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夏雨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
第一次读到《青春万岁》,是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我在攸县一中读高一。还记得那个下午我拉着广南跑向山顶大声朗诵,读给灵龟峰,读给洣水,读给我们的青春。王蒙闪耀着光芒,站在神坛上,看着我微笑。
广南的父亲收藏了很多名著。广南隔几天就给我拿过来一本。我写出了第一个短篇小说《不该凋谢的玫瑰》。我决定辍学回家搞创作,但找不到借口。
我坐绿皮火车去了嫂子的娘家。她弟弟不上学和我志同道合。我们就天天放牛,读诗,写诗,写小说,到河里洗冷水澡,偷桃子,偷西瓜吃,等放暑假了才敢回家。父亲要看通知书,我说没发,父亲抄起棍子就打。
我心里有信仰,身上有青春,默念: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所有的日子都来打我吧!我就是要做作家!我昂首挺胸承受父亲落下来的棍子。
父亲勒令我早出晚归,像农民一样在田里忙双抢。我晒得像一条黑泥鳅。那是青春的泥鳅。泥鳅在泥土里喊青春万岁!我为泥鳅写诗。
后来在妈妈和姐姐的劝说下,我妥协了,继续上学。
文理分科后,文娱委员王同学突然又给我写了封“密信”:像你这样在年级作文比赛中拿第一的同学,不需要上大学。她说刚看完《青春万岁》,希望和我一起合作写一本属于我们的《青春万岁》。“密信”怂恿了我梦想的进一步发酵。
高考结束当晚,广南提了个双喇叭录音机到教室。同学们都录下了各自的志向。陈鸿桥最疯狂,拿着脸盆边敲边唱,边唱边舞!之后填志愿,我问彭老师什么专业赚钱快?她说,外贸。
我毅然选了省外贸学校。三年间我几乎读完了图书馆能借到的所有中外名著,包括英文版的,还写出了一百多万字的日记体小说《青青的春》。很多同学进入了我的小说。
毕业后分到了省外贸。当时外贸是个金饭碗,什么都发。几乎每天都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我问一个女孩要赚多少钱就可以不干活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她说,七万。那时七万每月可以拿到几百元的利息,而工资才六七十元。
一九九二年我请求辞职,领导说马上给我升职,调我去美国分公司。我谢绝了。我把房子、桌椅、甚至煤气罐都还给了公司,下海在老家创办了世上平制鞋厂。开业大会上,我朗诵了一首诗:“让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来编织你们!”这个鞋厂屹立至今近三十年未倒成为鞋界奇迹,解决了家乡父老的大量就业。我写了个小说叫《下海的蛙》。
几年后赚到了七万。那个女孩成了我老婆后说现在七万少了。我决定快速完成原始积累,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后再去追梦。我到乌鲁木齐商贸城、霍尔果斯做起了边贸。从惠州押大货车到乌鲁木齐五千多公里,路上要走七天。在商贸城遇上劫匪,两个商人被枪打死,就倒在我的面前。《边贸寸寸险》就是那个时候写的。
每届广交会,我都背着鞋样到流花宾馆、东方大酒店、中国大酒店、白天鹅宾馆“挨家挨户”去敲外商的房门,受尽了老外和同行的白眼,海里捞针终于找到了几个大客户。我将订单下到了温州、晋江等全国各地。每个月都有货柜发往欧美、中东和日本。我有十几个同学移民到了国外,他们劝我留在美国。我说自由女神不是商人。文学是我的翅膀,又是我的枷锁。我像婴儿一样站在纽约世贸中心110层的双子塔楼楼顶,眺望波光粼粼的哈德逊河,写下《双子塔还有春天吗》这首诗。次年双子星却倒于911事件。世事无常,我很悲伤。
二零零三年,我打开账目给老婆看,可以不干活了吗?她说,有钱不赚是傻子,但我支持你,放弃每天都在增加的财富是最难的。
我在网上连载了一个长篇,又发了几篇散文获了几个奖,接着在杂志上发表了不少作品,后又出版了一部短篇小说集《你别说,你听我说》,一部长篇小说《凤囚凰》。文学溶解了我欲望的血栓。
广南写了最后一首情诗,喝了两瓶白酒走了。陈鸿桥北大毕业后担任证券公司总裁,二零一五年也永远离开了我。同学中升官发大财的不少。很多朋友问我后不后悔,我说从来不会。我像一只小蜜蜂,一路拒绝了很多诱惑,只向我心中的那朵花飞去。文学是这颗星球上最美的信仰,是我区别于俗世中的我的标签。文学可以消解灾祸,孕育美好,拆除樊篱,让人心有个温暖而不绝望的归宿。我赞美自己的失去,庆幸自己的拥有。
二零一六年我上了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在课堂上见到了王蒙老师。我告诉他,是他的《青春万岁》一直激励我走到今天。他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为我签名,和我合影。“让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我用璎珞编织你们!”王蒙老师青春焕发,我青春依旧。青春万岁,青春不只有一张年轻的面孔。
(原载《北京文学》2021年第7期)
责编:刘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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