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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评丨胡一峰:笑不赢就跑——读《吴世茫论坛》
新湖南 • 评论
2022-05-09 15:43:45

文丨胡一峰

《吴世茫论坛》是作家出版社的新书。说是新书,也是再版。和1998年三联书店版相比,书的篇目编序作了调整,还多了作者新绘的水墨图。当然,更重要的是书中活泼的文风和硬朗的精神,直至今日,也依然是新的。书的作者自然就是当年在《新观察》上写专栏的“吴世茫”了。这本“论坛”是专栏文章的合集。那么,“吴世茫”又是谁呢?新版序言中揭开了谜底,湖南籍著名画家黄永玉是也。

记得作家李辉在一篇文章中说,黄永玉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豪气,“永远是自己的主宰”,这一点在他的画和文中,一以贯之。所谓“吴世茫”,是“无事忙”的谐音,也是黄永玉的自嘲之语。但若严肃一点说,“无事忙”固有身忙,更是心忙,而其所忙之事,又往往是常人目睹而无视、充耳却不闻者。《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便被薛宝钗称为“无事忙”。以宝玉性灵观之,“无事忙”可谓一种超脱世俗功利之外的精神气质。读完本书收录的27篇杂文,又欣赏了书中妙趣横生的插图,我忽然觉得,好的杂文,所需要的和所灌注的,或许就是“无事忙精神”。

且看,书中的《“大师”论》一文,讽刺“大师”满天飞,一气儿列出了“烧饼大师”“烙饼大师”“国画大师”“豆汁大师”……《如何剪指甲论》抨击电视台请人大讲如何剪指甲,《贺某市举办“蟋蟀大奖赛”》辛辣地批评全国大兴建设之际,某市却把玩蟋蟀作为“百废俱兴中之一兴”,《山是山,洞是洞,树是树》则有感于各地名山名峰,全被起了“像XX”的名字,解说员也热衷于如此介绍……可以说,几乎每篇文章都起笔于作者所见所闻的小事,议论申发的却是关乎社会风尚的话题。文笔虽嬉笑怒骂,游戏纸墨,不拘一格,流露的却是作者对民族、对社会、对文化的强烈责任感。

当然,文章总是有时代性的,杂文尤其如此。《吴世茫论坛》里的文章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距今已过去了三十多年。时代变迁,观念变化,人们对生活的需求和态度也在不断发生改变。作者当年所批评的那些问题,比如剪指甲、玩蟋蟀,以今日的眼光看来,因提问前提的变化而已无伤大雅。不过,如果把这些文章回置于八十年代的历史语境中,就会发现作者所提出的,乃是关乎一个刚刚走出内乱和动荡的国家,以何种精神面貌看待自己、重塑自己、迎接未来的大哉问。正因为如此,如果我们在理解文本的基础上跳出文本,与作者做一种思想对话,又会从这些“旧文章”中获得新启发。

以《山是山,洞是洞,树是树》一文为例,作者提出,“你像我,我像你,大伙儿像成一团,像到不能再像,像到连老婆也认不出丈夫那么像,结果,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因此,他主张,“树就是树。长得雄伟,长得清奇,绿叶青葱。单有单好,丛有丛好,自是另一种景象。老汉我也只喜欢像树的树。把树剪成动物或别的器皿杂物形状,间或有几株倒也不妨,增加公园的情趣。只是不能全弄成那副样子。要知道,树不像树的时候,要还原它可就难了。”接着,他又联系到龚定庵的《病梅馆记》,进一步阐发把“树还给树”的观点,短文的思想内涵由此而更加丰厚。从中,我们可以读出对畸形审美的批评和对健康审美观的呼吁,也可以联想到健全人格之重要。在美育广受关注、社会审美亟需提升的今天,倡导这样的思想,实在太有必要了。我想,这大概也是好杂文穿透时空的长久魅力所在吧。

