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辉
天上有云就有霄,地上有河就有桥,林中有树就有鸟,南岭有山就有瑶。——题记
1
寂静的南岭,藏着一个僻静的瑶族小村落。瑶民视树为命,“宁砍人不砍树”,寨不离树,树不离寨,这里遍布古树奇花,清泉从峻岭中泻出,逶迤而下。流经瑶村后,一分为二,潇水由西向东,至永州合湘水汇入洞庭湖;沐水由东向西,流入广西平乐。
沐水如玉带般绕村而过。竹筏泊在碧绿的水面上,竟像是悬空的,能看得见溪底的鹅卵石和嘻戏的鱼。天蓝得明媚,而两岸的树、花、草倒映在水中,漾出一种旷古的诗意,给人一种画影成双、水天一色的感觉。木叶声轻柔地荡过,天上的小鸟倒影在水里,和水里的鱼儿凑到了一起,又悠地分开了。
水面上起烟了,轻轻地,柔柔地,雾一般,氲氤着。有一种沉静之美,又有一种不胜凉风的娇羞。与山岭上的雾,正好相互映衬。风从别处来,也不知与溪水耳语了什么,使得溪水愉快地漾起了细纹,层层叠叠地向远处不断荡漾开去,如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成片柔软的狗尾草中,一只山鸡,拖着斑斓的尾巴,在风里悠闲地漫步。
“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溪水两岸,青翠欲滴的是凤尾竹,它们一丛丛、一簇簇,在微风中轻歌曼舞。凤尾竹的掩映下,有一座吊脚楼,几十根细脚伶仃的木柱,吻进水里,与水的灵性融为一体。杉树皮铺就的屋顶,几经岁月浸染,已成了水墨色。偶有一两丛青草从缝中长出,摇曳着。门楣上刻有梅花、兰草,以及仙鹤、梅花鹿等,门窗也有着雕花,花鸟虫鱼人物等栩栩如生,虽历经岁月的剥蚀,仍显出初始的轮廓和纹理,显得秀雅别致。木墙也风化成褐色,临窗挂了斗笠、葫芦,几串大红辣椒。这里便是冬青的家了。
6岁的冬青,掂着脚立在八仙桌前,手里捏半方墨,正往砚池里磨墨。她身穿红色织锦的瑶服,脖子上挂着银质的项圈。额前梳着整齐的流海,头戴花帽,笑起来露出一对酒窝,机灵乖巧的样子。
娘在教女书,娘讲得缓慢、生动,饱含深情:“陌上修书女,百花相续连,扁豆木瓜子,藤长根亦深”。娘语声温婉,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会变成一个分外好性子的女人。那些纤细菱形的文字,被娘唱出一种奇特的韵味来。
娘头戴花瑶巾,身穿蓝色瑶服,袖口上绣了精致的花边。盘扣从左上方绵延至右下摆,每一颗都扣得整整齐齐。胸前有精美的刺绣。在冬青眼里,娘教课的样子,竟也像是一个灵动的女书字了。
十几位学员清一色都是女性。有的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有的是刚嫁过来的新妇。也有特意从外村走了好几里山路慕名来向娘讨教的。她们并排坐在长条桌上,认真地习女书。纤巧妩媚的女书,一行行写下来,像美丽的花边图案,显得生动而美好。屋子里氤氲着一种淡雅的墨香味。
娘没有正经上过学堂,女书是跟外婆学的。娘出嫁时,压在箱底的三朝书有厚厚一叠,惹人艳羡。有些是外婆送的,有些是瑶村的姐妹送的。更多的是她结交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同写给她的闺阁蜜语。她被瑶村人尊为女才人。这些三朝书,每页的正中和四周都绘上了好看的花鸟图案,显得鲜活灵动。
有太阳的天气,娘会用晒箩摊开在阁楼上来晾晒。她守在一边织花带。一推、一挡、一勾、一抹,似彩绘,又似绣花,艳丽独特。娘绣花也是瑶村数一数二的。“红包丝线耍心多,今天出门不带歌。我家爷娘规矩大,虑做女工小学堂。”娘教学员在手帕上,绣上娟秀的女书文字。大家学得很认真,她们鼓着劲,把女人绵密的心思,智慧和才气,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绣上手帕,织进绵带中:“绣对金鸡楼上座,绣对百鸟指天飞,绣对黄龙去出洞,绣对鲤鱼海腹住。”使得那些花草顿时有了生机。一巾一带,都斑斓如古锦,又活灵活现的样子。
娘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教唱女书歌“一取天上娥眉月,二取狮子抢绣球,三取三星三结义,四取童子拜观音,五取五娘落文镜,六取金鸡对凤凰。七取天上七姐妹,八取神仙吕洞宾,九取黄龙来伏水,十取鲤鱼跳龙门。”女书的唱腔优美动听。
娘在一个学员绣的花朵里,绣了两个女书字,那朵花竟似迎风而开,眉开眼笑的样子了,显得轻灵而喜庆。
雨细细绵绵地下着,窗外,清风入竹,和着室内的女书歌谣,别有一种魅力。
光头在窗外探头探脑,他将一颗猴精一样的小脑袋贴上了窗户。哼哼唧唧地学着女书的腔调,“哪个做女不玩耍,哪股灯草不引油。”学了一响午女书,冬青心里就起了腻。朝他挤眉弄眼,小声唱道:“我是墙上凤尾草,你是江边饿蚂蟥,饿蚂蝗来丑蚂蝗,虚亏叔弟哪一行?”
