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向梅
“哎呀,其实那件事说起来,也是一个小小的意外。”陈老太说。
“是怎么个意外?”我凑过头去,希望她说话不要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惊动了地神。”
“啊,惊动了地神呀?”我把脸凑得更近了一点。
于是,在这条老街的一个小店铺里,陈老太跟我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是九岁那年,初夏的时候。
初夏的风就那样湿润润的,草木的气息呀,布谷鸟的气息呀,蛙鸣虫吟呀,全在那风里。那样的风让人懒洋洋的,好像整个人都会飘起来一样。
就是午饭那会儿,都快要放碗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啪的一声,我手中的筷子就落在地上了。落一只也就罢了,两只都落在地上,而且交叉着,打了一把大叉。
“哎呀,这会惊动小地神呀。赶快,赶快!”妈妈连忙这样说。
“啊?”我可不知道一双筷子落地得赶快做一点儿什么,也不知道小地神是谁。但我妈妈那样的慌张神情,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赶快做啥?”我有点紧张地问。
“哦,嗯……我想想,我想想,好像要说个什么话,道个什么歉。这样,你赶快跟地神说,‘对不起呀,小地神,不小心把筷子落在地上了,惊扰了你,要原谅啊。’”
我于是连忙说:“对不起呀,小地神,不小心把筷子落在地上了,惊扰了你,请你原谅啊。”
“好了,以后要小心一点。”妈妈把筷子从地上捡起来。
我连忙从餐桌前撤离,跑到一边去了。
这小地神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这天晚上,发生了奇怪的事。我刚躺到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这大晚上的,去哪儿弄点吃的呀?”
“那筷子落地的地方呀。我都好久没有吃过那东西了,一百年了吧。唉,睡得好好的,就被吵醒来了。”
“是啊是啊,打雷一样,比打雷的声音还要响。这一觉睡得真够久的。哎,这儿有光呀。”
……
我一惊,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四下里看。
门槛处有两个穿着青布褂子的小人儿,正在那儿交头接耳。
“啊,你们是……”我开口道,声音小得怕惊动了什么。
“小地神呀,我们是小地神呀。”他俩异口同声地说。
“小地神?”我的眼睛不知道睁得有多大。
“我是老大。”一个说。
“我是老二。”另一个说。
“你们从哪儿来的呀?”
“从地下,就在你家灶房的地下。你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把我们吵醒了。”
“我没有吵你们,我都……不认识……”我忙解释,潜意识里觉得把地下的小地神吵醒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筷子落地上了呀!”老大说。
“而且是叉雷啊,叉雷的声音震破耳朵呀。”老二说。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总算明白了,我中午吃饭那会儿,把筷子落地上了!
我忙不失迭地说:“对不起呀,惊扰你们了,对不起。”
“对不起也没用了呀。都吵醒了,不能装作没有醒呀。”
“那怎么办?”我有点急了。
“怎么办,没办法了。唉,你当时应该解开那个叉,然后用一只筷子在地上画一个圆,一切就会归于平静,可是,筷子虽然捡起了,你并没有画圆呀。那个筷子落地的声音就变成了雷,在地里钻来钻去,钻来钻去,把我们都吵醒了,没法睡了。”
“对,没法睡了。而且,那个声音这会儿还在地里钻,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声音,我们只好跑到地面上来了。真不习惯呀,在地面上。”
“真不习惯。”
另一个重复着,加重着语气。
我心里有些慌,好像做了什么坏事,心也扑扑地跳着。
“那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回不去了吗?”我有些语无伦次。
“现在回不去啦,要等银杏树的果子落下来,落一百颗,我们才能重新回到地下去。”
“银杏树的果子还早得很吧,要叶子很黄很黄的时候果子才会掉下来,现在叶子才刚刚绿呢。”
