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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宁中篇小说:朋友圈 · 同学群(下)
新湖南 • 综合
2022-07-19 15:06:59

这天是周五,下午时分,办公室里的人来来往往,看上去如同往常。可是仔细看,这些走动的人,声音是飘的,眼神是空的,晃动的就是个躯壳,内里的心思早已跑远。几乎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已盘算好周末时光,随时都在为如何隐身做准备。吴绪五点的时候,开着车出了报社大门。今天要回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工厂,参加子弟学校同学的聚会。十几二十年不见,自己以什么形象出现,吴绪是有考虑的。不修饰是对自己不负责,太过修饰又显得对别人太负责,同学瞧着会不舒服,觉得你自恋。所以,她必须把她的修饰藏匿得一点痕迹也没有。吴绪生动的五官,云淡风轻般打过霜扑过粉描过眉,画了一点眼影一点口红,一件亚麻蓝色长裙,外搭一件藏青色的针织外披,光脚踩着一双深蓝帆布懒鞋,休闲里透着文艺。她长发披肩,大波浪浓密地倾泻下来。飘飘长发与飘飘长裙一起摇曳,这是她日常中最多的装扮。

轻车熟路,就转到目的地,这里几乎没什么改变,幼儿园还是原样,只是内容变了,幼儿园没了幼儿,全是些成年食客,每间教室成了包间。当吴绪走进红花厅时,里边已经热闹翻了。也就在这时,热闹戛然而止,大家把目光停在吴绪身上,都在揣测,她是谁。有几个男同学,围着她转,“你是九十二班的?”吴绪尴尬

地低下头,怪自己老得面目全非,而她近前的一群人,她一样也叫不上名字。

嘻嘻哈哈的,他们似乎很熟,吴绪像误闯的陌生人,“吴绪小胖妞!吴绪小胖妞!”吴绪中学时婴儿肥,楚三元为报复她喊他三块钱,便在班上喊起这个外号。

循声望去,一群男人,长短不一,秃的秃顶,胖的胖肚,有头发的,都已麻白,那些青涩少年去哪了?吴绪的目光停在一眼镜男身上,捂着嘴,眼睛闪亮,“三块钱,三块钱。”

楚三元过来与吴绪握手,边上有人说:“人家是博士,教授了,我们班最有学问的人。”吴绪的手没有捂住她嘴里的话,“学问是把剃头刀,本科、硕士、博士,一路剃来,一刀比一刀狠。”一屋子的人望着楚三元,发出尖锐的爆笑。

楚三元扶着眼镜,讪讪的,也跟着呵呵哈哈:“这张嘴怎么还没变?”

没等吴绪回话,女同学拥了过来,一个个报上姓名,与吴绪拥抱。女同学自然没逃过地球引力,除了身材走形,脸上浮肿的肉都往下掉,连声音都沙哑苍老。她们就是吴绪的一面镜子,吴绪是个无龄感的人,平时看不见自己的老,今天女同学的容颜令她愕然。倒是她的同学伸出爪子,粗鲁地掀开她好端端的头发,高声嚷嚷:“怎么你的头发没白?刮了仿瓷还是刷了油漆?”吴绪的虚荣心顿时立起来,她忍不住显摆,“没,没染,我的头发是我自己的黑。”话没落音,反而引来更多的爪子在她头上乱翻,她们七嘴八舌:“怎会不长白头发呢?”

“你妖精变的吧?”

“你吃什么啦?”

……

吓得吴绪缩起来,弓起腰,蹲下去躲着这些爪子。也就在这时又有新同学进来,吴绪才得以逃脱,心惊胆战的,不明白她们怎么可以放肆得心安理得。她躲在角落里,看着这场热闹。人们热衷相聚,是在怀念过去,还是害怕未来不多了?楚三元悄悄地站在吴绪身边,也望着眼前的热闹,若有所思。

饭局就是在闹哄哄的氛围中开始的,酒是一箱一箱地背进来,班上有一同学是某种酒的代理商,今天喝的,全是他赞助。热闹有了酒的助兴,便是喧哗,根本听不见话语,只听见号叫与狂笑。一桩桩过去的糗事,在桌子上当歌唱,一会儿又笑趴一群人。吴绪出去接手机,接完后,她便坐在坪里的秋千上发呆。楚三元走过来,“呃”了一声,“吴绪,你淑女很多,我后悔没听爷爷的,当初没来追求你嘢。”

“什么屁话!”吴绪很震惊这是她说出来的话。

说来奇怪,她应该算得上是个淑女,可是一在楚三元面前,粗话总会脱口而出。吴绪听妈妈说过,她与楚三元是同一天在厂卫生院出生的,他们还有一张婴儿时期的照片,六个婴儿幸福地睡在平板木床上,这是一位厂报记者为做一个宣传报道而拍摄的。只是吴绪从来就不知道哪个是自己,楚三元也认不出,六个婴儿穿着一样的衣服,神态萌萌的,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还是吴绪妈妈找熟人请那位记者加洗的。同学们知道他俩有这样一张照片,便笑话他们一生下来,就睡在一张床上,天生是夫妻。也许是这个原因,吴绪想撇开这种假想的关系,在楚三元面前总要表现得凶巴巴的,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莫名其妙的是楚三元居然只是一味地谦让,好像一生下来,在那张床上他确实占过便宜。

此刻,楚三元眯着眼睛,啧、啧地从咬着的牙齿缝里发出声来,时不时地往里抽几口冷气,“几十年不见,你还这样,害我老想你有没有温柔的样子。”说着,一屁股也坐到秋千上。

吴绪伸直双腿,前后摇晃,眼睛肆无忌惮地在楚三元身上扫荡,弄得身为教授的他有些心虚,不得不伸出手,挡住她的眼睛,“呃,你能含蓄点不,瞅着人发毛。”

“就要你发毛。”吴绪就是一不讲理的主。

楚三元伸出去的手,这时真想落下来,捏她一下,而且要捏痛她,可是他被他身体里的另一只手掐住,手就落不下去。人是很怪的动物,如果一方明确感觉对方的意思,手落下去就是正中下怀,情投意合,而在没接到任何暗示的情况下,贸然落下去捏她一把,暧昧便会漫开。如果只是他单方面的情绪,那会朝下流龌龊方向滑动,当然这个举动即使在心里实施了一万遍,那依然是相安无事的。楚三元想起大四时,爷爷郑重其事地跟他谈话,要他找吴

家妹子做老婆,男人要找一个制得住自己的女人。可是,妈妈却不同意,她说这妹子好是好,就是对三元太厉害,娶了她,三元会吃亏。楚三元还没行动,家里为了吴绪便开始了一场针锋相对的争论,爷爷动气了,没想到妈妈更生气。于是爸爸悄悄跟楚三元谈话,说吴绪跟我家八字还没一撇,他们就吵成这样,如果真进门了,那不会翻了天?那妹子,我们看着长大,你是降不住的。不要去惹她。这凉水一泼,把他心里胆怯的打算彻底泼没了。

“怎么你上个鸟大学,就彻底失联,什么意思?”吴绪眼睛翻向夜空,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

“你找过我?”楚三元声音里有挑衅,“你在那个时候有谈不完的恋爱,我干吗要出现?”