娘转身看见光头贴在窗沿边,立马用女书扇拍了他一下,毫不客气轰他走。
娘说,这种文字只准女人学,不能让男人懂得。
光头挨了一下打,这才跳脚跑开去。树上的小鸟受了惊吓,砰地一声从树叶间箭一样地射出去,在更高一点的树枝上落下来,警惕地打量着。它们的样子比麻雀更小,有着靛蓝的羽毛,蜂鸟般玲珑可爱。
有学员提议娘教大家剪纸,娘是个剪纸高手,一张普通的红纸,用一把剪刀,一把小小的挫刀,只须片刻功夫,在娘手里便变出金鸡,彩凤,变出微笑的猪,或是欢快地摇着尾巴的狗。娘剪的鱼儿,更是鲜活得能跃进水里游走似的。她绣的凤凰,细细的羽麟惟妙惟肖,振翅欲飞的样子。
冬青最喜欢的是娘剪的老鼠嫁女。几十只小老鼠,有的打灯笼,有的打鼓,有的敲锣,吹、拉、弹、奏,拥着一台大红的花轿,要把鼠女嫁出去,好不热闹。
2
草籽花开了,葱绿的稻田里,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
冬青撅着屁股在田里扯猪草,嘴里唱着瑶歌“蜡烛结蕊灯结彩,百花争春朵朵开”。猪草绿油油的,能掐出水来。她三两下就能扯出一大把。扯不出来的就用镰刀割,马兰、荠菜、蒲公英等,已盛了大半篮了。
光头虽然也卖力地扯猪草,但他手脚慢,竹篮里只有几棵小荠菜。他放开声音唱着:“彩云飞来花儿开,蝴蝶飞来把花爱。”
冬青抬手抹汗时,见大队会计笑嘻嘻地跨着弧步过来。旧军大衣敞开着,一顶灰棉帽扣在古铜色的脸上,眼睛愈发显得大而突兀,滴溜溜地转着,机灵促侠,似乎一转一个主意。因患过小儿麻痹症,他稍稍有些腿疾。
他从裤兜里掏出两枚黄铜子弹,说,你俩打一架,谁赢了我就把这颗子弹送给谁。
听老一辈说,这是打日本鬼子时留下来的。冬青瞧着那两颗金黄的废子弹,双眼闪闪发亮。
她迅速瞄了一眼光头,瘦猴精般的光头也正看着她,他上身穿着一件已辨不清颜色的土布衬衣,下身穿着他哥的那条肥大裤衩,两条瘦腿在裤管里晃悠着。
冬青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会计问:“当真?”羊角辫上几颗玻璃球,在阳光下闪着花花绿绿的光。
会计一屁股往田埂上坐下来,冲她眨眨眼道:“当然是真的啦,我一向说话算数的。”
他话音未落,冬青一头扑向光头,把他扑倒在地,用膝盖发狠地抵住他的两条瘦腿。光头来不及反应,冬青又一屁股坐到他的身上了。光头动弹不得,一面嗷嗷叫着,一面伸出他鸡爪般的手来抓冬青的羊角辫。
冬青腾出一只手来,使出吃奶的力气,扳开光头的手,用腿紧紧地把他抵住。
光头孱弱的身躯,根本不是冬青的对手。他喘着粗气,狠命挣扎着:“放开我。”然而他越是挣扎,越是被冬青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冬青又用力一顶,只听见“叭”的一声响,冬青这才住了手,见他疼得鼻涕眼泪一把流了下来,抱着腿满地打滚,怕是腿弄断了,吓得身子都软了下来。
大人们赶来,慌急慌忙把受伤的光头送到赤脚医生家里。
冬青闯下如此大祸,吓得脸色铁青,她趁着大人们忙乱间,赶紧溜回家去。因为怕挨打,她在自己的小花袄外,罩上了爹那件厚厚的旧大衣,又蹬上一双硕大的雨靴,整个人像装在一个套子里,看起来很滑稽。这样装扮停当后,她躲进杂物间的柴禾垛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这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里面堆放着油茶树枯枝、松针之类的柴禾,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香。
墙角里,一张旧犁、一只缺了角的耙、一把断了把手的铁揪静静地卧着。
冬青在柴禾垛里藏了老半天,实在饿得慌了,胃里像有无数条虫子在不住地挠。
她偷偷掀开屋中央一块方形的木板,里面是一个两米多深的地窖,储藏着红薯、凉薯等。她望里探看了一下,用耙子去耙窖里的红薯。有些红薯已经开始腐烂,一丝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窖太深,冬青伸手耙了半天,也没耙上来一只红薯。
她叹了口气,将四肢贴地,前半身探进窖里,好不容易耙上来一只。她撩起衣服角蹭了蹭,用嘴把皮啃下来吐掉,悄声地吃了起来。
忽然“咚”的一声,不知从哪探出来的一只小灰鼠,碰翻了一把镰刀,它目光如炬地看了她一眼,吱吱地惊叫着逃走了。吓了她一大跳。
冬青啃着红薯,忐忑不安地想,不知光头伤得怎样了,是不是会变成残疾人呢?
这么想着,红薯越来越难以下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突然吵吵嚷嚷地热闹起来,冬青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声音尖锐,愤怒的声浪一浪比一浪高的,正是光头的娘。她数落着:“一个细妹子,下手也太狠了,把人骨头都弄断了。给她身上插把野鸡毛,只怕都飞上天了。”她高大健硕,大胆泼辣,一张利嘴能把死人说出血来。光头爹为人胆小怕事,家道中落,在村里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坊间流传着一个笑话,话说有一天,他娘盘问他爹几元零花钱的去向,他爹因为害怕,转身躲进了床底,娘说:“有种你就出来。”他爹从床下嘻皮笑脸地探出头来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恰好一个村民来他家里,见他爹钻在床底下,打趣说:“老兄,你这是要把床扛出去卖掉咧?”
他爹来不及从床底下钻出来,只好抱着床脚,嘿嘿笑着说:“我试试看能否移动这张床咧。”这笑话传来传去,他爹便成了“妻管炎”。
因为弄伤了别人家的孩子,冬青娘姿态低了许多。她把心里的怒火压得低低的,一个劲地赔不是。
冬青听见小花猪挣扎叫嚷的声音。几个大人试图把它按住,它生气地大声哼哼着,有人在它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它拼命反抗,还是被人捆了四肢,放进箩筐里,用扁担抬走了。猪哼哼的声音越来越远,人声也渐渐远去,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落日的余晖斜照下来,石阶上那篮肥嫩的猪草早已晒得蔫蔫的。
娘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猪栏,恨恨地跺了一脚猪草。她心疼自己养了几个月的猪,顺手抄起赶鸡的竹叉巴使劲往地上一掼,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只黄母鸡正津津有味地啄着草叶,受此惊吓,慌慌张张地飞越门前的空地,“咯咯咯”地落到水沟边的丝瓜架上,在木桩上歪了几下才站稳。几朵半开的丝瓜花,被抖落在门前的水沟里,悠悠地打着转。
冬青从门缝里看到娘余怒未消的样子,吓得往柴禾垛深处缩了缩,心里既害怕,又难过。
晚霞漫上天边,娘去灶间烧火做饭,炊烟从吊脚楼里飘出来,袅袅升上天空。饥饿的蚊虫飞舞起来,“嗡嗡嗡,嗡嗡嗡”三三两两轰炸机似的朝她脸上袭来,她伸手一拍,拍了一手的蚊子血。不一会儿脸上就鼓起几个包,又痒又疼。
娘大声呼喊着冬青的名字,她脆亮的声音忽远忽近,山雀子一样掠过瑶寨的上空。
冬青蜷缩在杂屋的柴垛后,不敢应答。
天色更暗了下来,娘的声音越来越焦急。
娘急巴巴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乖仔啊,天黑了,快回家吧。”
