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夏雨
上广寒寨没有大路,有时甚至无路可走。我就让脚下任一岔口,带我走向不熟悉的小径。河岸、水滩上的野花和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幸福其实很简单,每年开,反复开,无需改变。鹏江河道改造还没完工。河岸有些地段挖出了红壤肉身,雨水一淋,好像在流血。山水比我更悲伤,我去分担一些。
河水顺光滑的多页岩缓缓流过。岩层清晰,如一本刚打开的新书,波浪发出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刚出山的裂隙山泉水,带着野花清香扑鼻而来,神清气爽,分外舒畅。最早喝鹏江河水的,不是人类,是蜻蜓、野猪、水鹿,还有野生猕猴桃树。
想起河流改造之前,水上漂流的各种垃圾,在这些单纯得只有绿色的植物面前。
饼干吃完了,我不能吃草,山上没小卖部,我找到了一个人家。我想在他家吃点东西,我付钱。老人家问我干嘛的?我说勉强算个写字的。他说你的字写得很好吗?
我说,不好。
不好怎么敢说自己是写字的?他指了指屋檐下挂的一块牌匾:“书香世家”。字体雄浑大气。原来这是一户祖上曾出过进士的人家,我尴尬了。
他问了我姓名,有没有绿码、行程码?我说都有,结果却找不到手机。他说,一个人大白天往山里拱,干啥?
我说想去看看树啊,花、草,找找鹏江河的源头什么的。他说它们都挺好,你去看了就不好了。你下山吧。现在也不容许捕猎野生动物了,挖枯树根都不行。山里有野猪,麂子……会咬人。不过,我这里难得来客人,给你做碗饭吃。不急,你去看树,树又不会跑。这山里有珙桐、银杉、水杉国家二级保护植物,还有冷杉、喙核桃、伯乐树、长瓣短柱茶、蓖子三尖杉、连香树、独花兰、光叶珙桐、马蹄参、长柄双花木、香果树、伞花木、杜仲、福建柏、银杏、水松、鹅掌楸、巴东木莲、金钱松、白豆杉、水青树、观光木、香木莲、木瓜红等。他如数家珍,但显得有些卖弄。
你怎么认识这么多树?我问。
老人家说,我是护林队员,森林高级巡视员。所以你不要耍心眼,要小心点。请你把打火机、猎枪之类,马上上交给我。
我把背包掏空,让他检查了个遍。他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这山里有过很多野生动物,虎、豹、狼、狐、野猪、鹿、汤狗、果子狸、穿山甲、野牛等。《攸县物产志》记载:“仅在1959年一年中所捕杀的野兽有老虎9只、豹15只,野牛7只,野猪200只,麂400只,豪猪10余只,穿山甲40余只”。后来,由于山地过度开发利用,森林、草丛面积减少,野生动物藏身栖息之地变窄,加上继续猎捕,农药毒杀,致使野生动物数量大减,有些种类已经绝迹或濒临绝灭。所以现在,严防偷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云豹,也叫龟纹豹,以前在山区时常出没。现在森林保护得很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云豹突然出现,你单人进山可要特别小心。
我觉得他是虚张声势吓唬我。天气太热,我全身直冒汗,好希望洗个冷水澡。吃完他做的饭菜,对他说了声谢谢,我就急着赶路了。老人家在后面追着喊,你要小心野猪,小心蛇!有蛇药的地方就有蛇。蛇药像塔,三片叶子叠起像一个宝塔……
