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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林萧散文《走笔江南》
新湖南 • 综合
2022-05-30 15:26:38

文/林萧

提到江南,大多数人的脑海中会自然浮现出一幅烟雨迷蒙的山水画卷,画卷里有垂柳拂水的圈圈涟漪,有咿咿呀呀的月下桨声,有花红柳绿的醉人景象,有莺歌燕舞的婉转悠扬,有小家碧玉的风姿绰约,有吴侬软语的低吟浅唱……

江南是美的化身,如同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美丽传说,穿越硝烟弥漫的重重历史,至今仍流淌在每个中国人的心坎上,让人如痴如醉。

扑朔迷离的江南,在每次梦醒时分,仿佛离我们那么近又那么遥远,如影如幻,无法捉摸。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吴侬软语”一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模糊的意念中揣测它的涵义,尽管与实际的词义有了一些距离,却让我对中国文字的精美绝伦感到由衷的喜爱。

最初接触到这个词语大约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断断续续读到的一些作家描写江南的文字中似乎都少不了“吴侬软语”的衬托。我那时天真地想象,江南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呢?连人说的话都成了柔软的了,大约江南是人世间最温柔、最迷人的一个地方吧!

后来才隐约地知道,它是描写吴人说话的腔调,吴人,即为现今的苏州人,“吴侬软语”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苏州话的名片。世界上能将一种地方语言形容到如此精致的地步,在我极其有限的知识里,我想,也许惟有“软语”是最为形象和生动的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南?

再后来,在中学的语文课本里,我背诵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广为传诵的民谣。苏杭二地即为苏州和杭州,也用来泛指江浙一带,这里物产丰富、民风淳朴、风景如画,又诞生了许多动人的传说,成为众多文人骚客笔下描绘的江南也就不足为奇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一千一百多前的唐朝诗人韦庄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位花间派代表诗人不仅将江南的美景描写得淋漓尽致,还将江南的无穷魅力抒写到了极至,套用现在流行的歌词来说就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江南的美不仅让诗人流连往返,还让诗人产生了在此众老一生的念头,可见江南之美,美到足以让人心疼的地步,这种美是可以深入骨髓的,可以在血脉里永久流淌。

韦庄是一个不得志的诗人,他四十五岁时前往长安应举,屡试不第,直到五十八岁仍痴心不改,一心想入仕途,以展其治国平天下的雄伟抱负。也许是命运对他的垂怜,五十九岁时终于考中进士,步入仕途。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年),韦庄举家从洛阳迁居江南,在金陵、润州、婺州等地辗转长达十年之久。金陵即南京,润州即江苏镇江,婺州即浙江金华,至此,韦庄笔下的江南也显现了雏形,约为今天的江浙一带。

比韦庄年代更为久远的唐朝诗人白居易在《忆江南》中也发出了这样的绝唱:“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同韦庄一样,都是潦倒落魄的诗人,这样的诗人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地位。白居易因多次上书直谏,被贬江州刺史、江州司马。后被调任杭州刺史、苏州刺史,任杭州刺史期间,修筑西湖“白堤”一段,留下《钱塘湖春行》一诗,至今被传为佳话。

白居易晚年期间居住洛阳,《忆江南》即写于当时,诗中的江南亦为苏杭一带,抒发了白居易晚年对江南风光的追忆及迷恋。仿佛江南就这样被定义了,江南的美,似乎走不出江浙,更确切地说走不出苏杭的藩篱。也难怪“吴侬软语”成了形容江南语言最为生动的词语,无数现当代作家每每引用此语似乎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一种写照。

我的家乡在湖南永州的一个小山村里,在我成长的懵懂日子里,我一直以为湖南也应该算得上江南一隅。湖南的气候宜人,青山绿水,潮湿的空气,多情的女子,淳朴的汉子,构成了我梦想中婉约而迷人的江南风光。

宋代诗人陆游诗云:“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这里所指的潇湘即为湖南零陵(现永州)。“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被贬永州十年,任永州司马,十年间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

记得高中语文教材中的《捕蛇者说》开篇即为:“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当我从乡村辗转去城市求学,阅读了许多有关江南的文章,我渐渐对儿时梦想中的“江南”失去了信心。倘若湖南也算得上江南,那么,为何文学家笔下的江南都集中在江浙一带呢?难道江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么?

