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战
万宁《城堡之外》第三部分第六章写到一个情节,郁澍一心想帮古罗村建起村史馆,一日又围着麦家祠堂打转,忽见祠堂前荷花池里一塘青铜雕塑般的枯荷,此时已是冬12月。他想起早两天,妻子蓝青林的外婆麦含芳讲述四叔麦加洪发现古墓中一罐千年古莲子,费尽心血,将它们在石缸中种活,又叮嘱古罗村人把这些千年古莲种遍古罗村,使之年年开花,生生不绝的故事,郁澍心里突然找到了提挈古罗村村史精神脉络的关键。
从某种意义上说,努力呈现千年古莲的盛开之美,可以看作万宁长篇小说《城堡之外》的审美追求与精神内核。莲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审美意象:高洁修美,屈原以芰荷为衣;正直而能自洁,周敦颐引以为君子;莲,怜,藕,偶,“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莲是爱情的唯美表达;莲生多子,深根繁衍,有强韧的生命力。《周易·系辞上》说:“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中国文化传统之美生生不息,代代有新生命、新形态。无论作者有意还是无意,盛开在古罗村的千年古莲,似乎就是作者理想化的价值隐喻。
《城堡之外》是一部女性之书。小说以散点移位的多重叙事视角结构故事,以生活在网络新时代下的年轻女子蓝青林为中心人物,以婚姻关系为纽结,深缝细绗,描绣出从民国至当下沐家、郁家和麦家三代女性群像。蓝青林曾是都市职业女性,因一场悲剧性的爱情,从城市退而隐居到外婆麦含芳的娘家古罗村,半为疗伤,半为谋生,开了一家名为“古罗旧事”的工艺品店。青年画家、网络写手郁澍偶然走进店中,被蓝青林的独特气质吸引,两人相爱,结合,生儿育女,郁澍原生家庭中的人物也由此进入,成为小说中的重要人物。郁澍的母亲郁寒雨是高校退休知识女性,丈夫谢一民是政府官员。郁寒雨的母亲沐上川出生于大革命时代,是北方一个望族家庭的女儿,抗战时受进步兄长影响,参加革命。新中国成立以后,与革命干部郁黄结婚,一起南下,到湘江边一个叫枫城的工业城市生活工作。蓝青林的外婆麦含芳出生于一个神秘家族,其家族史隐约可考为某朝覆灭之际避乱于湘西大山深处的一支军队余部,一边潜居耕读,休养生息,一边蓄兵筑堡,以图再起。时延世迁,麦氏后人渐渐模糊了祖先隐居的初衷,走出大山,经商求学,过起世俗日子。麦含芳本来贵为受过新式教育的大家小姐,也有理想的爱人,却因时代洪流的冲挟与爱人永隔离散,又在黑夜孤身一人时被坏人凌辱,怀孕后仓皇嫁给家中憨厚诚朴的厨子姚守旺,跟着丈夫回到湘滇边界大山中一个叫浣溪的村子。幸有姚守旺贴心呵护,麦含芳渐渐从半痴癫的状态中恢复,然而命运已完全换了另外一个谱册了。
沐家和郁家的女性精神图谱是在时代风云中有清醒认知,有理性判断,在命运转折处能自觉做出选择的知识女性。她们追求知识、追求光明、自立自强,投身社会与理想,无论在事业上还是在生活中,她们并未因性别原因受过困扰。她们有建构自己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的能力,精神上、经济上皆可与男性平起平坐。在婚姻生活中,沐上川和郁寒雨一样,并不因其职业身份而忽略对家庭的责任,对儿女、父母,她们皆有深沉的爱与付出。另一方面,对时代变化中的人性,她们又有深邃精准的认知,对婚姻中的男性,哪怕他们已位高权重,也有超越于感情之上的冷静审视,毫不留情地透视出男权文化传统中男性的自私与冷漠。沐上川对丈夫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重婚选择了包容和怜惜,郁寒雨也最终不再受所谓道德的绑架,在丈夫谢一民被组织审查后,勇敢做出与丈夫离婚的决定,重构自己的生活。