冬青迟疑着,不敢贸然走出杂物房。
“细宝哎……满崽呀……”娘的声音居然越发像掺了蜜。
娘一向粗嗓门大喉咙,冬青从来没听过娘这么柔美的声音,她有些受宠若惊,迟疑着,怯怯地从柴禾垛后面移步出来。她满头满脑沾满了松针,两只深陷下去的眼睛胆怯地看着娘。
娘脸色铁青,手提荆条正守在大门口,风干的荆棘,格外坚硬锐利,似乎早已迫不及待要与她的肌肤相亲。
冬青想要缩回身去,可是已来不及,一时呆怔在那里。
娘几步跳过来,一把按住她:“我让你打架,让你去逞强。”荆条伴随着娘的咆哮,在冬青的手上、背上、脚上,肆意狂舞着,所行之处,立马浮起蚯蚓似的细细的长痕,又痒又疼。
娘继续挥舞着手上的荆条:“砍脑壳的,我让你记住,看你还敢不敢撒野逞强。”
冬青被打得团团转,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犟在那里,既不走,也不逃,眼看着娘的荆条落了下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在脸上汹涌着,但她倔强地不说一句求饶的话。
娘一面打,一面心疼。
娘打累了,停歇下来,颓然跌坐在大门口的石蹲上直喘气。
趁这工夫,冬青立马起身,哭着飞一般往外奔。她一路嚎哭着,飞奔着过了小溪,又过了一丘稻田,娘紧紧追在她的身后,眼看就要扑过来,冬青索性又站住不跑了,转回头,倔强地看着娘,说:“娘,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娘这才收了手,恨恨地剜了她一眼,说:“你咯呷蠢宝,哪用那么大的蛮力,把人打成这样,害家里赔了一头猪。”娘一边骂,一边抬手抹眼泪。
冬青抽泣着,看着自己的脚丫,心里懊恼不已。
娘一把拽住她回家,递给她一只蓝花瓷碗,碗里卧着半碗米饭、一只煮红薯。
冬青期期艾艾接过碗,看了一眼娘,一边吃,一边小声地呜咽着,泪珠子叭嗒叭嗒掉进碗里。沾了泪滴,带有咸味的红薯,被她飞快地一并扒进嘴里。
“不许哭,再哭就不准吃饭。”娘厉声呵斥。
冬青果然噤声,把头低低地埋进碗里,一边扒着饭粒,间或还抑制不住地发出低微的抽泣声。
江南的春天,雨说来就来了。细细密密地吹在脸上、钻入发丝里。冬青心里懊恼不已,可恨会计用两颗废子弹做诱饵,让自己打伤了光头,家里那头半大的猪,全赔作医药费了。眼看自己下学期的学费又打了水漂,她想,不行,我得去要回那两颗子弹。
她沿着青石板路去会计家,刚下过雨,路面镜子一样明晃晃地泛着光。
会计家在村东头,门口有棵空心的老槐树,树身长满了潮湿的青苔。经过老槐树的时候,冬青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她照娘说的,用手连往额头上扫三下,再往地上吐口水,用脚踩住。娘说,鬼怕人吐口水,人若吐口水,再厉的鬼也得显原形。
关于这棵老槐树,有着种种传说,有人说夜里一声炸雷,看见一道闪电把老槐树劈开了一个洞。又有人说看到树身鬼火绰绰的,这些各式各样的传说,倒为它增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树上贴有鲜红的桃符:“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行人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风一吹,纸片哗啦作响。
冬青敲开村会计的门,他家的黄狗悄无声息地从门洞里跑出来,两眼盯着她,嗖地一声扑上来,差一点贴上她的脚后跟了,她使劲一跺脚,黄狗夹着尾巴飞跑。跑了几步,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段立住,又龇牙咧嘴盯着她吠。
冬青弯腰拾起一颗石子,那狗立即呜咽着躲到一旁。
冬青要回那两颗废子弹,把玩了一阵,觉得为这点东西打断光头的脚,实在不值得。她在家门前挖了个小坑,恨恨地把两棵废子弹埋在了地底下。
3
冬青睁开眼睛,见娘已起身了。阳光照在立柜上,一些灰尘在空中舞蹈。
冬青伸了下懒腰,被娘一把从热被窝里拽出来:“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快起床。”
冬青看了一眼猪栏,拱翻的食槽倒扣在地上,想起那头替罪的小花猪,心里难过了好一阵。有时她故意逗它,迟迟不肯把猪食倒进槽里,它眼巴巴地侧脸望着她,甩着粗短的尾巴讨好她,见她没有反应,就用长长的嘴去拱猪食槽,朝她哼哼唧唧地叫唤着,像是在撒娇:饿了,给点吃的行不?小花猪没了,也用不着去扯猪草了。爹在屋里咳嗽,厉声说:“扫帚星,还不快把老黄牯牵出去放。”
冬青去牛栏里解下拴牛绳,把牛牵出来。
阿公也挑着修鞋担子出了门。担上挂了个铜铃铛,一路走,一路叮叮铛铛地脆响,“修鞋咧,补伞哟”,阿公的声音在山寨的旷野里飘荡着,韵味绵长。
听到铃声,有老太太从家里探出头来,大声唤:“师傅,帮忙补一下雨靴吧。”
阿公便择一片空地,把鞋挑放好,把小板凳从挑子上解下,坐下来,然后打开一块厚厚的毡毛摆在膝上,这才接过人家递来的鞋子。
他架上老花眼镜,眯缝着眼,仔细看好要修补的地方后,再用刷子把鞋面上的泥灰刷干净,然后磨出大小合适的轮胎皮,沾上鞋油,等鞋油稍干后,再使劲用手一按,粘贴上去。
鞋油太湿,粘到面上没有粘力,会很快掉下来,太干的话,又完全粘贴不上了,阿公的修鞋火候掌握得很好。他一边补鞋,一边摇头晃脑地唱《三国志》,像个可爱的老顽童。
见老太太嘴甜脸净,阿公就免费替人家修了鞋,贴了工钱,又贴原材料,就图个开心。
冬青一口气把牛赶到了山坡后的楠竹园里,那里有吃不完的嫩竹叶和青草。
雨后的竹林特别清新。能听见麻灰的竹衣噼啪剥落,翠绿的竹笋拔节生长的声音。透过竹叶,冬青对着太阳不断地眨眼睛,眼睛里能泛出许多七彩的球来。
长满青苔的地上散落着一层黑色的薄薄的地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衣捡回去洗干净可以当菜吃。冬青一边高兴地哼着小曲,一边捡着地衣,手满满地握不下了,就撩起衣服的下摆兜着,不知不觉已捡了一大抱。
牛抬头“哞”地叫了一声,冬青忽然意识到上学快要迟到了,匆匆从竹林里跑出来,沿着山路一溜小跑,来到村里的小学。
小学坐落在山坳里,是一个破旧的四合院。大块的石灰被风蚀脱落,裸露出青黑的泥砖,斑剥着时光和记忆。
泥坯房的教室里,摆着长短不一的条凳,参差不齐地坐了二三十个小学生。黑板上的油漆也早已大片地脱落,像一件破旧的衣裳。
邻家的麦子坐在教室的后排,她把自己三岁的弟弟也带来了,小家伙吸着鼻涕,安静地蹲在地上玩石子。秋收时,他趁大人们没注意时,把手伸进了飞速转动的打稻机,刀锋连根斩去了他右手的中指,右手变成了一个蟹钳。
冬青刚落座,闵老师就走进教室了。她是城里下放来的知青,扎着油亮的长辫子,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弯弯的柳叶眉下,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笑起来脸上露出甜甜的酒窝,她那么干净,清爽,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好闻的香味。
闵老师柔声地领读课文《神笔马良》,冬青表情丰富地卖力跟读着,一边神往着,要是自己有一支这样的笔该多好啊。她想给大家画一所崭新的学校,给娘画架崭新的织布机。
不知什么时候,爹那张皱纹横生的脸贴上了教室的破窗户,他扯长脖子,睁大眼睛往里瞅,看见了正摇头晃脑读书的冬青,心头火起,瞪圆了眼睛冲她嚷道:“赔钱货,你放的牛呢?”