“什么话!朋友总归是朋友,与我谈恋爱有关系吗?”

“记得我爷爷吗?当时,他要我找你做女朋友呢。”楚三元做着鬼脸。

“我明白了,你是不想,所以就躲远我。”吴绪望着天,脸是鬼样子,渗出一丝冷笑。

“怕一辈子做你的下饭菜呗。”楚三元也把头望着天,“我俩命里只能是同学,虽然一生下来,就睡在同一张床上。”

吴绪笑了,这笑开始有了热气,暖暖的,荡在夜空。

“这次回来,我看到我们曾经火热的工厂一片死寂,心揪着痛,不想就这样失去这里的一切,不想回忆起你来,找不到具体场景,所以,我想为我们的工厂做点事。”楚三元望着天说出这段话,吴绪感觉他绕了好大一个圈,才把这个他要说的话题亮出来,她怪怪地扯动着嘴角,也不吱声,安静地等着楚三元的下文。

“这些荒废的工厂,仿佛都在等待同一种命运,拆!拆!拆!”楚三元望着吴绪,“可是这些厂房,拆了,就永远没了,这里是我们的父亲母亲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楚三元说的,吴绪在报社的新闻中略知一二。随着城镇化的快速推进和城市产业结构的升级调整,传统工业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

楚三元已从秋千上起身,他站在夜色里,“目前,人们只看到厂房下面土地的价值,少有人意识到,老厂区所承载的历史价值远远超过土地本身。”他转身,眼睛注视着吴绪,继续长篇大论,“工业遗产是城市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历史、文化、科学技术、美学及生态科学价值,是一个国家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是一座城市工业产业发展的见证,只有保护和利用,才是善待社会历史资源、保护城市生机魅力与原真印记的科学文明之举。通过工业遗产保护可以重塑城市物质空间特征和城市性格,突出城市文化特征……”

吴绪坐在秋千上,嘴巴半张着,她完全被楚三元带进去了。她一直是困惑的,她对即将消失的工厂,无能为力,尽管满是不舍,却以为消失是迟早的事。楚三元提出的建议让她豁然,这座城市有今天的容颜,全是当年一五二五时期,工厂在这里设立才发展而来的。吴绪记得爸爸跟她说过,他是第一批进驻厂区工地的。那时,四面是荒地,无自来水,喝的是池塘水,无电灯照明,点的是煤油灯,蚊虫、苍蝇、老鼠、蜈蚣多的是。一天深夜,忽然听见茅棚顶上麻雀叽叽叫,有人把手电往棚顶一照,发现一条花蛇正咬住一只麻雀。大家一下都被惊醒,有的搬开床铺,有的拿来竹篙,将蛇打下来,好家伙,足有一米四五长。楚三元的父亲与爸爸是同时期分来的大学生,那个时候,大家干劲十足,以苦为乐,以苦为荣,在他们后来的讲述中,都引以为自豪。

楚三元站在那说话的腔调、姿势,是吴绪从未见过的。他侃侃而谈,行云流水般,尽管听众只有吴绪,却好像面对一群人,吴绪想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肯定有足够的魅力。此刻,她的心就动了一下,明白知识表面上是把剃头刀,其实是件隐形的锦衣华服,一举手,一投足,谈吐之间气质便莫名地非凡。还笃定自信,形成强大的气场,把各式目光唰唰地吸引过来。

“呃,你有听吗?”楚三元在吴绪眼前晃动着手,吴绪掀开他的手,横起眼睛,“怎么没听,听得我满是惊讶,三块钱,不一般啊,你刚刚讲述的时候,光芒万丈,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力量,

瞬间便把我降服了。”

顷刻间夜色沉寂。

楚三元像被夜色呛住了喉咙,哑了半晌,又“哧哧”地笑起来,“吴绪啊吴绪,我们一家人都认定我降服不了你,今天就这样轻易地降服了?后悔刚刚没录音。”

“呃,跟你正经说话,你又不正经了,你刚刚对我们老厂区的想法好,我想听你具体的建议。”吴绪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

“我写了一个关于建设我市工业遗址公园的建议,我想你肯定认识一两个政协委员,把这个建议作为提案呈上,争取这些工业遗产得到保护和再利用。”楚三元也一本正经,“这次回来,我去了我们南湾工业区的几个已关停的工厂,在无人的工厂里,偌大的车间在时光的寂静里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各类管道、大闸门、大阀门、锅炉、车床,原本不是冒着热气,就是有人的温度。曾经的热火朝天,如今是彻底的冷寂衰败。此时的工厂,人走了,场景还在,而且还是原汁原味的。我拍了好些照片,莫名其妙的,我就想流泪。我想为这些工厂做些事,这些工厂不能就这样毁了。我们要留下一些具体的记忆,才能对得起我们的父辈。”

就着月光,吴绪翻看着楚三元手机上的部分照片。厂房顶部悬挂着的巨型天车,车间的墙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供气管道,像巨型“血管”般四处伸延;锈迹斑斑的巨大阀门、车床;车间外铁架下水泥地上的绿色青苔……这些画面散发出特有的工业语言,讲述着已经过去了的工厂故事。吴绪想到父亲曾经穿行其间,一生最好的时光都丢在这里,她的眼睛有些模糊。

所以,吴绪觉得楚三元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想保护这些工厂遗址,都让她肃然起敬。自己也是工厂子弟,却没去想过这些老工厂的归宿,以为工厂停工、土地被处置,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从没想过要去改变这种结局。她站在夜色里,满脸愧色,手机还给楚三元时,一脸嘻嘻哈哈。

