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红叶
《寻找蓝色风》从语言表达、故事架构、人物设置到主题呈现均浑然天成,笔法老到。我不由得感慨,真正好的作品原是心智和性情的自然流露,是生命力在恰好的时刻以恰好的方式得以尽情展现的结果。毫无疑问,《寻找蓝色风》是中国本土原创童话的重要收获。
一
作品的流畅度在一定意义上决定了作品的高度。《寻找蓝色风》中,龙向梅所构架的是一个充满多向度审美特征且充满艺术张力的作品。
童话世界是作家所造的“第二世界”,它区别于现实世界,而又根植于此。一个童话作家必须有才华构建一个流畅的充满真实感的第二世界,这个世界必须充满神奇感,同时充满真实感;必须充满孩子气,同时充满真理;必须充满乌托邦精神,同时直抵现实。
《寻找蓝色风》
要构建这样一个世界,作家首先要找到一种恰好的语感。这种语感能让思想与意象顺流而下,所向披靡。这是才情的自然流露,是恰好的意象在心中恰好出现,是恰好的思想找到了恰好的表达方式。这种写作具有强烈的即兴创作的特点——你可以看到,一大批杰出的童话都是作家们即兴给孩子讲故事的结果。“即兴”意味着灵感的重要、氛围的重要、心境的重要。
龙向梅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如果你打开地图,当然,是最大的那一种,在北半球东部一堆密密麻麻的地名里,可以找到一个叫牙牙山的地方,但是,我敢保证,它非常诡异,它只在你眼前呈现一秒钟,便瞬间从你指尖下消失了,然后,你再怎么找也找不着了。
但是,这个叫做牙牙山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就像别的很多地方一样,虽然在地图上找不到,但并不影响它的存在。
这些文字显示了一种氛围、一种心境、一种恰好的语感,并且立马就把它的读者捉住了。这种叙述所流露的自信和才华让人赏心悦目。她是否读过安徒生,是否读过罗尔德·达尔,以及在《寻找蓝色风》之前是否写过别的童话,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
龙向梅的确很会讲故事。
她的故事仿佛顺着“牙牙山”这样一个词就可以生长出来:牙牙山上住着牙婆婆——牙齿每天长每天磨——只有在月明之夜用琥珀心磨过的牙齿,才不会再长了——牙婆婆寻找琥珀心——找到泥人阿丑——阿丑的琥珀心惟有在获得灵魂后才可以交给牙婆婆——牙婆婆与阿丑成为生命共同体,走上寻找蓝色风之路,带上配角“船长先生”——三人行——遇见蓝尾狐——四人行——历经千辛万苦——找到风先生——阿丑获得灵魂,牙婆婆获得琥珀心。
二
《寻找蓝色风》的构思基于“追寻”母题而展开。这种故事如果主题先行而才华不够,就很容易显得“大而空”。幸运的是,《寻找蓝色风》不仅有“深刻的主题”,而且塑造了一系列极为流畅的人物形象。
阿丑的灵性来自于他的琥珀心和三只耳,而他的泥巴质地也与他的智慧相辅相成,甚至让人觉得,他缺的不是“灵魂”,而只是血肉。当然,作家会让他傻傻地记不住牙婆婆那个长长的除了船长先生和蓝尾狐再无其他人能够记住的名字,而他经由蓝色风一吹,立即就能顺溜地叫出牙婆婆完整的名字来了。我们甚至觉得阿丑的感知能力早已超越一个泥人可能感受到的一切。尽管如此,在读者眼中,这个角色依然十分生动,我们很担心他被打湿,也很担心他摔跤,担心他缺了手指,当他的耳朵被水冲走时,我们以为他从此不要第三只耳朵了,结果他却执意要找到第三只耳,他不仅要找到第三只耳,还坚持要恢复他“本来的样子”,而不愿意把他改造得“更漂亮”。