冬青猛然抬头,冷不防看见爹盛怒的脸,吓得愕然失色,两条小辫子惊在半空,嘴张成了O型。她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跑来上学,忘了把牛绳栓好了。
老黄牛独自悠闲地在竹林间吃草,见小主人不在,甩了甩尾巴,径直朝后山走去。
这一幕恰好被一位过路的邻居看见,告诉了冬青的爹。
爹慌忙去后山找寻,没有看见牛,便一路寻到了小学。患有支气管炎的他,喘着粗气,脑门上密集的汗珠,顺着脸上纵横的沟壑叭哒叭哒往下流。
见冬青答不上话,爹冲进教室,抡起巴掌就要朝她脸上煽,闵老师急忙拦住他。
冬青又气又羞,捂着脸冲了出来。
她满山找着唤着,终于在山坳里找到了受伤的老黄牛。
原来牛在山坡上吃草时,踩到了马蜂窝,大黄蜂像轰炸机似的蜂拥而出,朝它没头没脑地蜇来。
牛后退着,大黄蜂嗡嗡地扑过来,牛闪了蹄子,从山坡上滚下来了,幸亏被一棵油茶树挡住,腿却摔断了。
爹去邻村找兽医采来草药,捣碎了敷在牛腿上,朝正在苦楝树下写作业的冬青骂骂咧咧:“你个赔钱货,真是个悖时鬼。”爹一边骂,一边咳。他一向身体不好,每年春秋换季时,都易发慢性支气管炎,咳得直不起腰身,更不用说干农活了。
娘替人纺纱织布赚的那一点点工钱,根本就填不饱肚子。无论怎样变着法子,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爹越觉得自己窝囊,脾气也就越发不好。常常一点小事就要大动肝火,骂个不休。动了气,愈发咳得厉害,仿佛要把五脏六肺都咳出来似的。
爹给牛敷完药,朝冬青嚷道:“短命鬼,还不快到杂屋房寻个箩筐割牛草去。”
冬青不情愿地合上作业本,放下还没来得及做完的作业,起身去了杂屋房。
一声凄厉的“喵唔”声把她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踩到了大灰猫。
大灰猫睁着一双黄亮的圆眼,厉声尖叫,一副要扑上来拼命的样子,与平时的慵懒状完全不一样。
再细看,柴垛旁已有它刚产下的四只小猫,尚未睁开眼,肉乎乎的,像剥了皮的小老鼠。
小家伙蠕动着,摸索着竖起身子扑到大灰猫身上吃奶。冬青吐舌朝老猫笑了笑,顺带把门掩好,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
只是爹到学校这一闹,隔天冬青夹着个小花书包去学校上课,外号叫酱油萝卜的男生便学着她爹的腔调,追在后边结结巴巴地问:“赔、赔钱货,你放的牛、牛呢?”平日冬青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这下终于被他逮着机会耻笑了。他长得牛高马大,皮肤乌漆抹黑的,像只煨坏了的红薯。
冬青冲他吐舌头,小声地骂道:“结巴子爱讲,去去,一边歇着去。”
4
冬青的铅笔头只剩下拇指长,再也握不住。
她削了一截细竹竿,把铅笔头倒插进去,再用细绳绑好,这才勉强能写字。
闵老师看在眼里,把冬青叫到办公室,送给她一支漂亮的花铅笔。冬青握在手心,心跳得厉害,像得了个宝贝。
写作业时,她越发把字写得端正。大人们夸她字写得像男孩子,她心里不服气:凭什么写得好的字就非得像男孩子的字,难道女孩子就不可以把字写好么?这么想着,她更加憋着劲,一笔一划都写得孔武有力的样子。
冬青没有钱买礼物,她从桃树下捡来桃核,央娘雕个小花篮给闵老师。娘会把一粒普通的桃核儿,用锉刀雕刻出许多精巧的小玩艺儿,如小桶、花篮,或是小船。
闵老师爱吃鱼,冬青还想捉点鱼送给她吃。午饭后,她悄悄地在爹娘的酣睡中溜出门去。阳光炙烤着大地,丝瓜、南瓜藤上都举着一只只黄蔫蔫的耳朵。
村里少有的安静。整村的人啊、猫啊、狗啊,好像都睡着了,只有悠长的蝉声不厌其烦似地鸣着。
溪水是清澈见底的,悠悠地流淌着。在拱形的石板桥下,形成了两个圆形的小旋涡。冬青赤脚下到小溪里,一双小手掏过去,能掬上满满一巴掌的小鱼小虾。有几枚叫“麻格令先生”的小鱼,淡灰的脊背上,长满了褐色的斑点。形状像黄颡鱼。它性情暴烈,不幸被捕捉到后,激烈地挣扎,直到完全不能动弹,这种小鱼无细碎的骨头,味道鲜美。
掏完小鱼小虾后,冬青看着仍在烈日下酣睡的村庄,忽然胆子一横,打算去池塘里捉一尾大鱼送给老师。
冬青摒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在池塘边。那时节,鱼们也热得晕乎乎的,寻到岸边的水草里小憩了。有几尾鱼正吐着水泡,张着嘴“叭唧叭唧”地吃着青绿的水草,水草一抖一抖地,被鱼拖入水中。冬青伸手在池塘边柔软的水草中一掬,捉到几只颜色鲜艳的小边鱼。
有一尾鱼被水草缚住,翻着白肚皮,正笨拙地转动。冬青伸手去抓,摸到了鱼的背部。鱼挣扎着,从她的手掌中滑溜出去。她伸手使劲一抓,居然捉住了一尾大草鱼,她惊喜地把鱼卡上岸。
当她双手吃力地握着那条鱼急急往小学校方向走时,耳边忽然就响起一声断喝:“小崽子,还不快把鱼放回池塘里去了,看我不掐断你的脖子。”这突如其来的呐喊,无异于在她耳边炸响一个惊雷,吓得她魂飞魄散。她头顶上的朝天辫被人一把扯住,疼得裂开了嘴,一抬眼,便望见了堂伯版刻画般威严的脸。
他头戴一顶旧草帽,肩上扛着个铁耙子,脸颊的肌肉松弛下来,像两个干瘪的肉袋,两颗门牙大而黄,从唇边突兀地龅出来。他是个十分严厉的村长,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村头的各个角落,呲着大板牙,用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训斥干活不卖力的村民。
冬青撅着嘴,低下头,心里感到耻辱和不安,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把鱼放回池塘里。
放学后,冬青踢着一颗小石子回了家,没能送给闵老师鱼,还被堂伯凶了一顿,她心里颇为不快。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晚霞给家里的小白狗镀上了一层金色,像一条小金狗了。
娘在院子里燃上艾香驱赶蚊虫,青黛色的烟雾升了起来。家门前那棵高大的苦楝树开花了,沁人的花香只管沿着洁白无暇的花边泼洒开来,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娘和冬青并排躺在竹制的睡椅上乘凉。月下的瑶村渐渐氤氲成水墨色。娘轻摇蒲扇,教她唱瑶歌:“难为妹,难为贵妹敬龙茶;双手捧来单手接,手中茶杯正开花……”
冬青摇头晃脑地唱着,脆生生的童声在夜幕里穿行,引得邻家的麦子也搬条小板凳来纳凉。她天生有副金嗓子,她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哟,三两岁,死了娘唉。”直让人听得泪下。娘说:“唱得像个秋蝉子,让人心里闹得慌。”