“你的建议我保证转交出去,还有,我也要参与到你的行动中,一切行动听你的指挥。”

这一晚,楚三元发觉世界变了,变得不可思议,吴绪居然说要听他的指挥。

不只是吴绪说要听指挥,自从楚三元把工厂无人的车间照片与他写的提案发到同学群里,同学们个个热血沸腾,群情激奋,纷纷表示支持楚三元。有钱的喊出钱,有力的喊出力。楚三元始料不及,在群里拱手作揖,热泪盈眶,也不管是男是女,冲上去就喊兄弟,相拥相抱,还相互撕咬。微信上各类表情应有尽有,在这里大家习惯了夸张。

微信本就是一扯淡的工具,上午基本上是卖货的;中午是各种晒,晒胸晒大腿,晒幸福,晒方向盘,晒飞机票的,五花八门;傍晚开始了各种饭局,酒店、KTV、大小饭店,求陪同,求偶遇;午夜是各种饿、各种吃、各种放毒式美食、各种再也不吃夜宵、明天开始戒酒的屁话;凌晨是各种哭、各种失眠、各种感悟、各种胡言乱语。有人经典总结:微信是腾讯开的精神病院。只能微信,不能全信。

吴绪经常用这个段子调侃,可是今天,她沉默了,楚三元的行为让她刮目相看。也许他最初的出发点是站在自己与父辈的立场上,但仔细听他的理论,却是在为这座城市。工业遗址也是文化也是历史,毁了,就再也没有了。不管怎么样,吴绪铁了心,也要去呼吁。这并不是帮楚三元,而是为了那些不能忘却的纪念。

报社前坪那些桂花树上的桂花早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叶儿阴着脸,气色老绿。红枫树,倒是疯了般,片片红叶油光放亮,像染上一层蜡,几乎通透。樟树披着绿装安静本分地立在那。吴绪站在窗前,抬头望着天空。穿过这些树木,前边是个广场,广场周边长满浅草,草儿已显枯黄。可就在那片草地的上空,在那些建筑群的衬托下,居然很是开阔,成群结队的麻雀,黑压压的,带着庞大的阵势,在广场上空盘旋,以优美的阵势冲上冲下,然后再盘旋,再飞翔。有读者打来电话爆料,城市的多处上空近来见到麻雀成群集结。记者赶忙去拍照,去林业部门采访专家。吴绪早就在城市上空见到这诡异的现象,每每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视线被这些精灵抢了去,以至后边喇叭狂叫,才回过神来。吴绪昨天看报纸城事版大样时,看到了专家解释,这些麻雀都是从郊区集结而来。初冬季节,城市上空,相对郊区乡野,气温要高一些,还有城市除了好觅食,上空的天敌也少,可降低生存风险,免遭袭击。看它们抱团进城,在高楼间飞行,在马路上空欢腾,在草坪里觅食,在树上嬉戏,吴绪总会在内心有诸多柔软的感慨。此刻,她的眼睛正紧紧追随着那群麻雀,看它们在广场上空雀跃欢腾,群起群落。远远地看去,一团黑色在飞速前行,一会密集,一会松散,且带着人类看不懂的造型。吴绪总想着它们能落到窗前的桂花树上,每次眼看着这团巨大的黑色冲过来,且在上空盘旋,可就是一接近这片树林,它们就集体来一个大转弯,以惊艳的优美弧度,绝然离去,飞向广场的西边。那边有一片水域。

看着看着天就开始黑了。其实,才刚过五点,冬季的夜晚来得快,断黑时的光线提醒人们一天又结束了。吴绪准备去见一个人,其实她一直在犹豫,见还是不见,在心里纠结。那天何里在她的微信里发来一个嘿嘿,吴绪也回一个嘿嘿,不想他又发来一个嘿嘿。吴绪真想骂一句毛病。可是她忍下了,很多人她可以随便骂,可是对他,却不能。他们之间其实是陌生的,人一陌生,自然就会客套,话语是要过一遍脑子的。明白这一点,吴绪便传去两字:有事?这回他除了嘿嘿,还有一字:是。吴绪简直要吐血了,什么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这样嘿嘿,弄的是哪出?可是她掩饰了她的真实,平静地送过去一个字:说。当然也不忘把嘿嘿踢过去。这回何里很直接,用语音,他说我来到你的地盘,我们见个面,聊一聊,怎么说也是老同学。他的普通话比当年好很多,声音变得厚实而稳重。吴绪没用语音,她只打了一个字:好。沉默了一会,她又送去一行字:我请你吃饭吧,顺便还你一碗肉。何里发出狂抓与流口水的表情。一来一去中,他们约在今天晚上。

站在那看麻雀时,吴绪是恍惚的,二三十年没见过的人,跑去相见,这是干啥哈?真的是叙旧吗?吴绪自己是不信的。不管怎样,吴绪是想见何里的,这么多年过去,不晓得何里成何样了。偶尔梳理过去的时光,吴绪是会想到何里的,可是只要一想起他,吴绪就会莫名地傻笑,想不可思议的开始与不可思议的结束。仔细回味生命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荒诞的居多,很多是已经发生了,来不及思考。一辈一辈的人言传身教,学会接受,时光照样继续向前,人们又会在时光里忙碌与琐碎,这就是所谓的日子。吴绪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又一件,早已欣然接受。对事件造成的结果,她不但接受甚至还会爱上,譬如她的儿子。

他们约在湘江边的四季风餐馆见面,因为有具体的包厢,自然不用暗号,就能认出对方。吴绪刚走进预订的包厢,服务员就来了,说刚刚一位先生把这个包厢换到临江的水岸包厢,他请你过去。吴绪想,到底是律师,守时还周到。她走进水岸包厢时,沙发上坐着三位胖男人,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吓得她连连后退,用手捂住愕然,“不好意思,走错了。”吴绪转身之际,却听见有人说:“吴绪,你没走错。”她中弹般停住了脚步,又转过身来,她看见三个男人用同样的表情看着她,她无法判断谁是何里。

“猜猜哈,看谁是何里。”

三个男人年纪差不多,胖的幅度与厚度刚好相似,头发也都是虚假的黑亮,有一个保存完好,另两个都已秃顶。吴绪从这三人身上搜寻何里的影子。其实,何里的具体模样,她也没谱,倒是他们讲的涟乡话都像何里的口音,三个人几乎是同一腔调,听得吴绪一愣一愣的,她又有些听不懂涟乡话了。她呆立在那,兀自红脸,表情讪讪。