我不知道蛇药是什么样子。只有蛇才知道蛇药在哪里。我知道路的样子,但在一片森林中,我不知道路在哪里。缓慢的风化加上雨水冲刷,岩石上层的泥土已经流失。有些路没有土层覆盖,只有碎裂的岩片。路也老了,面目模糊,甚至全非。只有路明白路在哪里。杂树、乱草挡不住路的视线和脚步。我跟随着路,上了路。所有小径像蜘蛛网一样,时隐时现,最终都可以通向广寒寨主峰。如果真碰上云豹,遇上野猪,我有可能就是落入蜘蛛网里的猎物。
流水声渐渐清晰,一个小瀑布将我引了过去。
瀑布下有一个深潭。水,绿莹莹的。它想静止不动,但跌落的瀑布搅乱了潭水的宁静。四声杜鹃站在岸边的一根绿枝上偶尔鸣叫几声,和这潭水一起过着岁月静好、有声有色的日子。水潭仿佛不知山外还有大海,听着小溪向山外奔跑的脚步声,它也无动于衷。就平躺在这里,坚守传统,不远离家门,把自己绿得像翡翠一样,做山里最漂亮的水姑娘。
她知道,出去了就可以更好地玩耍,但出去就可能被玷污,她宁肯在大山里守着。等熟悉的鸟儿、幼兽、蝴蝶、蜻蜓玩耍累了,到潭边来休息。它们都知道怎样逗她开心。她必须让自己保持洁净,并且屯起来,屯得石头窝里放不下,才放一点点儿水流出去,引知音过来。
我取一片枯黄的桐树叶,跪在潭边包了一叶水,像小鹿一样细细地啜饮了两口。嘴巴甜了,舌头甜了,喉咙也甜了,心里就甜了。全身的汗毛孔像无数张嘴,也一下全打开了。不行,不能答应它们。我在石头上坐一会,凉一凉热腾腾的汗毛。
最终,我还是脱了衣服,像丢一颗石子一样,把自己丢进了水潭。此刻我的身体是干净的,思想和潜意识都是透明的。我让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贴近这翠绿的水。我单纯地仰望天空,像婴儿一样,沉浸在绿色的怀抱里。鱼儿在我身边游来游去,我羡慕它们看到了一个简单的灵魂。夏天里的潭水,仍旧冰冷刺骨。我就喜欢刺骨的感觉,这样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有骨头。我的内心已提前入冬,身外酷热难当,而我感受到自己的骨头像冰一样冷硬。
水边长出一朵我没见过的小花,在阳光下发紫,像一个意外出现的灵魂。新叶锥形,老叶卵形。她身下的潭水几乎静止,光阴在它发紫的身上缓缓流淌。即使只是微微颤抖,它也好像换了很多美好的姿势。我向她致敬。
我潜入水底,睁开眼睛。眼膜舒服,眼瞳舒服。水像透明的液体空气在它们身上滑过。我触摸水底的石头,它们体温冰凉,躺在荡漾的光斑里万年不醒。山外的世界如火如荼,它们在这里安享寂静。我不能久躺水下,我一定会在水面抛头露面,我不如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一颗石头。
一群龙旋鱼摆着小尾巴游过来了,像步行街上游走的少男少女。金色的阳光从它们银色的侧面反射出光芒。薄如蝉翼的背鳍突然一闪,它们无缘无故地,倏地转身而去,都不理我。没发现危险,就又游过来了。上百条细细长长的鱼儿很慢很稳地向我飘来,像一群战斗机,又像一个银色的梦幻。我想抓一条放掌心看看。它们仿佛感知到了我的邪念,突然一闪,又不见了。水面一清二白,啥也没有,刚才的一切像从我脑海闪过的一个念头。
我知道鱼儿是爱泉水的。它们浮出水面,小嘴张张合合,对泉水说话。泉水不信它说的话呢,小鱼儿就把水请进肚子,让它们看看自己水做的心。
水边,有一条鲶鱼正想捕食一只青蛙。我要不要提醒一下青蛙?一只蝴蝶飞了过去。青蛙一惊,跳上了岸。蝴蝶比我机灵。蝴蝶停在我的手可以触犯到它的地方,丝毫不怕我。我的存在没影响它对一朵花的兴致。