冬青最怕听鬼怪的故事,听了鬼怪的故事后,看着家里张开的黑洞的大门,常常会疑神有鬼魂从那里边飘忽而过。
几个人直唱到蟋蟀也不再和鸣,才肯进屋睡觉。
5
秋日的暖阳下,红薯藤叶绿油油的,像泼了漆。冬青跟在大人们身后,到山岭上挖红薯。从她家沿一条山路,往后走数百米,就到了天堂山。山的阳坡面,种着些稀松的茶树,茶树下却种了好多红薯。
大人们先把缠缠绕绕的红薯藤齐根剪掉,用锄头把红薯周边的土刨开,再把红薯挖出来。稍不小心,就会把脆生生的红薯一截两断。沙地里的红薯个大味甜,有红心的,也有黄心的。
大家一边挖红薯,还不忘一边互相打趣。
长得矮锉锉的那个叫冬瓜的男人,顺势摸了一把年轻妇人的臀部,几个妇人把他按到红薯地里,有的按头,有的按脚,更有一个,直接扒下了他的裤头,打屁股,直打得他口里哼哼唧唧地直求饶,大家才罢休。
终于有人挖出一个板凳粗的大红薯,惊叫着,像中了头等状元,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家围拢过去,啧啧地称赞着。
有人扯着嗓子唱山歌,一唱百和:“春来到,青山百木吐嫩牙,指头嫩牙春风里,姑娘脸上像朵花……春来到,阳鸟唱歌满山飞,同歌同乐在一起,小郎无伴单身回。”
歌声回荡在山谷:“一更带到厅堂里,二更舂米架锅边,三更操米下河洗,四更操甑下炉炊。”
冬青远远望去,四周全是连绵的山,一座接一座,山外面,会有些什么呢?她一直好奇着,从没有离开过瑶村的她,很想去山外的世界看看。
傍晚时分,村里大榆树上挂着的钟被梆梆地敲响了,要分红薯了,家家户户拿了箩筐、菜篮到榆树下集合。人都说童男童女手气好,娘赶回家去做饭,留下冬青抽签。
堂伯先把红薯按人口分成等分,然后再用纸做了签,丢在地上让众人抓。手脚快的,瞄着那好签抓进手里,高兴地把大红薯装进自己带的箩筐里,挑回家去。
冬青打开自己抽的签一看,是个末等签,她顺着签找过去,见分到的是一堆稀稀疏疏的红薯根,发育不良的样子,是俗称的“猫屎红薯”。她撅着嘴,把小红薯根一颗一颗地捡起来,丢进比她只矮一点的谷箩里。
娘赶来一看,人家分的是模样齐整的大红薯,自家只分了一堆瘦不拉叽的毛边红薯,气不打一处来,“哐”地一声,将箩筐倒扣过来,小红薯四散里滚落在地。
堂伯的脸红一阵紫一阵的,有说风凉话的,帮腔的,一时间如打铜打铁般嘈杂热闹起来。
堂伯拿她没有法子,只得重新从仓库里拿些个大的过了秤,分给她家。回到家里,冬青匆匆吃了点红薯拌饭,便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家里的口粮不够吃,娘招呼她过来一起把红薯擦成丝,等晾干后掺进米里煮饭吃。
一条窄长的条凳,中间隔着一个简易的擦薯器,娘与冬青各坐一端,“咣咣咣……”地用着力,煤油灯,把两人的影子夸张地投到了堂屋墙上。
红薯铡成丝后,娘用一口大缸泡了,将红薯丝反复搓洗,让红薯粉沉淀下来。又连夜擦了红薯片,清早,娘先用高凳支了一张篾织的晒箩,把红薯片一块块排好,码放整齐,放到太阳底下晾晒。
晌午时,冬青搬来一条高凳子,再一块块把它们翻转过来,晒另外一面。
总有馋嘴的鸟雀来偷食,稍不留神,就啄下一个角,或从中间啄一个小洞,“叽”的一声飞走了。
冬青挥着一根长竹竿,赶走偷食的鸟。
数天后,泡着红薯丝的水缸底便积了一层厚厚的红薯粉。娘用铲子把白灰色的红薯淀粉挖出来晾晒干,再请来师傅烫成薯粉皮,一张锅盖大小的粉皮取下来后,切成丝,爆炒,放点葱花,鲜美无比。
娘再把其他粉皮细细切成粉条,待晾干后,挑着去山外卖,换些洗衣粉之类的回家。
6
这一天瑶村格外热闹,堂伯六十大寿,家里宾客盈门。长鼓咚咚地敲着,木叶声声唱着。堂伯穿件卡其布土褂子,手里捏着根旱烟枪,扯着粗大的嗓门,去厨房里指挥帮厨的师傅,去堂屋里指挥专替客人端茶递水的妇人。
妇人堆里也有麦子的娘,芸娘,她扎着干净的小围裙,大眼睛,大脸盘,洁静的长发,纹丝不乱地盘在头顶。芸娘在瑶村算得上个美妇人,她偶尔瞄向伯堂的脸,有点娇羞,婉转的样子。
丈夫撇下芸娘和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了百了。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照顾着年过六旬的婆婆,生活的艰辛自不必说,没钱给孩子添新衣裤,几个儿子共用一条裤子,谁外出就让谁穿。其他的就用破衣服或破被子裹着身子。
也曾有一位铜匠入赘她家,一段时日后终于忍受不住,抱怨道:“但凡家里有了一点荤腥味,就罾也来了,网也来了。”他架不住这一家子几张嘴穷吃饿吃,远走他乡了。芸娘只得强打精神,跟生活这头不幸的倔驴死磕。
大师傅敲着面锣出来,向堂伯报告说蒸笼被“淩”住了,堂伯假装虎着脸,给他封了十元钱。他立马笑嘻嘻地向着厨房说:“好咧,上头碗。”
头碗是一个青花瓷的大海碗,里面装有七层不同的菜肴,热热闹闹地堆着冬笋炒牛肉、滑肉、鱼丸子、煮鸡蛋等,最好吃的是放在底层的油炸红薯团,金黄的,且香糯甜软。每桌有一大碗四方肥肉,每人一块,一般只煮半熟,等到散席时,各人夹自前那块回家。如果在席上夹来就吃,会被众人视为不懂规矩。
一家之主谁舍得吃独食?只是拿起碗筷象征性地浅尝一下,就把酒席上的菜肴分匀,倒入各自带来的碗中,带回家老少一块吃。
小孩子们乐翻了天,在桌子间追来赶去。
冬青混到队伍中,捡地上那些未燃尽的花炮。拿到外面去放。她把一个爆竹插在门前的泥地里,撅着屁股点燃引线,“砰”地一声,在泥地里炸开一个葫芦状的小洞。被她爹当场捉住,倒提着在屁股上打了几巴掌,这才撅着嘴跑开了。
夕阳把瑶村染成金黄色,晚风拂去人们心头的闷热,牧归的老牛在乡村小道上“哞”地一声长唤,一头小牛仔便欢蹦乱跳地来到跟前。放牛娃倒骑在牛背上,吹着短笛。
戏班子是从几十里开外的外乡请来的,其实只有三个人:一个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天庭阔大饱满,说话声如洪钟,一个生得白白净净,眉目清秀。另一个则是留着络缌胡子的老汉,是个唱老腔的。几位青壮劳动力抬着几扇平整阔厚的大门板,铺在晒谷场里的长凳上,拼成一个简易的戏台。
唱戏的用竹竿撑起了一面白色幕布,再用几根竹竿在幕后搭起一个架子,然后把镂空的皮影一一挂到架上,又从箱子里摆出笛子、二胡、中胡和鼓板等乐器。
一切都准备停当后,皮影戏就热热闹闹地准备开演了。前奏照旧是悠长、喧闹的,二胡和长鼓声响起来,催促着瑶民从各个吊脚楼里跑了出来。
锣鼓声、镲声越来越急促地响起,晒谷坪上的人越聚越多,皮影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正式开演了。