“刚刚绿也要等到果子掉下来。唉,我们就只能住在你家门槛边了。这门槛,高度还够。”
“可是,门槛边怎么住,晚上冷,我给你们铺一张被子吧。”我有些过意不去。
“不用,不用被子,给小地神铺被子,那真丢丑。”
我心里更不安了,都怪那该死的筷子,当然,更怪我当时没有用筷子画一个圈,可是,这个谁知道呢?妈妈也不知道呀。
也不知那一晚上后来是怎么结束的,不过肯定没有道晚安。因为我那时候还不懂得道晚安,小地神也不懂。
早上醒来的时候,门槛边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翻身下床四处看,并没看见什么小地神的影子。
我疑惑了好一会儿,想着,这到底是做了一个梦呢?还是真的发生了那样一件事儿。
我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听,想确定地下有没有轰隆隆的声音,那个小地神说什么来着,对,叉雷。筷子制造的叉雷声在地下钻来钻去,可是我怎么听不到。
然后,我想起来了,我赶紧跑到院子里去看那棵银杏树,那是一棵很老的银杏树,绿莹莹的小叶子在风中微微地抖动着,在清晨的阳光中泛着碧绿的光。果子还一个都没有结呢。唉,两个小地神,一直在门槛边待着也不是一回事呀。
夜里,我特意早一点上床,开着那盏橙色的小灯。我竖着耳朵听,没有听到一点儿响动。
好一会儿,在我被睡意完全笼罩的时候,两个小地神开始说话了。
“烟火不够吃啊,肚子还饿着呢。”
“烟火不够吃,还饿着呢。”
我尖着耳朵细细地听,连呼吸也放缓了。
“红星子有一点点甜,是柏树的甜。”一个说。
“绿星子的也不错,是松木的香。”另一个说。
“那个灶有点矮,总弯着腰怪难受的。”
“怪难受也没办法。希望明天的火旺一点,蓝绿色的火焰最好,上等的。”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我很想插话,但莫名地就觉得此刻不适合一个孩子插嘴。我就装睡,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哎,那笨孩子睡着了没有呀?”
“笨孩子肯定睡着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又气又恼,但还是忍着,不让自己动。实在憋不住了,吐了一口长长的气,顺势翻了一个身。
“喂喂,小地神的话不要偷听,听多了耳朵就会长成狐狸耳朵哟……”
我吓了一跳,一屁股坐了起来,“我没有偷听,是你们说话的声音自己跑到我的耳朵来了呀,我关也关不住,我不听也不行。”
“倒也是,”小地神点了点头,“声音就是喜欢那样跑来跑去,挡也挡不住,像那个叉雷一样,没办法的事。好吧,那你睁着眼睛听,闭着眼睛偷听别人说话会长狐狸耳朵的。”
我连忙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们反倒一句话也不说了,我再看,他们两个都斜卧在门槛边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奇怪呀,这样的呼噜声,让人昏昏欲睡,我也一下就睡着了。
很快,家里发生了奇怪的事。
妈妈在灶房里生火,火苗燃着燃着就好像被风忽地拉扯着,跑到一边去了,噗噗地响,眼看着要熄灭了,一下又串起老高。灶上煮的饭老半天也不熟。
“奇怪呀,没有烟呀。”妈妈嘀咕着。她四处里看,没有异常,也没有风,烟囱也好好的。
她用吹火筒把火吹大了一点,火呼呼地燃,一团一团地跳动,好像被什么吸走又吐出来,又吸走又吐出来。妈妈用火钳把灶灰扒空了一点,然后又添了几根干燥的木柴。
费了很长时间,总算是把饭煮熟了,菜只炒了一个简单的,匆匆把一顿解决了。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两个小地神谈论什么红星子、蓝星子,是不是他们捣的鬼呀。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他们。难道,在白天的自然光下,他们是不可见的?要等到夜里了,他们才出现,而且只被我一个人看见?
“对啦!是我掉的筷子,是我吵醒了他们呀!”我突然恍然大悟。
不行,如果这两个小地神每天把我家的火都弄没了,那还怎么煮饭呀。晚上得跟他们商量一下。
不能闭着眼睛听他们说话,我就坐在床上等着,一会儿,他们就从门槛那儿冒了出来。
“哎,”我先开口说道,“你们是不是吃了我家灶里的火呀?”
沉默了几秒钟。
两个小地神互相推嚷着小声说道:“这笨孩子不笨呀!”