他执著地要成为人的信仰也让我们觉得足够真诚。其余各色人物,如牙婆婆、船长先生、蓝尾狐、小山妖、巨人伏塔、觉姆人、风先生、时间先生,乃至黑米山庄的芒果婆婆、米修爷爷……啊,这些人物无一不生动,无一不有趣!作家在创造他们的时候,颇有造物主之态:要有阿丑,阿丑就成了,要有牙婆婆,牙婆婆就成了,各从其类,都在恰好的时候以恰好的姿态出现。
阿丑念道:牙齿牙齿短一短,牙齿牙齿短一短。牙婆婆的牙齿就从脚尖短到膝盖,再从膝盖短到腰间,再到胸口,到下巴,最后又回到了原位。于是,牙婆婆从地上坐起来,她羞愧极了,决定要陪阿丑前往风之城。这个牙婆婆自然是个配角,却是极有趣也极重要的配角。她不但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茄子房,你看她念念有词:天君地君茄子君,左请左灵,右请右灵,牙婆婆一请马上灵,墙壁请往中间走,窗户请往里边走,烟囱请往下边走……于是,这个让她在牙牙山蒙羞却让船长先生和阿丑大加赞颂的茄子房就变成一个小茄子装进口袋里了。一念咒语,它又摇摇晃晃慢慢变大,“吃力地一挺,把烟囱伸了出来,把门也弹开了”。牙婆婆的茄子房给读者带来的惊叹已经洗刷了她在种植协会的耻辱。当然,当她得到了阿丑的琥珀心,不再害牙长病了,她自然是要种出美丽的南瓜房来让种植协会赞叹的。
蓝尾狐灵异、聪慧,她看起来无比贪婪,我们却不能不为她的不安所打动。蓝尾狐难道不正是现代人的写照吗?她的祖辈曾在一夜之间被淹没,她的焦虑也就变得可以理解。然而,物质的占有何以能真正消除内心的焦虑?当她与阿丑、牙婆婆、船长先生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时,她才逐渐领悟到分享和爱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她也终于明白:没有任何人可以获得一千年的生命,因此要记住,活在当下,活在你惟一的生命中,活在真正属于你的时间里。
船长先生是只老鼠,形体小而名堂多,是迪士尼动画里必定到场并带来欢笑的那种配角。它贪吃、务实而又有着伟大的冒险梦想,然而,无论经历怎样的危险,牙婆婆的口袋使得它勇敢无惧。它又怎能离得开这个口袋呢,因为它的妈妈把它生在这里呀。
就连小山妖也都个个可爱。他们在森林里玩闹,唱着没心没肺的歌:一群小妖——哦唷,哦唷——/住在森林——哦唷,哦唷——/没心没肺——哦唷,哦唷——这里有火焰妖、蛋壳妖、稻草妖、雪人妖、回声妖……他们都是没有爱的妖。阿丑用爱的回声唤醒了回声妖的爱。事实上,他们只需一个拥抱,心里就会暖暖的,就不再邪恶。这是童话,也是真理。
阿丑是女娲的一个疏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从本土神话土壤中生长出来的童话形象。龙向梅经由这个形象接通了传统,她的思路延展开去,就创造了觉姆部落,就创造了巨人伏塔。是啊,巨人伏塔太过寂寞了,他被瞌睡虫闹得睡得太久了,觉姆部落也太缺少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了,那么,觉姆部落与巨人伏塔的“醒”来,大约也可以视之为一种象征:中国现代童话创作的基本意象除了西方意象和当代意象,真的就不能够回到远古神话里去了吗?