不过是一盏极普通的马灯,映照着一些小小的镂空的牛皮做的人儿,在银幕上跃动,伴随着浓重方言的唱白,在灯影中厮杀格斗。“一口叙说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小小的戏台变得神秘起来。
冬青站在戏台前,看那些光、影、声的奇妙组合,看得有些发呆,布幕上,一位头戴凤冠的花旦出场,一板一眼地唱:“穆柯寨来了我女将娇娃,耳边厢又听得锣鸣鼓打,开来叫一声大将穆瓜。我命你向前去细看真假,是斩兵或斩将细问根芽。”
穆桂英率宋军直逼萧后摆下的紫微九煞天门阵,杀声、喊声大作,冬青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转到幕后,想看个究竟。
让她惊奇的是,穆桂英优美的唱腔居然是从那个虎背熊腰的后生嘴里发出来的。只见他铆足了劲,双手操纵穆桂英,一会儿紧抿双唇、一会儿又急急顿足,还兼拉二胡,脚踩鼓。神情、架势丝毫不比幕前的交战逊色。
唱敌将的白净小伙唱腔高亢而又婉转,悠扬而又韵味十足。他在三四十个高高悬起的人偶中,挑出剧情需要的角色,又转身在幕后边唱边让它转动起来。
穆桂英单挑辽国将领,打得不可开交。冬青听得如痴如醉,她双眸晶亮,脸上有了一种奇异的光泽。她立马爱上了皮影戏,爱上了屏幕上那个智勇双全的,散发着无穷魅力的穆桂英。
戏散场了,客人渐渐散去。
夜里,冬青阖上眼,梦里自己俨然就成了英姿飒爽的穆桂英。
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月色如水般泼洒在瑶岭山寨间,枝叶在徐徐的清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清凉而静谧。
寨里的狗忽然叫起来。先是一两条狗小声地吠着,小声地,底气不足的样子。可是,慢慢地,整村的狗都吠起来了,像一支雄壮的曲子,颇有声势。沉睡的乡村像被突然惊醒过来,炸开了锅。
冬青听到伯父粗暴的嗓门将村里的黑暗炸响。狗吠声中,夹杂的是伯娘低低的抽泣。
原来,皮影戏散场时,在一位婆娘示意下,伯母看到伯父趁黑去了隔壁的芸娘家。好事的婆娘便挑唆伯娘捉奸在床,杀杀堂伯和芸娘的锐气。
老实的伯娘愁苦着脸,直摇头。她忍气吞声,在家里干坐到天微亮,伯父还迟迟不归,终于忍耐不住,寻到芸娘家的窗下,用手捅破窗户纸往里一看,两位正搂着说悄悄话呢。
伯娘壮着胆子用力咳了一声。
伯父蓦地听到伯娘咳嗽的声音,一时心头火起,恼羞成怒地从屋里窜出来,大声嚷道:“你个猪婆娘,长本事了,敢跟踪我?”他发狠地扯住伯娘的头发,把她使劲往墙上撞,伯娘绝望的哭泣绵延在瑶岭上空,让人扼腕叹息。
打不过,也骂不过,趁有人劝架的当儿,绝望的伯娘便抽空挣脱伯父的手掌,往荷塘趔趄而去。这种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是她能想出来的,对生活唯一抗争的方式。
到了水塘边,她刚要纵身往下跳,谁知紧跟而来的伯父不但没有阻拦她,反而几近疯狂把她的头深按进水中:“死疯婆子,放着好日子不过,我让你发疯。”
伯娘稍一抬头挣扎,伯父钢钳般的手更用力把她按到水里去。
伯娘不知喝了多少生水,伯父也终于按累了,伯娘好不容易挣脱了伯父的手,挣扎着上了岸,眼里更添了绝望的神情。
她并不是真的要去寻死,不过要以寻死的方式来反抗这种没有尊严、毫无希望的生活,而伯父疯狂地把她的头压进水里的举动,让她体会到比死更可怕的绝望。
连这种极端的方式也唤不起伯父应有的同情和尊重,伯娘从此彻底死了心。凄惶惶地,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再不敢多言语,见到村人,也自觉低了一等,深深地弯下腰去。
伯娘从此更加讷言。她不敢再投水寻短见,深知弄不好就被那狠心的男人按到水里浸死了。
生活的重压下,她像架机器似地,从早忙到晚,腰身似乎从未挺直过。每天从早上起床的那刻起,便有干不完的活在等着她。菜地里、水田里、碗里、锅里,一家七八口人的生活,哪一样都得她亲自去打理,她的身子也越发伛偻。
7
娘去豆腐坊磨了豆腐回来,打发冬青送几块给伯娘。娘说,伯娘咳得越来越厉害,又发了眼疾。
路上,一条白狗呼呼地喘着气,盯着冬青看,冬青也紧盯着它。
伯母家门前有一株细脚伶仃的枣树,树上残留着一两片枯黄的树叶,正被风吹得回旋往复地荡秋千。
伯娘摸索着给冬青开了门,一只母鸡正大摇大摆蹲在桌上,门一开,惊得咯咯地乱叫着,张开翅膀从桌上飞了下来,直朝冬青扑来,吓了她一大跳。
冬青把东西放到桌上,伯母一边咳嗽着请冬青落座,一边在两屉柜里摸索。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垃圾,一把光秃秃的扫笤斜立在床头,床头柜上,摆着一把断了齿的木梳,这个慈祥儒弱的老人突然就破败得让人心揪,像一张风干的枯叶。
她伛偻着身子,在暗黑的柜子里掏了好久,终于摸出个干瘪的橘子递给冬青。
冬青不肯要,伯母便哀哀地看着她:“好孩子,你别蹵着我咧。”
冬青只得揣着那只风干的橘子往回走。她仄仄地走在田埂小路上,身子不由自主地扭秧歌。
生产队里的土地已包产到户了。春耕时,一家偷偷往田埂上挖下两锄,自家的田就宽了几分米,紧邻着的另一家也毫不示弱,趁人不注意,也举起锄头,往田埂挖下两锄。下一次犁田时又挖,田埂变成巴掌宽,只能勉强探下一只脚。
这时,村会计跨着弧步飞快地走过来,笑嘻嘻地叫住她,原来,小学会考成绩公布了,冬青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
冬青飞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时,娘正坐在门前的桂花树下吱呀吱呀地纺棉花。她全神贯注地摇着纺车,手捏细长的棉花条,随着纺车有规律的转动,从棉条里不断抽出粗细均匀的白线来,再绕成一个白色的纱绽。
黑旧的纺车唱着古老的歌谣,蟋蟀在院子里弹和着。三两只麻雀,旁若无人地跳来跳去。
听说冬青成了瑶寨唯一考上县中的学生,娘欢天喜地站起身来:“家里这么多孩子,还就指靠你了。”
爹不以为然,一边用力咳嗽,一边说:“女娃子读书能顶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个赔钱货。”爹不想让她去县中学读书,想让她去离家不远的镇中学走读,能节省开支,还能替家里干活。
但冬青态度十分坚决,她倔强地说:“我考上哪就去哪读,要读就读好学校。”
可是,临到要开学了,娘左邻右舍借了个遍,也只筹到四十元。离要交的七十五元学费寄宿费还差一大截呢,怎么办?