“是呀,看上去不笨,这都知道了。”
居然当着我的面这样谈论我的智商,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忍住自己的气愤。“我知道,肯定是你们搞的鬼,不会有别人。这样的怪事发生,不会有别人。”
“不笨。”
“嗯。不笨。”
老大终于转过身来对着我说:“你知道了呀,我们就是吃烟火的,到了人类世界肯定就是吃人间烟火。我们尽量忍着少吃一点,可是真好吃呀。”
见我一副愣头愣脑吃惊的样子,老二说:“还是有一点点笨,小拇指那么多。”然后转身面向我,“哎——我说,你明天能不能帮我们烧一堆大一点的火,到院子里烧,越大越好,红红的火苗,蓝蓝的火苗,窜得高高的,越高越好。那味道,啧啧。”
“对对,这样我们就不吃你们灶膛里的火了。灶膛那么矮,老弯着腰怪难受的。”老大说。
“你们是真的吃烟火呀?”我问。
“是呀是呀,这不说过了吗?都一百年没吃过东西了,怪饿的。要是吃饱了,我们就不去灶里吃了,不然,你们以后都煮不熟饭了。”
我想了想,生一堆火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答应道:“行,明天午饭前,我烧一堆火,你们吃饱一点,不要再到灶里捣乱。”
两个小地神连连点头,他们在门槛边抱成团跳起来,马上又觉得这样不好,猛地松开手,直直地站着。
一个说:“喂。睡觉。”
另一个说:“睡觉。”
奇怪,我一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妈妈煮饭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烧了一堆火,把柴火房的干木柴搬出了很多。妈妈跑出来,“哎哎?你这是做什么呀?”
我忙说:“你让我生一堆火吧,不然,饭就熟不了了。明天我自己去找柴。”
妈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火,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嘀咕了一句什么就到灶房去了。
火熊熊地燃烧着,大朵大朵的红火苗、蓝火苗、黄火苗,还有好闻的松木香、柏木香。那些火一朵朵起,又一朵朵灭。奇怪的是,这天灶膛里的火就燃得再好不过,饭一会儿就熟了。
这样连续好几天,每天妈妈煮饭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生一堆火。我知道两个小地神都跑来吃我的烟火了,我想把他们喂得饱饱的,让他们吃得香香的,于是我就把火烧得更旺,还往火堆里撒了一点葵花子、谷子、黑豆子,以及院子里的开得正香的芍药花和石榴花花瓣……
这天夜里,小地神说话的声音特别愉快,“谢谢你呀,不笨的孩子。”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称呼我的——不笨的孩子。在他们眼里,只有笨孩子和不笨的孩子,而笨孩子又分为大拇指那么笨的孩子和小指那么笨的孩子。
“你是我们遇到的最不笨的孩子了。”老大说。
老二马上接过话,“不笨的孩子,你的红星子真好吃,紫星子和玫红星子也不错,这个很难吃到的。真是谢谢你,给我们烧了那么好的烟火。还有那个香味,是我们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香味。”
我心里喜滋滋的,想着,明天,我还要给他们烧橙香味的火、焦糖香的火、麦苗香的火,对了,还有樟树香的、桂皮香的、槐树香的……我努力想着,怎样不重样地给他们惊喜。被他们这样表扬着,“最不笨的孩子”,这着实让人开心。我的老师已经不止一次说过我是个笨孩子了,“哦,你太笨了。”她就是这样说的,每次我都沮丧得要命。
我乐意为两个小地神做一个不笨的孩子。我于是到处捡柴,在山坡、树林、河边、山谷,我要捡各种各样的柴,乔木的,灌木的,阔叶的,细叶的,开花的,不开花的,枯萎的,新鲜的,还有各种花香、各种色彩……
我捡了很多柴,每天,院子里堆得满满的。
“阿九,你捡得够多了,不要捡那么多柴了。”妈妈说。妈妈从不说我是笨孩子,不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说。她只是说,“唉唉,可以了,可以了。”
“不可以,妈妈,我要捡很多很多,给小地神人间烟火呀。”
妈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我马上捂住了嘴。
妈妈走了过来,看着我,又问:“阿九,你刚才说什么?”