尴尬中,终于有一人发出响亮的哈哈,听这笑声里的得意,吴绪知道他就是何里。她抬头把目光丢过去,那是个中等个的胖男人,胖得不是很讨嫌,头发还有不少。看他的神态再细细搜寻,似乎寻到了何里当年若干痕迹,吴绪舒出一口气。

“吴绪,你不够朋友,我们还同座咧,你完全认不出我了。”何里的嗓门比在学校粗多了。

吴绪后退两步,啧啧地摇头,“不是我眼神不好,是你变化太狠!你看你,都脱胎换骨了,哪里还有当年的样子。”

“呵呵,这就是穿草鞋与皮鞋的区别。”边上的人说,“要是邹老师看到你们腐朽的生活,不晓得又有什么样的精彩论调。”

何里指着他们,对吴绪说,“他们也是西山的,都是四十二班的。”哇哈,这世上的熟人,都是说出来的,人与人总会有这样或是那样的瓜葛。四个人,同班同学,而且经历的是那样一个特殊时期,大家一下子就嗨起来。嗨着嗨着,还在同学群里现场直播,何里传上四个人的照片,只说:“猜中有奖。”罗衣第一时间蹦出来:“何里、吴绪、唐学强、苏东阳。”吓得吴绪在群里不敢言语。倒是何里打出两字:巫婆。何里说罗衣住在加拿大,生了三个孩子,老公是个教授,全职太太的她,有的是时间。吴绪想难怪见她时时刻刻泡在群里。

苏东阳为何里与吴绪拍了一张合影发到同学群。调侃的逗乐的喊话的,都出来了。只有罗衣冲上来:“小样!何里,你就是不长记性。”吴绪瞟了一眼何里,扔下手机。

当下人都犯病了,时时刻刻低头看手机,面前的人也不管多久没见,反正不是那么关心,稍稍有点空闲,便去撩手机里遥远的人,与他们又说又笑。

吴绪手里没了手机,又显得没依没靠的,不晓得要怎样掀起话题。“哎,哎,”唐学强指着吴绪自顾自地笑起来,“我们班好多人,我都不记得了,我就记得你。”唐学强笑得居然一抽一抽的,“我们班所有同学肯定都记得你。”

吴绪知道这是揭糗事的前奏,她望着何里,希望他提醒。

哈哈,苏东阳也笑起来,“谁都记得,吴绪掉到学校便河里,我是亲眼见你靠在一棵树干上,很投入地去望头顶上的树叶,有一束斑驳的阳光照在你脸上,我心里刚说这束光真好看,就见你往后一仰,便仰到水里。当时是课间休息,很多同学都走出来透气,扑通一声后,那真是一片沸腾。”

这件事是吴绪最不愿别人提起的,自己一个姑娘家,四脚朝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落到水里,想起来就羞。当时坪里支着好些竹竿晾衣服,同学们情急之中,抡起竹竿就往水里伸。喝了几口水的吴绪,手在空中乱捞,捞到竹竿就紧紧抓住,让头露出水面,几个同学七扯八拉,人才上岸。今天想起那刻的狼狈,依然还是惊魂未定。

吴绪停住了笑,说:“太不可思议了,好好的,干吗会掉到水里,想想是老天的安排,见你们学习太紧张了,故意牺牲我,娱乐娱乐你们,让你们放松一下。记得我上岸后,好多同学开怀大笑,特别是男同学!所以,今天,你们要罚酒一杯。”

“对!我们敬吴绪同学,为我们当初的笑道歉!”喝酒的理由又找到了,他们开了一瓶白酒,喝得兴高采烈,西山学校那些屁事糗事都被他们翻了出来,笑一会,又喝一会,然后,又嗨一会。倒是他们没有吴绪想象的那样会越喝越失控,杯盏里的酒一点一点抿着,淡然从容。

谈话中,吴绪才知道唐学强是某循环科技发展公司的老总,苏东阳在本市做房地产,开发了好几个楼盘。何里一直是他俩公司里的法律顾问。男人的话题多半与政治与投资与项目有关,吴绪除了细嚼慢咽桌上的美食,便把眼睛投向窗外的湘江,一江的灯火荡漾在水里,城市的夜景水上水下一起璀璨繁华。

三个男人臭味相投的样子,叽叽喳喳的,又说起了涟乡话,如果没有餐桌的阻隔,肯定是要勾肩搭背的。吴绪坐在他们对面,忍不住把这画面拍下,放到西山学校同学群里。立马有人上来问,他们在阴谋什么?

吴绪本来没去听他们说什么,她的涟乡话丢得差不多了。可是人天生有忆旧的本领,熟悉又陌生的话语,又会引领着她仔细琢磨,然后恍然大悟,她似乎听到他们在说南湾老工业区搬迁改造的事。听来听去,好像唐学强的公司负责搬迁,苏东阳想拿这块地开发,何里在法律层面上出着鬼主意。如此这般,听得吴绪小心脏扑通扑通一顿乱跳。在他们嘴里,都是些僵尸企业,家属区的人撤走后,立马就全拆了。最猴急的是苏东阳,他等着这块地要建个大楼盘。

吴绪感觉自己坐在水里,她想掀起周围所有的水,去扑灭对面三个男人的想法,她在群里说:“他们在讨论怎么分蛋糕。”

“什么蛋糕啊?”有人流着口水接话。

“我的工厂我的家,我的美好记忆。”吴绪摁了若干个哭脸头像。

吴绪真真假假宣泄着某种情绪,尽管张了几次嘴,她还是咬住嘴唇,把冲到喉咙的话咽了下去。多年不见,说话肯定不能直来直去,于是她只是低头喝着热茶。何里瞟了一眼手机,忽然想起吴绪父母所在的工厂正属南湾老工业区,他嘿嘿地掀起话题:“你根本就不用担心,拆迁后,你父母的住宅条件肯定会比现在好!”