蝴蝶在尝花的味道,豪华的翅膀一张一合。扇起的风,像叹息,空气里弥漫难以察觉的香气。这是一只雄蝶,特别的香味腺体发出特有的味道。有几棵菖蒲,像是被蝴蝶下了迷药,腻在这充满水汽的潭边不住地抖动自己的身子。
我不想惊动小鱼,放弃各种泳姿,悄悄地游上岸去。脚底踩到了一块石头,石头上覆盖了青苔和陈叶。一滑,水淹到了我的脖子。好在水里的陈叶也姓陈,它们很快托起了我的双脚,没有让我在水潭失去脸面。
上岸穿好衣服,鸟在石头上换毛。地上散落了很多漂亮的羽毛。那些长长的、五彩滨纷的鸟羽和没有羽轴的白羽绒,都被鸟儿丢弃了。好浪费的,那么漂亮的衣服就不穿了。我捡了几根特别的,插在头上,装鸟。
山风吹动我的眉毛,我为这一切眨了一下眼睛。我舍不得眨眼。
我继续看树,看树比看人舒坦。
同一棵树上,先发出来的枝条都很小心,不会超越后面生出来的长在上一层的枝条。最后发出来的新枝,最嫩的那片芽叶,一定是站在树顶最高的位置。所有前辈都在烘托晚辈,为它汲取水分、提供营养,让它站在最高处。而不去论资排辈,和后来者争阳光,抢风头。无论什么树种都遵循着这个规律。它们因此日益葳蕤,生生不息,让自己的种族永远立足于广袤的森林之中。
每棵树都戴着深绿树冠,不慌不忙,行走在浓密茂盛、藤蔓攀附的森林中。所有树木全被交错的枝条覆盖。密林深处传来各种鸟叫。斑鸠、黄腹角雉、锦鸡、池鹭、黄鹂、乌鸫、喜鹊、百灵鸟,我是能辨别出来的。
树林透不进阳光,脚下只有深褐色的腐殖土。我在幽暗的林间行走,只能看见树干和光秃的藤茎。所有野花,青冠绿叶都生在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它们的蓬勃盎然,绿意盈盈,好像是幽暗树林托起的一个梦。
眼睛生来就是为了看美好事物的,但是很多人,还未来得及认识,就已干枯死去。对地上的枯枝落叶,我以前从未注意到它们,而现在也分不清它们的种类。好树坏树都不重要,树基本上没有好坏。绿过,呼吸过,让鸟儿栖息过,让虫子咬伤过,开过花,结过果,就是树的完美一生。
在森林里,蜘蛛是最有记性的,它是天然的史官。它在树枝间织一张大网。大网就是它对这里曾经出现过的一棵大树的记忆。每一圈蜘蛛丝,都是树的年轮。有想篡改历史记忆的苍蝇、蚂蚱、螳螂,它就把它们拖走吃掉。它怕人忘记森林里的故事,就一遍遍织网提醒大家,并且子子孙孙织下去。
我知道,蚊子多的地方,蜘蛛过得好。树过得好的地方,人才会过得好。
我想在广寒寨租块地,不用太大,几亩就够。盖一个简单的木屋,栽一些果树,种一些蔬菜、花卉。架个大露台,看风,听雨,赏雪,观鸟,山泉煮茶,采药,吹笛。不用电,不用手机,只烧柴火,倒退到我母亲健在的年代,过简单的生活。
林中发出神秘的潮湿的响声,像是五步蛇在吐信子。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我突然看见了三片叶子叠起来,像宝塔的树叶。我赶紧扎紧裤腿,唱起“毛主席最亲”这首歌,给自己壮壮胆儿。
树下幽暗,汗味弥漫,成群的蚊子向我飞来,企图对我剿杀。这些蚊子好像一直就在我身边,只要光线一暗,它就显现出来,就像人性的弱点。一辈子我都摆脱不了被黑暗窥测,就像摆脱不了蚊子。
鸟在我头顶高声鸣叫,好像在提醒我什么。地上的爬藤,看上去是在爬树,实际上暗度陈仓,正在向我靠拢。它们认定我跑不了了吗?我突然感觉自己也成了这个山上的濒危物种。我赶紧钻出幽暗的绿林,来到一块只有灌木丛的高地。哦,绿色也有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喘出来的气也是绿色的。我估计自己的脸都变绿了。
