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夏雨
相对于花,我更喜欢草。
酒仙湖有条小路,两边长了很多草,比如车前草、莎草、婆婆纳、尼泊尔蓼、蒲公英、菖蒲、水芋、灯心草等。
蒿草拦在我的前面,我偏不看她。我看向长在水边的满江红。它的茎像根,有数个分枝像羽绒,在水中生出须根。现在已入秋,是它走红的季节。
槐叶的根状小茎,像螃蟹一样在水里横着走。叶三片轮生,两片探出水面,长着同样的鹅蛋脸,向外打望。一片细裂,刚刚生出须状毛发,埋头水中,害羞得不敢露面。满江红和紫萍向它靠拢过来,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我倒想看看槐叶会先碰上谁。
空心莲子草的心也许是空的,但是主意是实的。它祖辈都在水边长大,繁衍得很快。它知道根不能漂浮在江湖,而要扎根于泥土。它的茎基部做出匍匐向前的姿态,上部身子也是向周围倾斜上升,头部完全露出水面。茎的下部各节却偷偷地生出扎实的须根。好像一个短跑运动员,随时向前冲刺。它能快速占领水面,密密麻麻地遮住它想要的地盘。其它物种很难加入它的朋友圈。
慈姑喜欢柔软的淤泥,它能长出纤细的匐枝,任何班花、校花没有一个比它的腰更细。它的枝端有膨大丰满的球茎。在一片红花中,它盛开白花。在它身边总会出现鸭舌草跟班学舌。
我走了不到半小时,就看到了木贼、石龙芮、毛莨、金鱼藻、堇菜、马齿苋、酢浆草、水芹、苦苣菜。草都到这里来了。难道是要搭个草班子?我岂不是也来得很巧。我也是一颗无根漂浮的小草啊。
只有草知道草在哪里。它的根总是比草叶向着它群落的方向先行一步。
只有蜜知道蜜蜂在哪里。很多野草的花更甜。这些草总是在蜜蜂的翅膀下打开一朵花。蜜蜂就知道香蜜在什么位置。蜜蜂带毛的爪子把本来挺立的花蕊踩瘪了。直到花蕊不能反弹,它才将一根长针伸进花柱之下汲取花蜜。蜜转移到了蜜蜂的腹下和口器里。花瓣和蜜蜂的翅膀不断颤抖,酝酿天下最甜的事业。而人的蜜只在嘴上,腹里可能藏着勾践之剑。
湖边的草特别茂盛,也格外青嫩。总是让我想起小时候,到处都找不到一根水嫩的青草。每天都为自己和牛的肚子奔忙。现在看到一片好草就想上前摸摸,想割下来带回家给黄牛吃。为了不让黄牛偷吃庄稼,我把它的鼻子都扯烂了。对这些牲畜,我很愧疚,有时觉得自己畜生不如。那条跟我一起吃过苦的老黄牛早就不在了。
有个水沟,被藤蔓、水草丰美覆盖。水生植物、水藻,又拦住了我的去路。人类禁入?只准草、花、青蛙、虫子和鱼类进入吗?
一株美丽动人的植物,像一个童话一样生在水沟旁。它的树枝垂下,像一个有礼貌的女生。我拉住她伸过来的枝条,度过沟壑。枝条却被我拉下来了,露出白色的节疤。
很多草戴着各种穗子,伸长叶柄,有的还顶个浆果。
草茎、叶柄、穗子都用各种不同颜色搭配,好像在举行什么隆重的仪式。原来它们都是为浇灌过它们的小溪送行。
水草、苔藓是最深情的。即使对方是一块顽石,它们也动情地拥抱它。它们飘扬着绿色长旗,送水离开。自己却留恋身下的石头,不肯随水漂离。溪水汩汩流出,多少有点像泪。蝉儿振翅鸣叫,风儿喃喃细语。还有不知藏在何处的野鸡,发出诡异的叫声。
草尖上的蝴蝶是飞行的花。花是留恋草尖的蝴蝶。它们会相遇,会分离。你分不清哪是蝴蝶,哪是鲜花。它们都在动,我的心也在动。我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是蝴蝶还是一朵花。那些叶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多像从未见过世面的幼儿的眼睛。
微风吹过来的时候,我脚下的一根小草最先知道。它摇摆着身子迎接,像一只小狗迎接主人。这颗小草的种子有可能就是风刮过来的。我来的时候,它一动也不动。毕竟我们认识不久,太过热情,便有轻浮之嫌。
湖面上,一只小鸟的啼啭声,摇晃着一根芦苇。芦苇尖上的那只小鸟轻拍翅膀,向空中的鸟儿飞去。对鸟来说,有鸟来叫,就不能拒绝。这是礼貌。它们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它们用喙在草里戳了一阵,齐心协力终于捉到一只胖胖的蠕虫。
小径在灌木丛里出没,像蛇。两旁有小野花、青草、绿苔、斜逸出来的嫩枝交织。动物的粪便被雨冲散,但有些野果还是嗅到了气味。它们借助风,主动落在粪上。难道这样就可以占据一堆肥料吗?人类含着金钥匙出生,有时那片金钥匙也就是一堆粪便。
白鹤在水面婉转地唱着求偶的山歌。我听不懂,白鹤的脸从来就是红的,仿佛一直处在恋爱之中。有一只白鹤飞抵我面前的草丛,头上、羽毛上都是花粉。它没察觉到我。我就在它身边。我闻到了它身上奇艺的花香。
两只欢愉的蝴蝶在浅蓝色的鸢尾花上,快乐得失去了知觉,完全沉浸在某种过度幸福的状态之中。我无意打扰和偷窥,等我走近的时候已无法避开。我扒开绿色的长叶,阳光照射到它们身上,它们才意识到这是光天化日。匆忙脱离,费了些功夫。它们没有对彼此说再见那种客套,翅膀一振就各奔东西。一只甲壳虫还在一朵野油菜花里睡觉。无论如何摇晃,它都睡得很死很沉。
蘑菇像草地上的眼睛,你不知道是谁的眼睛,但是它一直睁得大大的,望着你。你想吃它,它可能会毒死你。
有些蘑菇的伞还没打开,露珠就迫不及待地亲吻了它。
菌类是美丽的,我吞噬过很多这样美丽的精灵。在这样静谧的湖边,甚至还会产生美妙的幻觉。草比我会扇风,它朝我不断扇风。它劝我冷静?有的风扇到别的地方去了,扇给了一座无主坟,也很好,一起凉快。
酒仙湖之外的世界已离我很遥远,我听不到任何嘈杂喧嚣的声音,也不存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罢了罢了,就在此时此地遁去,这该是多大的福分。不一定要死啊,隐居在此,是多么奢侈的想法。而草轻易就做到了。我是被草耽误了的草。很多草很高兴地被耽误在这里。
一只蚱蜢跳到我眼前,坚硬的外翅很短。这只蚱蜢有一大堆突起的钉刺。我去摸刺。它弹了我一下,跑了。动物行事,从不犹豫,犹豫致命。
长脚蚊和让人闻风丧胆的五步蛇让我止步。这支强大的水陆空部队保护了这片湖水。
我躺在堤坝上,被草儿淹没。我和草儿一起呼吸,我听不到它们的呼噜声。
此时,我比全世界都生机盎然。
(原载《长沙晚报》2021年9月24日)
责编:刘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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