随着阅历的增长,我渐渐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关于江南原来一直都没有明确的定义,从古至今,江南在不同地域的人们心中,都或多或少自然地存在着,流传着,生生不息。

闲暇时翻阅《现代汉语词典》,其中对“江南”的解释为:“长江下游以南的地区,就是江苏、安徽两省的南部和浙江省的北部”。倘若按照此解释,那么扬州在地理上位于长江以北地区,应当不属于江南的范畴,但众多诗人的笔下却把扬州当作了江南。

中国古代儒家经典《尔雅》一书对江南有了更直接的定义,《尔雅·释地第九篇》中这样写道:“江南曰扬州。”也难怪包括李白、杜牧在内的许多文坛大家将扬州当作了江南。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诗中的江南是为扬州。

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诗中虽然未写明“江南”一词,但通读全诗,所渲染的氛围无疑是江南风光,广陵即扬州,看来李太白心中的江南也成全了他对扬州的“错爱”。

到了宋朝,王安石的《泊船瓜洲》诗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诗中的江南则成了更为狭义上的江南,大约指他的家乡钟山一带。

而南唐后主李煜笔下的江南似乎更接近词典中的江南,《望江南》曰:“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南唐作为五代十国的十国之一,其地域大约跨度为今江西全省及安徽、江苏、福建和湖北、湖南等省的一部分。

李煜降宋被囚后久居汴京,对江南的向往让他不免生出“多少恨,昨夜梦魂中”的叹息。可见李煜心中的江南在古代诗人中着实算得上有一些份量,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大江南”了。

再追溯到更远古的年代——约公元前108年至公元前91年,司马迁潜心著作《史记》。在古“二十四史”中,最早出现“江南”记载的当属《史记·五帝本纪》。其中清楚地记载着:“舜……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今湖南永州)。”

至此,我的心头不由得一震,随之感觉内心深处涌出了一股暖流——原来我的家乡还真算得上江南一隅啊!

其实,称湖南为江南,在史料中还有不少记载。例如闻名中外的江南三大名楼——黄鹤楼、滕王阁、岳阳楼,岳阳楼即位于湖南岳阳市的洞庭湖西岸,相传为三国时期(公元215年)东吴将领鲁肃为了对抗驻守荆州的蜀国大将关羽所修建的阅军楼,为江南三大名楼中修建年代最早的楼阁,同时也是三大名楼中惟一的木质结构的建筑。

北宋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大文学家范仲淹挥毫写下了一篇《岳阳楼记》,据说范大作家只是面对他的好友滕子京遣人送来的一幅岳阳楼的画卷一气呵成,留下了“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

既然从史料中得到了一些佐证,我这个并非冒牌的江南人的心中似乎更多了一份走笔江南的底气。

我没有去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杭州,甚至没去过江浙一带,无缘领略李太白“烟花三月下扬州”梦幻般的浪漫。

杭州西湖,这个令无数人向往的地方,生产了太多的美丽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与白娘子,这些缠绵浪漫、凄美悲彻的爱情故事不知流传了多少年,还将继续流传下去。

西湖的美是一种怎样的美呢?也许大文豪苏东坡的描写比任何诗人的笔墨都更贴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而在与之毗邻的扬州,一个名叫瘦西湖的美丽女子向我们姗姗走来。

清代诗人汪沆诗云:“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瘦西湖的美是窈窕淑女的美,妩媚多姿,若隐若现,倘若荡舟湖上,那将有一种怎样的美在轻轻拨弄我们的松弛的神经……

够了,够了,我一心寻找着江南的所在,而一旦发现我的家乡也属于江南之后,我应当是愉悦且幸福的,为何思绪仍旧停留在江浙一带如梦如幻的江南?莫非我也走不出文人墨客笔下的江南吗?