“什么东西都是拆了再重建,不好玩。”吴绪的眼睛沾上了茶水里的雾气,满含幽怨,“从前,我们这座城市,沿着湘江,有好多条小街小巷,青石板的巷子,白墙黑瓦间有各式木质结构的雕花门窗,人们世世代代在这街巷里花开又花落。可是偏偏有人觉得小街小巷太普通太老旧,于是旧城改造时,一股脑地全拆了,只想着要打造一座新城,却不想失去了潭州独特的气息。如今,想弥补,也只能是仿造,没了原汁原味。所以,感觉你们是在犯同样的错误!”吴绪噼里啪啦地很突兀地滚出一堆话,让三个男人惊讶不已,他们没想到,还没开始的蓝图里,就有一个坚定的反对者。

他们嘿嘿地笑着。时间却在尴尬地静默。

何里必须打破静默,吴绪是他约来的,他舔了舔突然干燥的嘴唇,说:“工厂除了污染,剩下的全是一些废铜烂铁,面目丑陋,技术落后,价值何在?”

吴绪吞了吞口水,她生气何里会这样想,“老厂区的价值,就像城市里的那些小街小巷,毁了,就没了。”

“那你说怎么做?”苏东阳笑着,眼里装满不屑。

“建造一座工业遗址公园!”吴绪的声音明显往上扬,“知道‘旧瓶换新酒’不?就是在弃置的工业遗址上或工业废弃地上,充分保留场地内的原样,将其内的功能转换成可以让人们去玩、去住、去欣赏的场所。人们可以在休闲游玩中触摸历史,这些工业遗产也就活了起来,继续产生着社会和经济价值……”吴绪现学现卖,她把楚三元灌输给她的那一套如数搬出,她一搬,还真唬住三位同学。

安静忽然之间又落下。唐学强咧着嘴,摇着头,做否定状,“南湾老工业区这么大,工厂四处分散,做公园,太不现实了。”

吴绪颔首浅笑,“可以分散保留啊!工厂停工,土地被处置,这是不可逆转的,但在建新项目时,保留部分最具特色最具代表性的车间,建成小型遗址地,会很好。”

“什么是工业遗产?并不是所有的旧工厂都是!吴同学你是泛工业遗产观。工业遗产是有门槛的,南湾老工业区远远够不上。全国类似情况有的是。”苏东阳冷不丁反唇相讥。

“就是啊,再说,看看南湾的天空下立了多少根烟囱,这些早就是全体市民的眼中钉,城市风景中伸出的毒手,难道你不觉得煞风景吗?”唐学强附和着苏东阳。

这哪是同学聚会,分明是个舌战会。

何里望着吴绪接不上话着急的窘态,打起圆场来,“吴绪啊,你的想法是好的,我赞成!可毕竟只是想法,现实不可能让这块土地闲置,如今都是最大价值利用,你啊,就不要操这个心,操也没用。”

“这个心,我们这群工厂子弟操定了!”吴绪像是在跟何里宣战,激动得满脸通红。

唐学强故意放低姿态,嬉皮笑脸的,做出惊吓状,“你们肯定有谋划了,那我们死定了。”

吴绪抿住嘴,吞下要说的话,她意识到自己忽然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他们显然不想建什么工业遗址公园,他们只想着这块土地早日搬迁完毕,早日把土地置换,早日开发新项目,早日在这块土地上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没想到与何里几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会是这么个场面,太好笑了,想象过无数次,现实竟然如此无趣,居然与浪漫没有半毛钱关系。她突然想起楚三元的好,想自己与他的想法与愿望怎会如此一致,难道与他同属工厂子弟有关?她开始胡思乱想,面前的三位男人说什么,她都不接话了。他们又开始说涟乡话,这下子倒真的是闲扯。

茶又续了一道水,吴绪低头喝着,味道很寡淡。他们坐在一起显然还有事要谈,自己再坐下去,只会尴尬,于是,吴绪找了个理由,起身告辞。理由很充分,要回报社看稿子,但何里还是能感觉到某种情绪,他怔怔地望着吴绪。其实,他也诧异,好端端的一个聚会,怎么就有了反目成仇的味道。他后悔带苏东阳与唐学强过来,如果只是与吴绪两人的约会,话题肯定简单多了,他与吴绪之间还会是那种很近乎的好朋友。可是,这会子看吴绪的脸色,她已不把自己当朋友了,成了侵犯她家园的豺狼。

何里起身相送,吴绪头也没回,径直往前走。穿过大堂时,她看见映在玻璃镜上的自己,酒红色的长裙,两侧点缀着黑底的缎面绣片,灵动里有些妖娆与隆重。吴绪后悔自己穿成这样,她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开车离开时,吴绪在后视镜里看到何里,他站在四季风的餐馆门前伸着脖子张望。突然就想起邹老师的那句“你想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话来,未来真是不可预料,邹老师怎么可以想得到,他的这些学生们,脱了草鞋,换上皮鞋后,他们的心有多大。吴绪一眼都不想看何里了,她让自己跌进车流。此时,江堤上宽阔的马路上被来来去去的车灯照耀,两条庞大的长龙卧伏在映现光亮的沥青路面上,迎面而来的近光灯,在左边形成黄色长龙。吴绪跟着的是红色长龙,尾灯与刹车灯闪着红光,走走停停的。车堵吴绪的心也堵,竟然有股子气在身体里腾升,千回百转后竟然越聚越多,感觉心肺间没了回旋的余地,就要炸开了。何里怎么可以变成唯利是图的模样,当初在西山学校的他,善良清澈,愿望简单,可是如今,他什么都有了,却还想要更多,欲壑难填是真的。

车一直在堵,气呼呼的吴绪把何里、苏东阳、唐学强三人餐桌上鬼鬼祟祟的照片发到子弟学校的群里,并打上一行字:三小厮正在密谋摧毁我们的工厂。

发出去后,吴绪心里立马痛快,她只想让同学们的口水淹死他们。尽管吴绪在气头上,但有一点,她是清醒的,她知道她只发到子弟学校的群里,除了他们的观点与她一致外,最主要的是他们都不认识何里他们,攻击了他们,他们又受不到伤害。群这东西还真好玩,在某个时刻,同学肯定是帮同学的,而且不讲任何道理。吴绪知道,如果她把他们的争论发到西山学校的群里,同学们肯定都会站在苏东阳、唐学强一边。潭州怎么发展,他们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涟乡同学的利益,而她吴绪肯定会被群里的口水呛死,因为他们除了同学,还同乡同音,他们的渊源更深。