沐上川和郁寒雨代表着社会较上层的知识女性,一方面因其自身参与社会建设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因为她们的丈夫都曾是某个领域或某个地方的重要领导,有养尊处优的条件,然而她们都有不受虚荣和利益诱惑的天性,无论身边环境怎样变化,都能保持清醒、端然自处,得势时不虚妄、不贪婪,失意时不自弃、不自卑。她们能接受残损而不圆满的现实,对生活和世界依然保有善意。小说细腻地写出了沐上川对家族亲人深沉的爱与怀念,这种爱与怀念又与对家国命运的担当奉献交织在一起,这份情感就显得格外崇高而美好。一代人为之浴血奋斗的伟大事业终于成就,个人情感的瑕疵与遗憾就不必那么挂怀了。当代小说往往喜欢对女干部形象进行漫画式刻画,似乎女人只要投身革命工作就会变得僵化刻板,《城堡之外》对沐上川这一女革命干部的描写却用了温暖而理解的笔墨。和女儿郁寒雨一样,她也有脆弱悲伤的时候,但从理想与事业中获得的力量和满足依然是她生命的核心支柱。可以说,在当代文学人物画廊里,沐上川的形象塑造得厚重大气,真实可亲,是一位立得起来的崭新的人物形象。
《城堡之外》中的麦含芳和蓝青林似乎属于另一精神谱系。麦含芳被强暴后生下一子,却无法对这个孩子给出母爱。与姚守旺再生一女,仿佛前世宿孽,女儿却拒绝母亲,冷漠叛逆,又自作主张嫁到白龙村,生下蓝青林兄妹。然而母女间无法化解的冰层却在隔代的外孙女蓝青林身上得以融化。从精神血脉上看,蓝青林更像是麦含芳的女儿,似乎一种宿命,蓝青林也同样有爱情残碎的悲伤,有未婚先孕的遭遇,有被社会伦理审判的命运,却也同样有从厄运中复苏的强韧生命力。命运的铁手像揉碎花瓣一样揉碎她们,她们承受,却没有被毁灭。她们以安静而柔韧的力量,缓缓将身体从现实的污泥中拔出,回归她们温暖、洁净与宽厚的本性。她们有一种植物属性,能生长,能绵延,能自愈,也疗愈和改变着身边的人和世界。老年的麦含芳在小说中几可看作地母的化身,她宽厚、仁慈、智慧、周全,以无限的耐心和爱照顾着蓝青林和她的孩子。小说不厌其细地描写麦含芳一次次精心制作充满地域特色传统美食的过程,有日常的筒子骨炖冬瓜、青椒火焙鱼嫩子,也有祭祀和节庆用的艾叶斋、糯米斋、腊肉、腊鸭和猪血肠。母性无穷而深厚的爱意、中华民族敬祖奉先的传统美德,通过麦含芳做出的一道道美食传递了下来,是物质的营养,更是如大地般的精神养料。小说还用极尽典雅诗意的语言描写了古罗村及城堡四周的山林湖泊、花草树木之美。大自然从不枯竭的无穷生命力,正如麦含芳地母一样生生不息的爱,成为人类顽强生存的精神隐喻。
回到麦加洪发现古堡中千年古莲,将之播种于石缸中,使之重生、开花这一情节,我们可以毫不附会地说,万宁在《城堡之外》这部小说中,不仅描写了一群具有莲一样精神的女性群像,也赞颂了莲一样古老、高洁、坚韧、深情、芳馨、生生不息的中华传统文化精神。必须一提的是,小说的结构极具特色,小说叙事视角因描写的人物转换而游移,每一章节都以所写人物的内在视角来聚焦、观察、表达,着笔皆依着人物,展现了多层次多角度的视域和态度,小说因此更显厚重丰富、真实可信。小说结构仿佛无意中在向中国传统小说《水浒传》致敬,其部分与章节,既有相对独立的单个人物故事,又有纵横交错的人物关系连环勾锁、密不透风、散整结合,一个个谜局布下又开解,读起来步步生险,不能有须臾分心与松懈,有游戏闯关般的酣畅淋漓。小说布局壮阔、笔力深沉,从民国到当代,从大宅深院中的闺秀到电脑前日输万字的网络写手,从北方到南方,从家国风云到儿女痴情,从对真善美的讴歌到对现实与人性冷峻深刻的剖析透视,从对宿命的追问与反抗到对人的生存方式的探寻,作家苦心经营,以几代女性的命运故事为经,以中国近百年历史风云变幻为纬,编织了一幅展现中国传统文化生命与根脉生生不息的中国画。
还必须要说的是,在当下的文学评价语境中,以女性视角来表达和结构故事已不再有贬义。女性视角并不是阴柔与狭隘的代名词,也不是与男性对抗的女权主义代名词,它只是地球上另一个性别的人类的视角,它兼具阳刚与柔美、古典与现代、继承与创新,万宁的《城堡之外》就充分体现了这样的美学特征。
责编:刘琼
来源: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