这些文章的力量和妙处还与作者娴熟地戏仿笔法密不可分。黄永玉是大美术家,看过他的“猫头鹰”“十二生肖”等作品的人,无不被意趣中透露的率真所打动。这种艺术气质同样渗透在他的杂文之中。比如,在讽刺斗蟋蟀的那篇文章里,他煞有介事地提出了不少“建议”,包括:推选蟋蟀为某市“市虫”,在全国发起“蟋蟀行动”,全市每人配发大手电一具于晚上六点至早晨六点男女老少全体出动捕蟋蟀,等等。或许和黄永玉先生的画家身份有关,他的文字别有一种喜剧的画面感。读之令人忍俊不禁,又掩卷长思。

再如,《一天零一夜》一文讽刺当年的有些旅游景点粗制滥造“景观”骗钱,索性再提出了一堆发展旅游的“点子”:拆掉故宫的木头建筑改为洋灰钢筋建筑,安空调、霓虹灯,白天参观,晚上搞“跌死可”(即迪斯科);旧的长城拆掉,每砖外汇券一千元,卖给外宾,再用泡沫塑料砖建个新长城;发售孟姜女服、万喜良服及以孟姜女、万喜良命名之各种饭盒、方便面及饮料,等等。《筹办<死人报>启事》中,作者表示要办一张专登丧讯的报纸,以满足人死之后家属发消息上报的需求。

“本报不论身份,不管年龄,只要一死,就可上报。”“死者好处不多,本报根据家属要求,有专人负责帮忙搜集他人长处优点纳入之,保证文体流畅自然,不留剽窃痕迹”。这些话,听起来像气话又像疯话,却在幽默中完成了思想的传递。品读这些文章,叫我想起前不久刚读过的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的仿讽佳作《如何带着三文鱼旅行》,还有读了便忘不掉的老舍先生《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这本《吴世茫论坛》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书中所涉内容离当世更近,读来更受触动。

在书中,黄永玉先生时不时幽自己一默。他在序言中回首往事,一本正经地写道,“我那时才七十五岁,多年青多辉煌的岁月”。在《笑可笑,非常笑》中又说自己很少吃眼前亏,因为“老汉我因为胆小遇到好笑的事情总是采用一种战术:‘笑得赢就笑,笑不赢就跑’”。读书至此,抚掌大笑,先生真乃笑道中人,得笑之三味也。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吴世茫论坛》文章欣赏

山是山,洞是洞,树是树论

文丨黄永玉

什么都各有什么的样子,比如人,就有人的样子,树,就有树的样子,山就有山的样子。

旅游业发达了,名山大川都开放给国内外有兴致的游人欣赏。

老汉我到过黄山,上过南岳,爬过泰山,游过桂林。爬山进洞,讲解员都喜欢告诉老汉我,这山峰像仙人下棋,那山峰像猪八戒吃西瓜,进了洞,讲解员又耐心地告诉老汉我,这钟乳石像织女,那钟乳石像牛郎,织女解放后进纱厂当工人去了,牛郎开拖拉机去了……老汉我就表示不愿听。也不希望原来的山变成下棋的神仙,变成猪八戒,变成牛郎织女。老汉我要看假的神仙、假的牛郎织女,干吗花那么多钱去那么远的地方呀!买本小人书躺在老汉我舒服之炕上即已解决。

老汉我为看山而看山,为看洞而看洞。

坐在山巅上,脚下万丈深渊,对面群峰涌起,使老汉我产生“不是滋味胜似滋味”的感觉。不具体,不说明意义内容。抽象到了极点。要想,也不是想那柴、米、油、盐,而是产生雄奇、伟大、伤心、悲愤、静穆、空灵……这些吃不着,摸不到的感觉。在人堆里待久了的人,到山上,到水边去受点这种“抽象教育”,再回到人堆中去生活,就会聪明好些些!