车依然在堵。

雨在没有任何暗示的情况下,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接着风刮过来,密集的雨水哗哗地落在挡风玻璃上。视线里只有雨水,尽管刮雨器在努力地划动,雨水一层下去又涌上一浪,在玻璃上形成巨大水花。水花的雾蒙住了眼睛,黄色与红色的车灯显得特别微弱。吴绪把车往右靠,想停在边上等雨,右边刚好有一岔道,可以直接开着下堤。堤下有柳树、桑树、芦苇、草地与沙滩,吴绪想都没想就往下开,停在江岸上。柳树、芦苇在风雨中狰狞,柳树活脱脱地成了披头散发的妖魔,芦苇唰唰地倒向一边又唰唰地掀翻过来,抽筋似的癫痫。飕飕的风从江面吹来,伴着鬼叫的声音在四野高低起伏到了芦苇地里又成了狼嚎。暴雨中的江面翻涌着黑色水浪,城市的灯火忽明忽暗,在水里摇摇晃晃,接着鬼鬼祟祟,最后支离破碎。

吴绪看着这个场面,一个人在车里兀自发笑,从天而降的雨,由各种气体形成的风,这会子俨然是刚才的自己,正在任性正在生气。雨水倾盆而下,那种叫作风的气体横冲直撞,蹂躏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

这场雨像是淋到了吴绪,她心里的气,正被雨水浇得扑哧扑哧地冒湿气,仿佛还有一缕白烟从心尖上绕了出来。那刻,她就只是发着呆。手机在包包里号叫了好久,她只能听见外边的雨声,看着扑打在车玻璃上的雨,她在心里给它们配着音,一浪一浪的,起起伏伏,高低错落。手机不但号叫,还发出振动。吴绪的手终于还是落在包包上面,振动让她意识到手机的呼叫。她掏出手机,爸爸的声音穿过暴雨打雷一般响起:“小绪啊小绪,你死到哪里去啦?你快回来啊,家里出大事啦!你妈妈与别人私奔了!”

妈妈与别人私奔了。吴绪忍不住笑起来,“八十岁的老太太,要私奔早就私奔了,非要等到这个时候?爸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小绪啊,你不懂的,你妈妈曾经的男朋友从台湾回来了。”爸爸在电话里号着。

吴绪还是想笑,可是爸爸哽咽哭泣的沙哑声,苍凉在夜里。她的笑僵在脸上,她问:“家里还有谁?”

电话里传出叔叔的声音,“小绪,别听你爸爸的,你妈妈由小茵陪着,去长沙参加同学聚会了,临行前,还特意嘱咐我陪你爸呢。”

吴绪一听,知道这又是微信惹的事。早阵子,老公给老妈换了一部智能手机,帮她整了微信。没想到,没多久,妈妈在电话里告诉吴绪,说宣小渲做了一件大好事,让她一下子联系到好多过去的朋友,她被拉进各种群,特别让人激动的是同学群。不过,过去班上四五十人,现在只有十二三人了。妈妈是长沙人,长沙城里的明德小学、长郡中学,一路读下来,又去南京上了金陵女子学校,在那里她认识了同学的哥哥。听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也就在这时,时局发生巨变,同学哥哥的全家要去台湾,他们也给妈妈买了船票,可是妈妈想在出发前,回一趟长沙。回到长沙,外婆听妈妈说要去那样一个小岛,坚决不同意,外公也反对。反对是付诸行动的,妈妈被家人软禁,不能随意出门。南京不断发来电报,妈妈只能如实相告,抱歉不能同行。而这个抱歉,便是一辈子的离别,几十年音讯全无。

“小绪,你叔叔乱说,他总是处处帮着你妈,这次,你妈是真的跟人走了。”爸爸夺过电话,“小绪,你还记得不,你妈妈有个日记本,里边夹着一张黑白照片,她就是去见那个人。”

吴绪记得父母那时还年轻,为了这张照片,爸跟妈闹得好凶。那是一张两寸的黑白人头照,照片上的人着西装,梳着三七分头,打了头油,起伏成波浪,一张脸上就只见到含情脉脉的目光。一看就知道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青年,有点儿明星的范。

吴绪不想顺着爸爸的思路说下去,故意逗乐,“妈妈天天跟你吵架,每件事都与你作对,她与别人走了,你不正好落个清净。”

“小绪,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妈!”爸的声音吼了过来,“你赶快给我把你妈找回来,她这辈子必须是我的老婆!你听到没?”

忽然觉得爸爸没有老,当年那个爸爸又回来了。吴绪抬头望着江面,水域瞬间开阔许多,裸露的沙滩、水草在逐渐减少。水忽然间活了,在慢慢行走,像幽灵般已经上岸,正朝着自己的车漫过来。吴绪顿时傻了,盯着那些奔涌而来的水,车玻璃上的雨水依旧是一层一浪地从夜空中落下。在这刻,吴绪觉得自己眼里看到的水,是一种错觉。可是,来自身体里神秘的感应,又让她极度不安,她摁下车窗,伸出头去张望,这一望便让她魂飞魄散。

脑袋里一片空白,她挂上倒车挡,放开离合器上的脚,往回倒。因为是上坡,车子根本没有动静。惊慌中她一脚油门踩到了底,车子箭一般从斜坡上倒飞上了江堤马路,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响声发出时,吴绪以为天在打雷,雨落得如此急骤,怎能缺少雷声呢?只是雷声响过之后,周围一片死寂,吴绪什么都看不到了,身体里的五脏六腑突然翻腾起来,厚厚的黑色缠住了她,拉着她落向不明之地。她挣扎着,想从坠落的状态中挣脱离开,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已经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好像漂浮在汹涌的水上,黑茫茫的,无边无际。

……

吴绪醒来时,看到丈夫宣小渲的脸,他向自己笑着,脸上有激动的表情,两片嘴唇飞快地翻动着。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筋疲力尽。她努力睁开双眼,耳朵里没有装下任何声音。有那么一会,她的眼前只有画面,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一个房间里。

宣小渲的两片嘴唇动得更快了,幅度也大一些,他的双眼有泪流出来。他是在为谁流泪呢?好多年没有为谁流过泪了,宣小渲居然在流泪,这是怎么啦?医生走进来了,取下自己头上一个白色的硬壳壳。“小绪,小绪,你醒了,太好了,小绪,你醒了,哎,吓死我们了……”吴绪终于听见宣小渲语无伦次的自语。她张了张嘴,用力想说话,可是口腔里干干的咸咸的,声音发不出来。