山岩一层层,波浪似的滚动。扭动的姿势,像一根巨大的绳索,像要去扭转乾坤。碎裂的页岩像一个老人额上的皱纹。我只能看到他的额头,看不到他完整的脸和五官,应该是埋在黄土之下了。几亿年了吧,还不能抬头露脸。
水没有忘记它们。
水喜欢在石缝里溜达,在万年不变的岩石中清洗出一些缝隙作为自己的水窝。水住在石头房子里格外安全。有时水也会和石头生气,溜出去,算是离家出走。水和不合适的石头在一起也痛苦。有些石头的心的确是石头做的,心如硬石就是比如这种石头的。有些石头的心是水做的,比姑娘的心还软。这样的石头有裂隙,养着世上最清澈透亮的心水。石头也会碰到比石头还硬的磨难,只能让自己养的心水化解。
鸟儿啼啭在泉水的声音里,一遍遍重复,好像佛在人声鼎沸的尘世念经。它的尖喙不仅可以念经、唱歌,也可以是一把匕首。很多虫子难以抗拒鸟儿的虐爱。我给你唱歌,你到我的嘴里来。美丽的经文有美丽的陷阱。很多杀戮发生在美好的歌声里。
而勤劳的蜜蜂从没时间唱歌。我看见一只蜜蜂披甲上阵,穿着从来不见换洗的黄黑相间的工作服,在摇晃一根细嫩的草茎,它把一朵野花摇开了。蜜蜂捞完蕊柱上的花蜜,腿上沾满了花粉。它还没飞走,又来了一只甲壳虫。甲壳虫畅饮了花瓣上的甘露。两种生物震动翅膀发出友好的声音,它们一起摇晃着花瓣,为花儿舞蹈。蜜蜂带回蜜,甲壳虫带回露水。它们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我这才想起,我也该找找往回走的路了。
但大自然总是那么吸引我。一只乌鸦在另一只乌鸦面前不断点头哈腰,应该是一雄一雌,否则地位不会那么悬殊。低微的,腰都要弯断了。高傲的,头都要昂脱了。一只乌鸦不停地唱着不成调的曲儿,身子围着另一只乌鸦不停地转圈。乌黑的毛发沾染上了黄泥。那只雌乌鸦还是不肯答应。乌鸦一辈子给别人报不好的消息,这次轮到自己头上了。雄乌鸦求偶不得,雌乌鸦遇上自己不喜欢的雄乌鸦,都是坏消息。
雄乌鸦叼了一根纤细修长的草茎,表示要为雌乌鸦筑建新巢,又啄了一颗指甲大小的浆果放在雌乌鸦的脚下。突然,雌乌鸦的双翅裹紧,蹲下了一个体位。幸福来得如此之快,雄乌鸦激动兴奋的声音突然呜咽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然界也如此啊。
到了半山腰,看山下树叶撑起的阳光,像闪耀着光芒的眼睛。
望广寒寨诸峰,宽阔浩瀚,华美绚烂,如绿色的星海。从月亮上看,这里会散发绿宝石一般的炫光吗。我把自己的眼睛送上山,送至树,送给花,送进水里,送达云层。我把手递过去,把心递上去,让肺部呼吸尽可能多的新鲜空气,把肺底的陈旧气体交换出来。我的嘴巴贪婪地张合,像老牛见到嫩草一样。呼吸是可以的,但不能口出诳语,亵渎了山神。鞋要彻底洗干净,不要带进一颗城市的俗土。口音要纯粹,不要夹杂长沙话、普通话甚至英语。对这片山林来说,攸县北乡土话是最融洽的语言。树木像绿色的潮水,随着山岭起伏,向我汹涌奔流。树根契而不舍,也正向我追踪而来。它们是藐视我的。它们可以抓住我,总有一天我要躺在它们之下。它们需要生长的肥料。
一条蜥蜴、两条小蛇、三只欲飞却留的甲壳虫在这绿林之中聚在一起。它们想组团成为这座山寨的大王吗?很多蕨举起了拳头,一股风来袭,它们举起的拳头,明显向一边侧倾了过去,简直要倒在地上了。倒下了的东西,举起拳头也没用。蜥蜴爬走了,小蛇溜开了,甲壳虫飞了。刚才是什么缘分让它们短暂聚在一起的?
