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龙泽巨
在一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日子里,我来到了汨罗江畔、玉笥山上,瞻仰那座心仪已久的屈子祠,凭吊那个悲愤满天、怨恨永在的英灵。
玉笥山称不上是一座山,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座小丘陵,它高不过五六十米,面积不过两三平方公里,但它2000多年来在人们的心中,确实是一座高耸入云、心驰神往的圣山。因为在这里,留下了屈原第二次流放期间的生活和创作的足迹,留下了屈原临死不忘国家、临死不辱节操的呼天撞地的呐喊,留下了屈子祠、骚坛、独醒亭等一系列纪念性建筑。满山的纪念性建筑被覆盖在苍松翠柏、绿樟芳桂的巨大浓荫之下,屈原的英灵似乎就在山间游荡。阴霾满天,细雨扉扉,青青玉笥山在抽泣,缓缓汩罗江在呜咽。
2000年来,不知多少政坛领袖、文人骚客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小山丘,怀着崇敬惋惜的心情膜拜英灵,探求追索那段悲壮苦痛的历史。
屈子祠的正面高墙峙立空中,雪白的墙壁上浮雕着鲜红的大字。祠内耸立着屈原悲愤忧伤、戴高冠佩长剑的塑像,展示着屈原的传世诗作和记载研究屈原生平的历史著作,显现着历代知名人物凭吊屈子祠的抑郁场景。出得屈子祠,我又来到了绿树掩映之下的独醒亭、骚坛、碑林、濯缨桥、桃花洞、望爷墩、绣花墩、寿星台、剪刀池、女媭庙,那位长袖长衣、高冠长剑、悲愤难平的老人似乎就活在我的眼前:他时而低头沉吟,时而对天长啸,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挥剑狂舞。
瞻仰了山上的屈原遗迹和纪念建筑,我来到了汩罗江畔,行走在那条砂石路面上。这就是屈原临死前反反复复走过的那条路吗?屈原就是走在这条路上下定了抱石投江的决心吗?就是这段汩罗江水吞没了那个伟大而智慧的灵魂吗?可是,屈子祠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屈原抱石投江的地方不在这里,而在往前东北约5公里的汩罗山下。因为时间紧迫,我没有来得及去汩罗山凭吊,但玉笥山的屈原遗迹和山下的汩罗江,仍然猛然撞击着我的心灵。顺着汩罗江,我的思绪穿越到了2000多年以前的战国纷争的时代;顺着汩罗江,我的思绪又穿过2000多年的风风雨雨,回到细雨纷飞的眼前。
屈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从政致仕的一个悲剧性的典型人物。他忠于楚王,一心为国,显示了卓越的内政外交才能,取得了辉煌的内政外交业绩,但他的结局却是被两度流放,最后悲愤绝望,在62岁那年抱石沉江,化为了千古冤魂。这需要怎样的意志和勇气啊?这又是多么惨烈和可叹的悲剧啊!
屈原成了世世代代的后人敬佩和哀惋的著名人物。老百姓用每年农历五月初五吃粽子、划龙舟的方式来纪念他、怀念他,知识分子则用作品、用政绩来纪念他。屈原投江百余年后,“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写了《吊屈原赋》。贾生即贾谊也,少时多才,被皇帝召为博士,因政绩突出,20余岁官至太中大夫。他年少得志,雄心勃勃,提出了一系列改革建议,皇帝拟让他任公卿之位,一批老臣在皇帝面前说他的坏话,皇帝疏远了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抑郁不乐,33岁死去。又是一个屈原末路,虽然他不是抱石投江。
以后的一部分知识分子仍以投身官场建功立业为大志,又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察官场之险恶,远离官场,遁迹山林,以为自保。最有名的是东晋诗人陶渊明,辞官归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虚构了一个武陵渔郎发现世外桃源的故事,让湘西北的桃花源成为一个后人往返不绝的地方。这是走了与屈原不同的一条人生道路。
屈原也好,陶潜也好,固有其值得称道的地方,但也有其不值得称道的地方。屈原第二次流放之前,曾有人劝他向子兰疏通,或者求后宫郑袖出面说情,都被屈原一口回绝。当他披发行吟于江滨,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一个渔父问他为何至此,他顿时满腔义愤:“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怎能不流放到这里?”渔父听他这么孤傲的回答,劝说道:“圣人之处世,贵在不固执于外物,而能够与世推移。举世皆浊,您为什么就不能随波逐流?众人皆醉,您为什么就不能啜酾哺糟?何必抗俗危身,白白遭此放逐之祸?”这位渔父是个了不起的人生哲学家,但屈原并不听从:“我宁愿有一天赴身这长长的清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也不能让一世清白沾上污浊!”这真是顽固不化,愚忠痴迷。在专制政治体制下的官场,控制着社会的资源配置,由于没有强有力的监督制约机制,腐败官员一旦结党营私,就可轻而易举地掠夺国家财富,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所以贪官污吏是层出不穷的,胸怀大志、胸怀正义、满腹才华的官场知识分子往往一心为公而被打得落花流水。这种知识分子无以胜计,失败之后仍挺直独立,孤愤抑郁,或忧伤而病亡,或忧伤而自杀,这岂不正中腐败官僚之下怀,这岂不是置国家和人民利益于不顾?陶渊明虽然没有忧伤而病亡或自杀,但他逃避现实,隐匿山野,容忍官场群魔乱舞,这难道是对国家和人民负责任的一种表现吗?
我凭吊着屈原在玉笥山上、汩罗江畔的遗迹,不禁感慨万千,为屈原不听渔父的劝告而遗憾,也为屈原之后千千万万个重蹈覆辙的屈原们、贾谊们而悲痛。
当然,后世也有许许多多的实践着渔父人生哲学的从政知识分子。他们“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他们既怀强国之志,又怀治国之才,更为可贵的是,他们条件许可时为国施展才华,君主昏愦、奸臣当道时善于明哲保身,有利有理有节地与腐败势力进行着巧妙的斗争,一旦创造出清明政治,又为国家大显身手。如果终身不遇这一天,也不使忧伤害身,短命而亡,而是笑对人生坎坷,找到人生乐趣。在我生活的城市——当年的朗州,今天的湖南省常德市,谪居十年的唐代政治家兼诗人刘禹锡就是一例。刘禹锡年轻时参加了唐顺宗、王叔文领导的政治改革,改革失败,他被流放到朗州,担任司马这一闲职。他心情悲愤,但他不绝望,仍然保持着乐观的自信;九年后被召回京师,又遭贬连州,但他仍不气馁,胸怀壮志,等待时机,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再展宏图的时候,他为自己能够经受得住长期的折磨和无情的打击而倍感欣慰。“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才是一个从政知识分子应取的人生哲学。屈原,如果听从渔父之言,委曲求全,重返朝廷,表面隐忍,等待时机;或远赴它国,异地施才,对中国历史的贡献将更大一些。如果从政知识分子都效屈原之法,那岂不让那些官场奸佞之流长期兴风作浪、害国害民吗?这种简单直行的处理方法,实属不可取。
男子汉能屈能伸,大丈夫能进能退,屈而不馁,退而不沉,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这才是一个从政知识分子应该遵循的处世哲学。
屈原似乎不赞成我的观点,就象他当年不赞成渔父的观点一样。你看,高大的屈原塑像,怒目圆睁,似乎在表示对我的愤慨!
我走出屈子祠,走出玉笥山,但见细雨已停,彩虹临空,夕阳把玉笥山和汩罗江照得一片透亮。
责编:刘瀚潞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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