这个社会酿成了灾难,这时候他才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他想在她面前低下头,承认自己一生都在犯错,在家里犯,在外边也犯。这些错,都是无法挽回的。”

谢一民同样也是抱有唯事业为大的观念。他觉得在学校教书太平庸,认为从政才是干事业,“所以他的心思是不在日常生活里的,他也无法从平常的生活中感受乐趣,他的眼睛里只有他认为重要的人,他们的心思与想法。”事实上,谢一民与郁寒雨的婚姻和家庭还是相匹配的,“眉目里也是有情意传达的”。但是,谢一民常年被派到外地当官,夫妻十多年来都是分居两地,“时间与距离会麻木人的神经,不知不觉中,一些表情不见了”。谢一民后来对自己在家庭中的失责有没有反省呢?小说没有写,只写到他被双规以后,他抱怨家里人在过年时节不去探望他。在探视室里听儿子说到母亲看了关于他的报道后深受刺激时,他也没有露出丝毫悔恨的意思,反而责怪自己的妻子“就喜欢瞎较劲”。但当他听到妻子想要与自己离婚时,还是惊愕了,这说明他还是很在意这个家庭的。问题是他始终不能摆正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正如妻子对他的指责:“你谢一民会强调自己工作忙,你是人物,可是你独独忘了,人在世上是多重角色的,你的社会角色只是一个方面,你忘了你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老公、儿子的父亲等家庭属性。”

应该说,万宁对这两个男人的书写并不完全是对他们的声讨,他们或许有其无可奈何之处,比如,在国家急于建设的环境下,郁黄有干不完的工作,他也曾希望工作结束后能够回到北方的妻子和孩子身边,但组织部门并没有考虑他与家人团聚的事情。又比如,谢一民在外地当官,越当离家越远,以至于郁寒雨去向谢一民的领导抱怨,本来日子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让一对夫妻分开?而且还要把他弄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万宁其实写出了我们曾经处在一个全社会缺乏家庭意识的大环境。无论是郁黄,还是谢一民,他们在家庭里总会流露出大男子主义,无论是社会舆论,还是单位组织,都会助长他们的大男子主义。他们不仅给亲人和家庭带来了伤害,而且他们自己也深受其害,因为他们并不能从家庭中获得应有的精神资源。这种精神资源的核心内涵便是“爱”。古罗村的麦含芳可以说为家庭的精神资源添上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注脚。麦含芳曾是古罗村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在枫城读书的时候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处在热恋之中,革命风暴突然袭来,她仓皇回到古罗村,才发现家里人正在为逃避革命的惩罚而变卖田产,当她预感到前程不妙时,又怀上了小孩,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父母兄弟一致认为,只有“家”才能让她免遭灾难。于是大家撮合着让她与家中的佣工姚守望成亲。匆忙中,麦含芳便与姚守望组成了一个特别的家。但正是这个家,拯救了麦含芳,她像一块坚冰,慢慢地被姚守望执着而无声的爱所融化,重新成为了一个勇敢面对生活的女人。麦含芳的经历是奇峻的,她因社会巨变痛失恋人,下嫁给一个出身殊异的男人,在婆婆与邻居们仇恨的环境下生存。在以往的小说中,像她这种经历的女人往往成为悲剧的角色,但万宁笔下的麦含芳并没有成为悲剧人物,这是因为有了一个安全和暖意的家,才使得她能够释放自己的怨恨和屈辱,安妥自己的心情。麦含芳懂得家庭的重要性,她才会对自己的女儿深怀一层歉意,她觉得她没有为女儿提供更多的家庭支持。同样,她才会全部身心地帮外孙女儿蓝青林操持家务,还十分有心地呵护着这个新家庭的和谐气氛。在郁澍和蓝青林为孩子西沐应不应该去枫城上幼儿园的事闹起了小矛盾时,麦含芳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她几句话便化解了蓝青林的焦虑,更是在郁澍回到古罗村后,她不动声色的张罗起一次家宴,安抚着外孙女婿的心情。万宁特意详写了这次家宴,把家庭的日常情趣,亲人的眉目传情和相怜相惜刻画得生动极了。