我走到一块岩石下。树根从石缝伸下来,根须像毛发。毛发浓黑而茂密。这棵树有数百万叶片,像藏区的金幡,带着神谕的叶芽也钻了出来。它的根部很粗糙,往上则光滑,青苔爬上去像一幅地图。独立悬崖上的孤树,难以汲取水分和营养,远方的树不会置之不理。它们会伸展自己的根须,把水和养分送上悬崖,供养贫瘠土地上的树木。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很欣慰。
有棵古树的树皮像一件破烂的衣服。树干是空的,肚子里是空的。好像肚子里没货的人,一直靠着一张老脸活着。树很高,靠树皮撑着没倒下。我觉得它有信仰,脸皮足够厚才能活下来。但当我看到很多幼小的生物,在树底下的洞穴里、空壳中孕育它们弱小的生命时,我对这棵树肃然起敬。它活着,不是为了自己。它还要养活路过这里的各种鸟兽。
树叶沙沙飘下,穿过我来时的树林。很多事物都要重估,不能只看表面。
每一棵树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
星星落在小溪。小溪装不下了,才落到山上去。星星到了山上就会生根发芽,就会长成大树。一旦需要,它们随时会变回星星。伐木工人就知道这个道理。每棵树迎接了火之后就火星四射,飞回天空。
这片树林特别茂盛,快入秋了还在生长,好像它们把春天藏在了这里。林中的空气特别新鲜,是飞鸟从远方叼过来的。每一只鸟的翅膀上都闪耀着青春的光芒。鸟把自己的青春交给了森林,森林把自己的情怀交给了这座山。山给每只鸟发果实,给每棵树发新叶,一年四季给土地焕发新装。每座山都在夕阳下笑红了脸。想起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实在是有些粗鲁。一个人离乡,就像树木被拔出了根。离开了原乡,生命永远是一种分离的苦痛。这些苦痛和不如意是悲的,但是事过之后,它又是美的。
我回到家乡,感觉所有树木、山溪和野鸟都是音乐。没风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听到它们哼哼唧唧。它们在排练大合唱。它们唯一真实的听众是风。一旦风来,就会风起,调调就定下来了。来多大的风,就定多高的调。曲子从山脚的鸭舌草、鸢尾花唱起,相当于从最前排开始。山腰站着最整齐的杉树,它们的嗓子很低沉,算是低音部。山顶挺立散漫高大的松树,声音高亢,算是高音部。其他树都可以加入进来,唱副歌,唱和声。在高潮处每棵树都唱得呕心沥血、激情澎湃。不会唱歌,不能加入这片森林,不能落户广寒寨。
所以,我租借地建房的事注定是要泡汤的。
穿过小广寒寨的一个悬崖,另一边便凸现一小块平缓之地。
在膝盖深的杂草间我发现了两三根腐朽的木料,还有一个石盆。显然这里有人住过,但人迹已被杂草和蔓藤吃完。土墙倒了三面,还剩一米多高的石头砖脚。一个大陶缸侧倾,陶缸里有浅浅的绿水。在绿水藻类的间隙,可以看到游动的红线虫。一只小鸟站在陶缸不远处随意叫着,也不怕人。
门前一条小道长满了青草,应该是这户人家进出的路。我踏上这条路,突然有一种回归的感觉。屋后一口老井,绳索不见了,勒痕还在。泉水还在滴滴答答,像走动的秒针。一块门槛,被踩得凹下去了。这里曾经一定人丁兴旺,是山里的大户人家。我呼吸他们曾呼吸过的空气,恍若隔世,的确隔世。