不,不,我的江南也是美的,也许是少了许多动人心魄的神话传说,也许是少了许多文人笔墨的渲染,以至于我的江南相比江浙的江南少了些许神秘和诱人之处,但我要说的是,我的江南绝对是美的。

在三月,烟雨朦胧,乳燕翻飞,男耕女织,青山如黛,这难道不是江南独有的风光吗?在我的家乡,处处都是江南的风情。青色的瓦房,袅袅的炊烟,放学的孩子回家了,在田埂上随意弯下腰身,从青翠的草丛里折一根麦管,放在唇边吹奏,悠扬的小调回荡在田野上,邻家的小狗听见了,从窝里跑出来,开始柔柔地吠……

在夏日,田野里到处是一片喜人的景象。红彤彤的水蜜桃挂满了枝头,如同一个个饱满的裸露的乳房,在绿叶间羞涩地微笑。绿油油的西瓜在田间地头追逐着,仿佛在比赛谁长得更快,一个个挺着绿色的肚皮,等待着主人的检阅。青色的禾苗也在这时弯下了腰,因为丰满的稻穗让她们尝到了分娩的喜悦,等夜色降临时,你还能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呢!

在夜里,萤火虫提着灯笼飞来飞去,它们好象在跟天上的星星比赛谁的光芒更亮……

在秋天,山坡上的树叶最先羞红了脸蛋。果实都被农人们摘下来了,田野里一望无际,金黄色的草垛堆满了山冈,牛羊在草地上吃着一年里最后的一撮青草儿。

天气马上就要变凉了,河里的鱼儿这时候也跃出水面透透气,浅浅的河水泛出了美丽的涟漪。田鼠准备着过冬的粮食,它们将食物塞满了自己的小洞穴,然后懒懒地睡上一觉。

阳光真好啊,老人们望着西斜的夕阳,带着满意的微笑庆幸自己又度过了一年的美好时光……

冬天更不用说了,江南的雪下得最温婉动人,既不像北方的雪铺天盖地般的热情浓烈,也不像偏远的南方的雪下得过于斯文,遮遮掩掩,甚至让人在一觉醒来还没感觉到雪花的纯白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融化。

在我国的广东广西以及其他偏远的南方一带,常年是没有雪花的,这里的人们想看雪要么长途跋涉去江南赏雪,要么从电视上观看江南的雪景,以慰藉那颗缺少白雪覆盖的精神寂寞。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歌《江南雪》,在我写作诗歌十余年的体验中,自以为是颇为满意的一首:“从遥远的地方/我听到了故乡/雪落的声音//雪下起来的时候/飘着白发的村庄/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乳白的炊烟/雪白的屋顶/融化成一种纯粹的白//雪落在江南的肩上/十二支洞箫依次吹响/桨声在窗前的河里渐渐凝固”。

这首诗是我客居广东时所写,广东的冬天谈不上什么冷意,窗外常常有阳光萦绕,即使到了夜晚,还可以开一两扇窗户入眠。在异乡遥想家乡,诗歌中的江南是唯一的,就是我的家乡湖南。

后来有一些评论家评论我的这首诗歌,不过百字的诗竟然让他们写出了数千字的论述,不得不让我有些惊讶。我想,也许并非是我的诗歌多么感人,北方的人读到它的时候也许会想到自己的家乡,江南人读到它时也许会更增添一份对家乡的思念和牵挂,南方人读到时也许会产生对江南雪的神奇向往。

后来,我无意中见到网上有人在争论江南到底指什么地方,参与讨论的全国各地的网友各抒己见,有说江南是指江浙一带,有说泛指长江以南,也有说上海、安徽、福建、四川,最让我惊异的是有人用文雅的词语称西藏为“塞上江南”。

我再一次惊叹于中国文字的精美,用“塞上江南”形容西藏也许再贴切不过了。相比之下,我想,也许北方也可称之为“北国江南”,内蒙古则可称之为“草原江南”……这样联想的时候,我感觉到内心洋溢着幸福和喜悦。

梦里的江南,心中的江南,笔下的江南,我的江南,人人的江南。是的,也许,江南是无处不在的,江南就珍藏在每个人的心中。

江南,江南……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