太阳明晃晃地高挂在天空,阳光透过树梢,一寸寸地慢慢移过来,时光象被什么粘住了似的,缓慢、悠长。
娘打发冬青去舅舅家,冬青匆匆踏上通往舅舅家的山路。樟树和柏树的新叶已经很茂密了,在晴空里泛着亮光,象撑开了一把把碧绿的大伞。听说冬青考上县中了,舅舅显得很高兴,他拿出一瓶烧酒,就着一盘水煮花生,在庭前的晒谷坪上,兀自喝了起来。
舅舅嚼着花生米,道:“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少年辛苦终事成,莫向光明惰寸功。”冬青似懂非懂地听着。他当年被划成右派,平反后略有些补偿款,那些钱,被他的后老婆收得紧紧的,冬青住了一夜,只借来两元钱。
娘别无他法,只得用一个小旧木箱子替冬青收拾了衣物,挑着米和小木箱,领着冬青,去县城中学报到。
娘没去过县城。一路上不停到问着路,好不容易找到从镇里去县里的公共汽车站,车上坐得满满的,塞在化肥袋里的鸡、鸭,发出阵阵异味。为了省一元钱的行李费,娘跟卖票的说了不少好话。
到了学校,经人指点,娘找到学校的总务主任,说家里那头猪还得等个把月出栏,央求他帮帮忙。跛脚的总务主任便写了个条子,宽限了冬青交学费的期限。
冬青这才在学校里安顿下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只有教室外的竹影摇曳,才让她找到些熟悉的气味。
第一节课,老师让大家站起来相互介绍一下。冬青在通讯基本靠喊的瑶村无拘无束地长大,说话的声音比县城里长大的孩子要大得多。当她用方言大声回答问题时,惹来同学的阵阵讪笑。这笑声让她心里不免添了些隔阂,添了些自卑的成分。
班主任是一位历史老师,刚刚大学毕业,圆圆的脸上,涣发着红光。冬青虽然普通话说得不是很好,但会背完整的木兰词,作文也写得棒,深得他的宠爱,选她当了学习委员。
最头疼的是英语课。来自县城的同学在小学阶段已学过英语,冬青在村校读书,哪有这种机会?她听不懂那些发音古怪的语言,适应不过来。英语老师是个面部表情僵硬的中年妇女,粗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颧骨高而多肉,上嘴唇瘪进去,下嘴唇再凸出来,很少见到她脸上有笑容。
她嫌冬青发音土气,老用不信赖的眼神瞟她,冬青也就越发讨厌上英语课。哪怕是在去上厕所的路上遇见英语老师,她也觉得窘迫难挡,绕道而行。
偏偏英语老师总喜欢趁她不备时,冷不防叫她回答问题,她面红耳赤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老师冷冷地嘲讽道:“真想不明白,你这种成绩,是怎么当上学习委员的?”
冬青羞愧万分,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越想越沮丧,上英语课的兴趣也就大减。
开饭了,食堂人声嘈杂,大家去煮笼里找着自己编码的饭盒,端着那小半碗米饭,急急地奔上桌子。每桌只有两盆菜,常常是一盆水煮大白菜,另一盆是有着零星肉沫的红薯粉条,还有一小碟豆腐乳,八个人盯着那些菜,眼神里几乎要冒出火了。
席长掌勺分了,大家狼吞虎咽起来。有人好歹在大白菜里看见白花花的肉了,再翻过来仔细一看,不过是肥白的肉虫,只叫恶心。
冬青交不起菜钱,每日里只能在食堂里搭蒸点米饭,就着自己带来的咸萝卜、泡菜下饭。
寒冷的冬日,她穿着破旧的布鞋,鞋子进了水,哐铛哐铛地响,冷到彻骨。饥饿的感觉也如影相随。
卖烧饼的老头,把挑子停在校园里的榆钱树下。他的胡子和眉毛发白,像秋天茅草茬上结着的霜。他一面取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一面大声吆喝着:“卖烧饼了,石湾烧饼,一毛钱一个。”
烧饼香甜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冬青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那些烤得黄橙橙的烧饼,直咽口水。
她摸摸干瘪的衣袋,倔强地把眼睛望向别处,绕过担子走。
8
老天爷像得了更年期综合症,整个夏天紧绷着脸,火燎燎地灸烤着瑶寨的土地,使得许多地方干旱,水稻插下后枯黄,地里暴晒的裂痕,像老农皱纹横生、干枯粗燥的脸,让人心痛。
入秋后,却没日没夜地下起雨来,也不管土地能否承受得住这份浓情。冬青家里正待收获的水稻全烂在地里。
新学年又开始了,公粮无法交,口粮更是没了着落。冬青的学费还差一大截,她只得收拾了简单的行礼去报到。
英语老师主动向学校请缨,当了冬青那班的班主任。
冬青羡慕那些县城的学生,他们穿戴得整齐漂亮,早上来学校时,书包里还放着面包、苹果什么的。冬青想,自己有一天要是能像他们一样,生活在城里,多好,娘也用不着每天那样奔波劳累了。
冬青正胡乱想着,又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点名催交学费,心中羞愧。
因为吃了忘记盖上瓶盖的咸菜,被老鼠偷吃过的,冬青拉肚子,进教室晚了两分钟,英语老师便破口大骂:“你家的太阳出得晚些么?”这冷冷的声气,让她陷入寒冷的状态中。像跌入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钱,没有安慰,也没有尊严。
中午回到宿舍床边坐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喝水时,忽然发现床单上印了一朵血色的梅花,短裤也有些粘粘的感觉。
她一看,原来短裤上尽是血迹。有一些血,顺着大腿不断流下来。拿了纸巾去抹,才抹完,又有血不断地从短裤里流出来,她以为自己什么地方破了,着了慌。
脱下裤子一看,用一面圆形的小镜子去照,也没发现什么地方破了,怎么就一个劲地出血呢?她心里又着急,又害怕。
这血似乎是从自己隐蔽的部位流出来的,无休无止的样子。
她拿了更多的纸巾来,试图堵住不再流血,谁知流得更加汹涌而来,她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害怕得哭起来。
她找来一些手纸垫着,呆在床上,不吃不喝地看着那条脏床单发呆。
等生活老师来时,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老师,我得了怪病,下面流了好多血。”
生活老师有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眼神清彻纯净。她笑着摸摸冬青的头,说,孩子,这是初潮呢。劝慰道:“女孩都会经历这一关的,你别害怕啊!”
说罢去校门口的小卖铺,替她买回一包卫生纸,告诉她,垫在短裤那儿, 一般三四天就不会有了。又叮嘱道,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丫头片子了,你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到处疯跑,要安静。要和人保持一定距离。
只是,她似乎变得有些忧郁了。
她沉下心来,除了看课外书,她不再热衷跳房子,踢毽子之类的游戏,连乒乓球都很少打了,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
冬青开始用心学习英语,她在学校后山坡上的茶叶林里,拼命地背单词,记语法。说来也怪,她像是醍醐灌顶,英语成绩直线上升,期中测验打了96分。老师一开始还怀疑她考试作弊,仔细比对试卷,才知她前后左右的成绩都比她低。倔强,不服输的性格让她的英语成绩在班里遥遥领先。
这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同宿舍的女同学说丢了五十元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事情立即传开去,女生宿舍像炸开了锅。
教导处的老师来了,班主任来了。让同学们把自己的箱子、包,打开来搜查。冬青打开了箱子,抖了抖那些打着补丁的旧衣服:“看,我没有拿。”她把东西一一翻给老师看,但老师要亲自一件一件挑起来检查,冬青本来心里觉得委屈,这下犯起倔来,偏不让老师翻了。一位女同学在旁边小声地说:“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还拿着当宝似的。”
冬青听见,呼啦一声地把自己的东西收进小木箱里,“哐”地一声盖住,一屁股坐了上去。
老师想拉开她,她死死地坐住木箱,不肯挪开半步。老师气得脸色青紫:“你以为自己成绩进步了一点,就尾巴翘上天了?跟我斗,你还差得远。”
她一把拉住冬青的手,往外拖,冬青丝毫不肯松手。
老师喘着粗气,说:“我可教不好这你样的学生,快叫你家长来。”
这时,一位女同学在老师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句什么,老师盯着冬青说:“怪不得不肯给我查看,原来做贼心虚啊!”