屋左前方有个老坟,碑文模糊,清朝康熙多少年,看不清了。我在一堆瓦砾中意外地翻出了一个石刻的陈氏牌位。和我家敬的竟是同一个陈氏始祖陈轸,来自河南颍川,都是舜的后裔,源自齐国田(陈)氏。怪不得走进这个破败的院子,我就有回家的感觉。这是我看到的我们陈氏年代最久远的一座坟。发现它,我好像是找到了一个源头,也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们走得干干净净,仿佛没有来过,都变成了这里的肥料。周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像是施过重肥的样子。掉在一边的檐木早已腐烂,但模样依稀还在。屋坪前,有树生长过来,曾经被人为拓展过的地方又被大自然接管过去了。一棵古老的高大银杏树下,堆满了上百年的陈叶。统治这块山坡的不是人,而是汹涌澎湃的绿植。老坟的主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世界没有了他们之后会更加葳蕤和蓬勃。鸟儿甚至蚂蚁对他们的死都无动于衷。我希望他们迁出了山外。
人类如果毁灭,一定是毁于欲望和野心。即使核战,人类不存,但动植物将很快恢复到现在的这个样子。它们没有忧伤,没有仇恨,它们可以很快走出苦难。这块地可以是未来的一个缩影。人进了坟墓,大自然却有了乐园。
这座坟因此有了死亡寂静之美。
死亡让我心悸,但这次却打开了我对死亡恐惧的心结。
我要是快死了,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躺下,脱光衣服,以免碍事,让蚂蚁,昆虫、飞鸟来分解自己,太好了。人混迹人间,免不了做点坏事,这是人最后能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今天出发之前,收到一个短信。我鲁院的一个同学走了,第二天就烧成了灰。灰是这个世界的底色,是尘世的所有。我望着灰色的天空,逐渐找回她的五官、面容、秀发、衣服。云很矮,被太阳照到了。她的形象完整的时候,彩云满天。一路上我想忘记这个事,但是却促成我更坚定地进入了这座山。有些事必须赶紧做。
如果我走了,千万不要用火。虽然不可能,也不能提倡。但人间纵火焚烧的事太多,我不愿再添一件。植入泥土吧,就像小时候跳入江河,潜入水底一样。不管泥土如何看待我,如何坚硬地挤压我,江湖上水的冷暖,我都经历过了。我愿进入泥土,和这块土地一起经历严寒和酷热。
我们不会永生,永生只属于大山。
我爬过凌乱的树藤、树根,扳断一些枯枝,有时在黑色腐烂的树桩上坐一会。成年落叶很厚,走起来很滑。很多蜈蚣、千足虫爬来爬去。我不能坐久了,久了就会生根。树木茂密,几乎无路可走。但我还是找到了传说中的那棵最大的红豆杉。
在广寒寨,当家的树就是这棵红豆杉。树高大约十六米,胸径约一百二十厘米,树龄在一千年以上。它的根部抱着一颗巨石,根系吃到了巨石下的缝隙。水的婴儿床是岩缝。水在岩缝里睡够了,才从岩石缝隙爬出来。不知是树根找到的泉水,还是泉水找到的树根。我知道,这汪泉水就是鹏江河的源头。
这一刻,水和树互相成全,穿越千年,都有了无限的道德。
鸟来了,振动着翅膀,在空中盘旋,随时准备向我俯冲下来。我心虚,我离开,这里确实不容玷污。
一轮圆月挂在广寒寨上空,像粉笔画出来的一幅画。浅灰色的云和天空下山坳的阴暗度十分贴合,荡漾着无边的静穆和温柔。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月色。月亮像淡黄色的飞鸟拖着羽翎划过东方的天空,细长的薄云如羽翼般轻摇,华晕浸染了周边深蓝色的天幕,盈盈玄光,妙不可言。
云朵从广寒寨最高峰移动,多少会有些磨损,一些云儿挂在树枝上就不走了。小鸟和小虫儿,安静点吧,不要扰乱我回家的路。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人都是我,所有的路都是我必须要走的。广寒寨藏着更为坚韧的东西。
我向广寒寨低头,走在折返尘世的路上。每走一步,都会听到广寒寨的回音,好像远方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原载《湘江文艺》2022年4月增刊)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