今天我们进入到现代社会,家庭越来越具有现代性特征,客观认识家庭的价值和意义也是特别需要文学创作来关注的社会热点。万宁的《城堡之外》正是从这一社会热点出发,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学者孙向晨在论述家的哲学意义时,认为现代社会的家包含着双重本体,第一个本体是“个体”,第二个本体是“亲亲”。第一个本体是说,在现代家庭里,个体优先和个体自由。以往小说中关于家庭的书写,绝大多数是从个体这一家庭本体出发去讲述故事的。比如对爱情和理想的追求完全超越了家庭的预设,又比如以对个人欲望的强调和以身体写作去对抗家庭中的男权中心,又比如以对母性精神的质疑,呼唤女性的彻底解放,等等。这些书写无疑都是建立在越来越普遍的追求个性解放的社会思潮大背景下,具有积极的意义。

整个社会忽略了家还有另一个本体,这就是“亲亲”。所谓亲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概念,意思是指亲爱你的亲人,首先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亲亲也被说成是“亲亲为大”。孙向晨认为,亲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理念,但它同时也是人类的普遍性情感,古希腊哲学也有一个说法:“亲情之爱”,以此区分“男女之爱”、“友情之爱”等,所谓亲情之爱就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亲亲”相似。但古希腊的哲学家对于男女之爱、友情之爱等都有丰富的论述,独独对于“亲情之爱”没有深入的理论。中国文化传统突出了“亲亲”之爱,并以“亲亲”为基础发展出“孝悌”的基本德性,,推出“仁爱”,并由此发展“家”文化。孙向晨认为,“亲亲”这一中国文化传统理论“对于现代人将会有积极的意义,‘归家’是现代人的共同命运。”我愿意把万宁的《城堡之外》看成是一部呼唤“亲亲”的小说,是一部呼唤人们“归家”的小说。

我在前面对这部小说的描述是粗线条的,仅仅集中在几个家庭的夫妻关系的描述上,事实上,小说对于家庭关系的书写是多向度的,写出了“亲亲”的多个层面,家庭出了问题,不仅影响到夫妻的关系,也会影响到父母和子女。郁澍和蓝青林这两位年轻人都是因为各自家庭的影响使他们对于爱情和婚姻产生了质疑,以一种孤独的态度去应对世界。但所幸的是,这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古罗村里相遇了,如果在喧嚣的城市里他们即使相遇也可能会错过,只有在青山绿水所环抱的古罗村,他们才会对上眼神,他们这时候便抹去了过去在家庭中蒙上的心灵阴影。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追问过去,不担忧未来,也不被世界繁杂的事情所烦恼。这也许就是万宁所推崇的理想家庭状态吧。其实万宁并没有花多少笔墨写他们之间的爱情,她所描写的更多的是一种“亲亲”的美好图景。

对于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来说,“亲亲”比爱情更重要。万宁还写到郁澍的心理活动:“至此,他觉得他的人生正走向完美,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儿女双全,让自己的人生,以一个‘好’字来呈现。他坐在车上,忍不住嘴角上扬,如此,便又想起蓝青林,想自己能拥有的一切,都是蓝青林给的,而自己这辈子要做的事,就是好好爱她,努力赚钱养家。”这话听起来似乎很世俗,很没有雄心壮志。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有了一个美好家庭安妥自己的灵魂,他才能以更好的状态去干大事,而且一个美好家庭也必将成为自己的动力之源。我想,万宁在小说中花很多笔墨去写郁澍和蓝青林热情帮助古罗村实施新的建设规划,其意图应该也是在这里。总之,万宁在《城堡之外》中通过不同时代的不同家庭,反思了家庭在缺乏“亲亲”的情景下所造成的深远的后遗症,同时也通过一对年轻人组成的新家庭,表达了她对家庭和婚姻的尚不是很清晰却是很坚定的美好想象。

最后,我得承认,我对这部小说的描述也是片面的,作者似乎不仅仅要写家庭和婚姻,她对这几个家庭在形成过程中所穿越的历史也特别感兴趣,特别是历史留下的一座神秘的城堡,的确也是这部小说的一个最大悬念。这一切都将成为古罗村修建起的村史馆里的精彩内容。我的眼睛停驻在“后记”里的一句话上:“纸片上的每个字忽然就璀璨起来,似乎是找到了家。”“找到了家”不就是“归家”吗?尽管这不是万宁的本意,但我仍然愿意将这句话看成是对这部小说主题的提示。我甚至愿意把那些被发现的千年古莲在古罗村开出了新荷的描写,看成是寓意着中国传统文化理念“亲亲”能够在当今的家庭里焕发出新的活力。


(一审:刘琼琼 二审:张马良 三审:熊佳斌)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