同学们立马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看。冬青几乎要愤怒了:“不,我没有偷钱。”
老师问:“那你为何课间回宿舍?”
冬青哭道:“我拉肚子,回来取了点生苏丸。”
老师又说:“穷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穷志短。”
冬青委屈地抽泣起来,泪水在她眼里打着转:“难道人穷就可以被人冤枉么?”
上课铃响了,大家陆续回教室了。
冬青一个人提着那口小木箱,沉重地走出了校门。
她眼里噙着泪水,一步一回首。这时,大家正在教室里上课,除了门卫用诧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没有人留意到她已走出了校门。
她没有钱买汽车票,只好沿回家的方向走,公路上灰尘扑面。只要有汽车经过,她便招手拦车,拦了好几次车,司机都只是迟疑了一下,便开过去了,有一位卡车司机经过时,甚至加大了油门,在她面前呼啸而去,排出两行乌浊的尾气,呛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走了好几里路,冬青终于拦住了一辆大卡车。
卡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看了一下,正想开走,冬青飞快地跑上前,说自己实在走不动了,请求他让自己搭乘一段路,司机这才打开驾驶门,很不情愿地让她上了车。
驾驶室里除司机外,已挤了两个人。一位大胡子的男人,一位满脸皱纹的妇人,一路上大家沉默着,谁都不说话。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跑得直喘气,把人抛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冬青不得不紧紧地抓住座垫,以免被抛上半空。
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到了镇里,冬青跳下车来,跟那位粗壮的司机深深地掬了一躬,道过谢,提着自己的旧箱子继续往瑶村方向走去。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离家二里地的地方,要经过一座坟山。白天里,坟山沉寂着,一切都像是睡着了,而此刻,却全都活跃起来,树影绰绰,虫子鸣叫起来,荧火虫忽明忽暗地闪烁其中,冬青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深怕路边的树林里突然跳出一个鬼怪来。
忽然响起一阵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这叫声伴随着风,穿越寒夜的长空,让她毛发都竖起来了。她一路飞奔,耳边山风飒飒作响。
远远望见家门了,她一头扑倒在大门上。娘打开大门,黑暗中,见着灰头土脸的冬青,惊得险些仰面跌倒。
娘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点燃了一炷香,双手合十,为她喊魂:“崽啊,快回来吧。”这样喊过数声之后,娘又摸了摸冬青的额头,朝黑暗中拜了几拜,这才关了大门。
娘去灶间打了温水让她洗脸洗脚,问:“怎么就回家了?学校放假了?”
冬青头也不抬地说:“放假了。”洗漱完毕,把头埋进被窝里,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倒头便睡了。
梦里,有无数的蛇纷至沓来,在小溪里,在溪边每一条必经的小路上,都有一条蛇盘踞着,仰着扁平的头,绿莹莹的目光冲她怒目而视,嘴里吐出火红的芯子,那样一种湿冷的软体动物,吓得她头晕脚软,想走,怎么也迈不动脚,想逃,也无处可逃,她蹲下身子哇哇大哭起来。
醒来才知道是做了一场噩梦,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汗涔涔的。
一整天,冬青只是默默地放牛、打猪草、拾柴火。绝口不向娘提起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到了周日下午,娘见冬青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返校,而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着山外默默发呆。便问她怎么还不回校,冬青说自己不愿意再回去上学了,娘便扬手朝她头上打来。
冬青挨了一下,急忙跑出家门。娘便追着她赶,冬青拼命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哭。
她飞快地越过了溪边,又越过了一丘稻田,娘紧紧追在她身后,冬青跑多远,娘就追多远,她手里的荆条高高地扬着。
娘一直追了她四里地:“你个讨账鬼,不是说好考大学参加工作么?不好好读书,将来凭什么进城工作?你还想和娘一样,一世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啊?”
冬青在山路上边跑边哭,说:“娘,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我认命了,不愿再去学校丢人了。”
娘抹着眼泪,再三劝:“娘再去想办法。”
冬青说:“娘,我知道你很为难。”
冬青跑得风快,娘在后边追得气喘吁吁的。
冬青忽然被脚下的石头绊住,重重地摔了一跤。她抚摸着受伤的脚,见被掀掉了一块脚指甲,血汩汩地往外冒着。
她看着高举着荆条正要落下来的娘,放声大哭,娘心一软,也哭出声来,两人哭着抱作一团。娘说:“娘无用,对不起你。”
冬青说:“我不怨你,只怨自己命不好。”爹本来就不赞同女儿去读书,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冤枉替别人家出这份念书钱。这下正好,既省钱,又多了个劳动力。
娘瞪他一眼,骂道:“你懂什么?”
娘好歹又劝了几日,见冬青油盐不进的,拗不过她,也就只好由她去了。
9
缀学回家的冬青,捋田、插秧、收稻谷,样样农活都干,晒得又黑又俏。
家里只分了两亩多田。这些田中,除了水稻田,还有半分盐碱地,水稻种不出收成来,娘带领家人把它翻耕了,施上肥,全用来种豆子。
“清明后,好种豆。”吃完早餐后,冬青和娘便扛着锄头去种豆了。娘用锄头磕出一个个小洞,冬青在每个洞里洒上些豌豆种子,再用肥料轻轻地把它们覆盖上,像盖了一床柔软的棉被。
不几天,豌豆从里边顶着一片小小的嫩芽来,又长出两片小小的叶。下过几场春雨后,豌豆苗开花了,很美,像一大群蝴蝶在嫩绿的豆苗上起舞。
冬青也顺风见长,她高挑个儿,杏仁眼,长长的辫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只是劳作之余,她常盯着山外的小路发呆。想起在县中学时听到铃声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慌里慌张跑去做早操,一头撞到校长身上;想起下晚自习时飞跑着回宿舍,和一位同学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下木跳棋;还有图书馆里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散发着淡墨香味的书。想着想着,眼睛就湿润了。
门前的苦楝树又开满了温柔、淡紫的小花,将心事缜密地藏于千万个花蕊中,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一只红尾巴鸟在树间上下翻飞、婉转啼,翠绿中那抹嫣鸣红让她眼前一亮。然而,这种诱人的景象并不长久,冬青猛然听到那样一阵凄厉婉转的鸟鸣声:“光顾打锄,快去读书。”然后红尾巴鸟倏地振翅飞远,它的离去是突然的,一如她突如其来的造访。
冬青凝视着红尾鸟飞离的方向,心里隐隐作痛。她后悔自己一时负气离开了学校,“读书”二字,成了她内心最触碰不得的一块心病。
责编:陈龙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湖南日报新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