老汉我奉劝那些名胜古迹的解说员改变一下解说内容。老汉我又不是三岁娃娃,你说它像什么,老汉我能信你吗?是不是?宝贵的山,宝贵的洞是因为它们生长得雄奇古怪,别处见不到。山形山势不是它像谁才宝贵起来的。

你像我,我像你,大伙儿像成一团,像到不能再像,像到连老婆也认不出丈夫那么像,结果,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老汉我前好些年喜欢自做烟斗。那些日子里做烟斗消愁解闷,最合适。做一个起码得花上十天半月时间,忙起来,连斗争会,被人打、砸、抢都忘了。

这时候就交上不少上山挖“麻需疙瘩痘”的朋友。老汉我做烟斗讲究的是个“形”,一个滚瓜圆的“斗”,该配上个怎样的“把”和“嘴”,有时一琢磨就是一整天

而那些朋友呢?成天琢磨哪块木纹像蛟龙戏水,哪块木纹像八仙过海,忙到那条道上去了。弄到一个烟斗足足半斤重,全是所谓的麻姑上寿,雄鹰展翅,不亦乐乎。说到像什么,也只有自已指点给别人看时才明白。看的人碍于面子,只好唯唯诺诺地认为的确自己也看到了。

“像”什么,并不是大不了的事,只是现在的名山名峰,都让人给瞎起了像什么的名字。听了这些名字,老汉我今年八十有多,肌肉很少,却都连肉带骨地“麻”起来了。

给名山起名的来势很猛,还要刻石,一下子怕扭转不来,没有办法。

树就是树。长得雄伟,长得清奇,绿叶青葱。单有单好,丛有丛好,自是另一种景象。老汉我也只喜欢像树的树。把树剪成动物或别的器皿杂物形状,间或有几株倒也不妨,增加公园的情趣。只是不能全弄成那副样子。要知道,树不像树的时候,要它还原可就难了。

龚定庵这个人,老汉我十分欣赏佩服,诗好,见解高超,有别凡响,除了他生了个当翻译的混蛋儿子龚半伦带着英法联军烧圆明园之外,别的没有说的。龚定庵有一篇《病梅馆记》的短文章,说的是见卖花人将梅花绑得弯弯曲曲到市面上换钱,心里难受,恨不得有多钱将天下受摧残之梅花尽释其绑,令其恢复正常生长顺序,自然发展……

言外当然有别的意思。他既然写过“我劝天公重抖数,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诗,对于“病梅”的同情自然不在话下。

老汉我几次的声明自己是个胸无大志,不属于龚定庵笔下要挽救的那种有出息的病梅。没有志气的人之见解自然与有大志的人之见解不一样。老汉我之见解认为文人如我者,要笔杆立志救世济人,改变一点什么,作用好像不大。比如老汉我要立志救《新观察》杂志,《新观察》之社址及编辑部都急需人挽救(其详情请各位看官参阅老汉我之《〈新观察〉杂志社一日游》一文)、他们数十年蛰居“窝棚”工作,爷儿哥们星散复聚,令老汉我涕泪交流。奋然跃起,狂歌唐人诗句,“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狂歌完毕之后,仰瓦顶长啸三声,忽觉肚内隆隆然如天外春雷由远而近,知系自早至此刻只顾为文而忘了吃东西。老妻外出,一去半天,财经大权操于彼手,钱柜锁匙自然牢牢系于其贴腰裤带上,别说大白天,就算彼半夜三更于床上由南至北翻身时,亦顺手摸摸锁匙在也不在,如此警惕,老汉我囊空成为习惯,从不羞涩矣!俗云“狡兔三窟”,老汉我留有后路,即《新观察》“吴世茫论坛”之稿费是也。老妻从不知老汉我写文章。此人乃系天生不读书不看报之怪物,故此黑钱从未上缴。急忙上传呼电话站去呼急求救:

“《新观察》老编!十万火急,请救老汉我吴世茫于水火,预支稿费五元,得免流落长安道,成为饿殍。若蒙应允,老汉我当即刻起早前来…”

挂上电话,慌忙动身,顾不上是株什么梅花了。

责编:周听听

来源:湖南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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