“小绪,你想说什么?”宣小渲喊起来。吴绪记得跟爸爸的电话还没说完,爸爸找不到妈妈,不晓得会急成什么样。“爸爸呢?”吴绪终于正常发声。

“呀,呀,呀,醒来问的人,居然是爸爸,这还不让那个死老头子乐癫去。”妈妈从房间一角挤到吴绪的视线里。妈妈果真是拾掇了一番,头发也不是麻白的,成黑亮的波浪状。上身是丝绸,藏青色底子上起着小朵小朵暗红色的碎花。下身是香云纱,一条裁剪妥帖的藏青色裤子,精致得体。

“妈妈,爸爸那天跟我哭诉,说你跟人私奔了。”吴绪笑起来,“我明明是在江边劝他,怎么会躺到这里来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宣小渲说,“你躺在这里两天了。”

“都是你爸瞎讲,害你开车去听电话。我到长沙只是去参加我中学的同学聚会,哪有什么台湾的老头子,现在人家在美国颐养天年。”妈妈随时随地不忘数落爸爸。

其实,吴绪已经意识到自己出车祸了,而且还很严重,躺在床上,几乎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手与脚完全被固定了。妈妈说什么,她已不感兴趣,她只是盯着宣小渲,希望他告诉自己,到底出什么事了?她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

房间里又闯进两人,吴绪觉得好像认识他们,但又叫不上名字。宣小渲与他们很熟络的样子,然后把目光转向吴绪,说:“你同学。”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太不可思议了,你知道你从江岸水边倒车上江堤,正好撞上在沿江路上行驶的车,而这车正好是你同学的,听说这晚,你们还在一起吃晚饭。”

有一些记忆在宣小渲的讲述中渐渐复原了,吴绪记起了那一脚油门,她望着进来的两人,并认出了他们,她问:“何里呢?”

“在你隔壁睡着,到现在还没醒来。”苏东阳说。

“也是忒奇怪了,怎么掐算也算不了这么准,首先是我们正好路过,你正好冲上来。奇的是我开车,苏东阳坐副座驾,明明是何里坐后座,可偏偏他重伤。因为你撞上来时,撞的正好是他坐的位置,他在后边没系安全带。坐在前面的我们,因怕电子狗,都是一上车就系上安全带。没有系安全带的何里受重击后,来回在车里撞来撞去,以致深度昏迷。”

吴绪这回是真的躺在水里了,她周身冰凉,明明她在离开何里时,已经发誓,今生不想再理他,可是,这世上居然会发生这样巧的事。这只能说,她与何里之间真的存有莫名其妙的生命密码。就在那刻,她执意要去隔壁看何里。

宣小渲立马反对,“你不能动,要静卧。”吴绪横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嚷起来:“我要去!”

苏东阳与唐学强看着宣小渲,明白吴绪是个在丈夫面前不讲道理的人,他俩及时唱双簧:“何里现在不是我们想看就能看到的。”

“他在重症病房。”

……

吴绪看着他们,不再言语。

可是苏东阳与唐学强却还在话语,“吴绪,我们不明白你为何会从岔道倒车上来,而且速度那么快?”

寂静在病房里落下来,人们神情惶恐,好像吴绪有暗杀何里的嫌疑。

“涨大水了吗?这两天。”吴绪很认真地问。

话题太跳跃了,大家一起沉默,觉得吴绪肯定是撞坏了脑子。“初冬季节,河里的水总是不够,哪来的大水。”妈妈抢白道。

吴绪开始头痛,头部的血在奔涌,无数根血管纠在一起相互厮杀,疼痛让眼睛无力睁开,眼前的人在渐渐远去,宣小渲他们的声音又在耳朵里消失了。

几天后,何里醒了。他见桌上摆放着一个青花碗,碗里有肉,肥瘦均匀,色泽油亮,香气从一缕一缕的热气里漫散开来,可嗅到老姜与豆豉的味道。他的口水不断地往上涌,他嚷嚷:“饿了。”医生笑着,示意护士给他喂流食,并说:“这个肉,你只能闻一闻。”说着,他咂巴着嘴,“呃,真香啊,听说是八十块钱一斤的涟乡花猪肉,你同学每天都送来一碗,跟她说了,你现在不能吃,她也不听,每天都送,这不是勾引我们的口水吗?”

何里想到了吴绪,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们一起用手拈肉吃,那肉的味道,一辈子都没找回来。他记得一位哲学家说过,人在没有肉吃时,只有一种烦恼,在有肉吃后,却会滋生无数烦恼。

何里笑了。他请护士用手机拍下这碗肉,再写上这段话,发到朋友圈与他的同学群里。

吴绪在第一时间点了个赞。

“哇,来了个秒赞君。”那操作的护士说。

吴绪在隔壁病房听说何里醒了,没多久,就在朋友圈里见到何里对那碗肉发出的感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然,何里不会死,但他确实触摸到死亡了,颅内出血,睡过去这么多天,他对生命对生活肯定有了不一样的感悟。很多事情,只有经历后,才能大彻大悟。

吴绪戴着如同钢盔一般的颈套躺在床上,宣小渲把手机固定在床架上方,像自拍杆一样,有多个角度。独自在病房里,一个手机便能知晓天下。过去,新朋友见面相换名片,如今大家举个手机,直接加微信。吴绪手机里装了几百号人,许多半生不熟的人,不好意思删除或拉黑。看个朋友圈,扒拉扒拉地翻,没完没了,多少有些烦。但现在竟然觉得有趣了,躺在床上,可以在手机上看别人过日子,反正他们喜欢晒,反正她也无聊,所以晒什么都有闲心瞧上一眼。时光也就在指尖滑溜溜地跑走了,好多天过去,也不觉得久或是难挨。

这天,在朋友圈里,有人发了一个南湾片区棚改项目启动仪式的视频,是个现场直播,正在发生的。这就意味着,把人撤走,工厂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废墟,寂静会淹没这片土地,土地上的一切将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躺在病床上的吴绪觉得自己渺小,无力阻止正在发生的事。她在视频中看到了唐学强、苏东阳,他们在户外的阳光下,闪亮着白灿灿的牙齿,吴绪有些厌恶地闭上眼睛,她赌气地想,不看了,不看了,这世界与我何干?只是这时,厂子弟学校群里吱吱地响个不停,他们多个角度,图文并茂,也说着这个事。几乎全屏。同学们之所以激动,是因为他们或者他们的父母很多都是棚改涉征户,牵涉到真金白银的切身利益。吴绪从他们的语气里感觉到了兴奋,住了多年的集体宿舍楼,老旧、破败,有经济能力的人早已离开。留守下来的,当然是别无选择,今天终于可以离开了,能不激动吗?在他们发送的照片中,苏东阳、唐学强的身影再次出现。吴绪咧了咧嘴,想进去插上一句话,也就在这时,楚三元蹦了进来,他龇着牙恭喜大家,可以住到新房了。然后也不忘提醒,记得关注老厂房旧机器的命运。话题一下沉重了,但只是一会的静默,群主便站出来,拱手作揖,并抛出一个鬼脸,说他们早想好了对策,你们等着瞧就是。楚三元伸出大拇指,大赞。

果然,在涉征户签字的日子里,吴绪看到一些人静坐在棚改办公室前,拒绝签字,打着横幅:“为城市保存一份记忆一段历史!”“强烈要求在南湾工业区建一座工业遗址公园!”