“给小地神人间烟火。”我终于说了出来,“是我的筷子落地时吵醒他们的……”
“唉唉,可以了,可以了。”妈妈又说。
“不可以,妈妈,是真的,是真的有小地神……”
我不知道妈妈最终是不是相信了我。但她相信,只要我烧一堆火,灶里的火就会好好地燃,反之就不会。因此,她没有阻止我,也不再说可以了,可以了。
那个漫长的夏季,我和两个小地神成了最好的朋友,那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夏季。我那样忙碌,那样欢喜。
然后,秋风吹起,院子里的银杏树就黄了,起先只是零星地黄,后来就整树地黄了。我真喜欢那样金黄的银杏树的叶子,它们飞落下来的时候,每一片都像一只灿烂的蝴蝶。
“再见,再见,再见……”每掉一片叶子,我就在心里轻轻地说一声再见,我在替那些落叶跟这个世界告别。
我捡了很多金黄的叶子,一片一片,放在了火上。那一天的火,有着银杏叶的甜香味。我现在发现,万物都有自己的气息,万物都有自己燃烧的模样。
第一个银杏果落了下来。轻微的一声响,可是在我听来,却像雷一样响。
“咚”,又一个落了下来。咚,咚……
“喂,谢谢你呀,不笨的孩子。”两个小地神几乎是一道说的。他俩总是那样默契,总是说出同样的话。现在,我白天也能看见他们了。
“银杏果落了呀……”他们又说,声音很小。
“银杏果落下来了,”老大说,“今天总共落了七个了,嗯,一百个的时候,我们就要走了。”
“一百个就要走了。”老二说。
“以后就不见了。”老大说。
“以后就不见了。”老二说。
“以后……”我用力地说,我必须用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变调,“以后,我还会让筷子落下来的!我保证,落下来,也是那样的叉,我不会捡起一只筷子画圆,我还要把你们吵醒来……”
“唉,”老大叹了一口气,“筷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有一万零八种,要恰恰是那样的方位、那样的声音才能把我们吵醒来。”
“那我就掉一万零八次,不同的方位,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声响,总有一个是那样的声音。我们,还要见的……门槛边,要见的。”我的声音终于变了调,我马上闭紧嘴。
“好吧,也许吧,就是不知道,我们在那样的地下走着走着,会走到哪里去,每一平方公里都住着一个小地神,每一个小地神都守着一方福祉呢。”
老二说:“谢谢你呀,不笨的孩子,没想到,我们在人间遇到了这么好的烟火。”
老大说:“我喜欢那个包谷叶的,那样的香很神奇,好像能唤醒什么,让人心里甜蜜蜜。”
老二说:“我喜欢红砂糖在火中的焦香味,和着芭茅草哔剥哔剥的声响,又好吃又好听。”
老大说:“我喜欢映山红的枝叶的香,哎,还有那桂枝的香。对了,荷叶的香也是很好闻的呀。”
老二说:“我喜欢……不笨的孩子给我们烧火,她身上散发着的细细的香味,是谁身上都没有的。”
……
银杏果疯狂地掉着,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每落一颗,我的心就微微地紧一下。风在枝叶间籁籁地穿梭。
我要烧更大的火,更香的火,更好看的火,我要用尽我所知道的香,所能找到的花朵和草木,我要给两个小地神最好的人间烟火……
银杏树掉了一百颗果子,我往火中扔了一颗银杏果,臭臭的银杏果在火中燃烧时有着奇异的香味。
这天晚上,我没有再见到两个小地神。
这天晚上,只有秋风在窗口呼呼地吹。
筷子落地的声音有一万零八百种,也许是真的,我再也制造不出同样的声响了。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呢?”我问。
陈老太有些黯然地说:“五十多年了吧,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不知他们守着哪一方的福祉去了。”
我觉得很遗憾。“这就是你在这条老街经营一家筷子店的原因吧?”我问。
“是呀。我后来故意掉过很多次筷子,可是,一万零八百种,我无论如何也掉不出一模一样的声响和形状了。我于是开始迷恋那些筷子,长大后就在这里开了这家筷子店。”
多精美的筷子啊,有红木的、楠木的、冬青木的、黄杨木的、铁梨木的,还有烫花筷、骆骨筷、景泰蓝筷,每一双都像一件艺术品。我在店里挑了一双梨木筷,有着好看的云朵的纹饰,我真是喜欢。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