我非常喜欢这个作品里的时间先生。时间先生这一形象不是龙向梅的独创,然而,龙向梅所创造的童话形象没有给人模仿之感。
九头雄狮拉着大家在“五十九分”驿站追到了时间先生。他变幻无穷,刚刚还是一个白胡子糟老头,一下又变成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但是还没等你看清楚,他又变了:一会儿是一道光符,一会儿是一汪水,一会儿是火球,一会儿是精灵,一会儿又是一盏锈迹斑斑的马灯……阿丑刚要开口,时间先生就抢先说话了:“哦,不用说不用说,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时间先生。”话音刚落,他又变成了一个穿着大黑袍的巫师。接着,阿丑与时间先生“谈判”。时间先生在“谈判”过程中先是变成一片跳跃的光点子,继而变成一个黑影、一个慈祥的老人,继而变成轻烟消失不见了,最后变成一只火烈鸟飞走了。这种变幻既是时间先生情绪变化的结果,也是故事本身节奏感的体现,同时,抽象的时间先生得到了一种恰切的描述。
三
龙向梅是一个诗人。她虽年轻,却极富感悟力。
她向往理想境界,惯于用文字构建理想世界。有一天,她突然写起童话来,我们看到,她的童话是另一种形式的诗,而她的诗亦是另一种形式的童话。对于龙向梅而言,童话与诗不同之处在于,童话因其独特的叙事方式而深得童年气质,而龙向梅的童年气质如此鲜明,从儿童阅读的角度而言,我要说,《寻找蓝色风》自然是理想的选择。
她自觉把儿童读者视为隐含读者,塑造神奇人物,讲述神奇故事,乐于展现童话人物的孩子气。那个看起来颇有点巫气的牙婆婆,骨子里其实满是孩子似的自尊,她念念不忘的是芒果婆婆对她的取笑,念念不忘要拿一个种植协会的大奖。她那标志性的长长的名字,也完全是一个孩子的奇思妙想。她把自己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刻在自己的大门上,每次回来,她就敲敲门,礼貌地说道:“美雅唯斯戈那贝尔阿普里莉牙落牙落巫美奇太太,我可以进来吗?”“当然可以。”牙婆婆在心里这样回答,于是她就礼貌地进去了。
龙向梅值得被推荐,还在于她的语言。她继承了自安徒生时代所开创的口语叙事传统,故事讲述亲切流利,充满现场感。同时,词汇丰富,尤其善用叠词和排比,语词的铺排恰对应于童话世界的敞开性,读来畅快而开阔。故事一出场就是两个叠词:牙牙山和牙婆婆。继而点明牙婆婆除了“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名字”,“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麻烦”:“每次牙婆婆的牙齿长长以后,她的嘴就合不拢,说话就漏风,喝茶就漏水”。继而写牙婆婆的磨牙石各样形状,黑米山庄的房子各样形状,蓝尾狐收集的各种声音、各样味道、各色阳光,阿丑能听到的各种声音,又写各种山妖,写时间先生的各种形状等等,加上人物之间的插科打诨以及各种机智的应答,使得作品语言丰富多彩,叙事流畅而充满想象力。
最后,不能不提故事和人物背后的哲思。
血肉之躯可感知万物神奇,感知各色气味、各种声音,感知友情,感知爱,所以,生命真是奇迹,是上天(女娲)的恩赐。而此生固然短暂,尽情地活过了,譬如陶俑将军,便已足够。这些经由无血肉的泥人变为有血肉的阿丑这一童话形象得到了生动诠释。牙婆婆的障碍在于身体病痛,有了这病痛,觉姆宫殿的极尽奢华也就没有意义。即便是求口欲满足的船长先生,也觉得吃饱喝足的生活是多么死气沉沉。蓝尾狐则终于领悟到,活在当下,比占有1000年也用不完的东西要有意义得多,也有意思得多。
而“寻求”之旅,由一人而二人,由二人而三人,由三人而四人,则告诉读者,人与人是命运共同体。无论阿丑之于牙婆婆,牙婆婆之于船长先生,蓝尾狐之于阿丑三人,或阿丑三人之于蓝尾狐等,他们之间谁也离不开谁。没有谁能独自一人完成理想,没有谁能独自一人享受生活的乐趣,你看地底下的阿丑、山洞里的蓝尾狐、守大门的伏塔,他们都经受过无穷尽的孤独。同时,他们互相成就而性格不同、理想不同、志趣不同,就连已经活过的陶俑将军和尚未好好活过的阿丑之间也相互成全、相互尊重。作家在这里传达的是一种当代人文精神:和而不同,即彼此独立而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精神。这些,未必是作家本人写作前的先行构想,然正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而童话作为象征的艺术,其思想内蕴的深邃和多维度的魅力也正在此。
(发表于《文艺报》2017年11月20日2版)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