圈与圈,群与群,会交叉,然后无限延伸,相互影响,特别是有关身边的事,传播的速度让人目瞪口呆。就几天的工夫,这一行动蔓延到南湾的所有工厂,虽然声势不大,但已深入到老工人中间。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要,就只要他们的工厂,所以,他们成了静坐的主要人群。何里把这些场面发给吴绪,问:“这是你组织的?”

“呸!我一直坐在轮椅上,这个你不知道吗?”如今,何里也与吴绪一样,每天都坐着轮椅去康复中心做理疗,两人经常一起同路,理疗后,偶尔坐在夕阳里看看风景聊聊天。

何里不相信,他划着轮椅窸窸窣窣来到吴绪的病房,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吴绪。吴绪掩藏不住她的兴奋,她毫不示弱地迎着何里的目光:“何同学,请记住!工人阶级从来就是强大的团结的。”

何里也认为他们的诉求是件好事,但他担心闹过头,又成了件坏事。他望着吴绪,很想确定她是不是主谋。从法律的角度考虑,如果她是主谋,那她会陷入麻烦。何里从来就琢磨不透吴绪。可是,望着她傻呵呵的,看微信上那些图片,还一惊一乍的,又有些放心。

爸爸已回板山了,妈妈硬要留下来,每天来一趟医院,在小茵的陪同下。她说宣小渲太粗心了,她不放心。吴绪笑着听妈妈数落女婿,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人老了,很多话语是要找个切口的。可是这天,妈妈老是望着窗外,目光不敢落到吴绪身上,布满皱纹的嘴,张了张,又没声音。吴绪支开小茵,病房里除了玻璃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便是娘俩。妈妈转过身来,望着吴绪,眼睛突然红红的,瘪了瘪嘴,忽然说:“我想跟你爸离婚。”

吴绪差点从床上弹起来,老妈你不是一般奇葩,八十岁了,还敢喊离婚。也许不管多么老的人,都会认为自己还有无数的日子。像爸爸八十六了,好东西总想留着以后用,什么都舍不得,留着钱,怕以后的日子没钱用,就没想过有钱却没有了日子。吴绪忍住了自己的惊讶,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妈妈,等她说出离婚的理由。

妈妈局促不安,从她的手提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她的微信,要吴绪看一组照片。黑白的,二十世纪民国时期的,女的花样年华,着各式旗袍,亦有白衣黑裙的学生装,男的青年才俊,着各式西装,几乎都是合影,全身的,半身的。吴绪已猜到,照片上的女子是妈妈,光用漂亮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可是,吴绪此时夸不出口,她故意问:“谁啊?”

妈妈抿了抿嘴,“我,与那个时候的未婚夫。”

“呵呵,”吴绪干笑一声,“你们见过了,他要来娶你?”

“没,他住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一个社区的养老院里,”妈妈拢了拢花白的头发,“不过我们在微信上视频过。”

“你们作为老朋友聊天视频就是,犯得着要离婚?”吴绪生气了,语气不再温和。

不想妈妈先提高了嗓子,“与你爸吵了一辈子,我累死了,我顶多还有几年的命,我想随心所欲地活一次。”她停顿了一下,吞了吞口水,“反正,这婚我离定了。”

她指着微信上“怀念南京爱情”的图标说:“与他聊天时,我不想有负罪感,觉得对不起你爸。”

吴绪想笑,“你们有约定?是不是那个老头没老伴了?”

妈妈拍着病床架,“哪跟哪啊,他是没老伴了,而且走了多年,可我们只是聊天,而且他像你一样是坐在轮椅里的。”吴绪的眼睛斜睨过去,妈妈立马意识到说错了,“哈,不一样,你是暂时的,他是永久的。”

吴绪佯装生气,别过头去,不看妈妈。小茵这时走进病房,举着手机,对吴绪说:“你爸打来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板山?”

妈妈刚要接话,吴绪鼓起眼珠,气咻咻地说:“什么事都要等我病好了再说。”接着,她猛地惨叫,“哎哟哎哟”。她的脖子因刚刚说话太用力,可能扭到筋了,妈妈在一旁吓得六神无主。

窗外正在火烧云,映照在湘江里,天上水里像着了火一般,成片成片的云霞,裹着血色,深深浅浅地纠缠着。吴绪在这个黄昏里极度沮丧。父母吵就吵呗,好歹还是一家人,吴绪怕极了妈妈的一意孤行,她不知道到时怎样面对爸爸。她突然对宣小渲生出恨来,好端端的,干吗给妈买个智能手机,让她玩什么微信,去联系那些个过去很久远的人。

何里不知何时划着轮椅坐了过来,他眯着眼,一副讨喜的样子。“哎,你心想事成了。”他推了推她,“最新消息,政府已同意建工业遗址公园了,据说其实早已有意向,只是一直在犹豫中,不想这几个月,又是政协提案,又是这波工人阶级的静坐,促使果断拍板。”

吴绪心不在焉,任何里絮叨。“你看,唐学强发来照片,他们与上海一家景观设计公司已谈妥合作,据说该公司专攻工业景观设计,与德国合资的。”吴绪象征性地瞟了一眼,可是,这一瞟,就把她眼睛瞟直了,她居然看到衣冠楚楚的楚三元。什么情况?吴绪甩了甩头,她指着楚三元问:“他是谁?”

“好像是那个公司的执行董事长。”

吴绪心里一声惨叫,她听见心口吱吱的撕裂声,眼里的云霞模糊成殷红的血。

(刊载于《当代》2017年第4期)

责编:刘琼

来源:当代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