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子元

《一秒钟》的宣发语称它是张导“写给电影的情书”，看过后虽觉得有些喙头的意味，但我仍然认为它是一部成功的作品，是张导晚近探索路径的延续，值得一看甚至再看。

做减法

似乎称得上一条规律，大师都爱做减法，而且愈到晚年愈如此，郑板桥“删繁就简三秋树”是也，老聃“大道至简”是也。你看鲁迅晚年的文，吴冠中晚年的画，何尝不如此。

如果说张导的《英雄》还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色彩尤其艳丽繁复；而《山楂树之恋》便渐渐显露出做减法的趋势了，闹哄哄的时代背景被删削殆净，色彩也变得纯净单一，人物和他们的爱情简单而又干净。

《一秒钟》的减法就做得更进一步了：背景概不交代，枝节一概删除，音乐近于零（看惯了靠音乐造氛围的电影，从头到尾声响吓人的电影,几乎要不适应）。一上来就进入主线，一个偷片子，一个追片子，也不交代人物来历，也不透露动机，就是一个跑，一个追，不怕你看不懂（很多电影人不厌其烦，就是怕观众看不懂）；那茫茫戈壁滩和沙漠里，没有一点参照物，但偷片的、追片的、送片的，却总能走到一条道，此处本来应该有点交代的，也不交代。但是看下去看下去，你就慢慢看出门道了。

这种表现方法，如果用中国绘画理论，叫做留白，而且“计白当黑”。海明威则有海上冰山理论。大师就敢于让十分之九的冰山泡在海水里，只描写海面上的十分之一。

但也不是只做减法，有减法必有加法。有的时候又不厌其烦，大叙特叙。比如洗片子、大循环放映两段情节。

说穿了，它的情节线，就是两盘电影胶片的故事。为了能使电影顺利放映，张九声千辛万苦要追回刘闺女偷走的那盘胶片，其实那并不是他要看的“新闻简报22号”；他要看的那盘胶片命运更惨，被范电影的智障儿子的大车拖坏了，于是范电影一声令下，发动人民群众把胶片抢救过来。

折腾了半天，把“新闻简报22号”修复过来，范电影却又临机决断，因为时间不早了，直接放正片（这肯定是违反纪律的）。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白费那抢救的工夫？

但洗片子的奇观，并不仅仅为了满足张导的怀旧情结。一方面是要借那盘洗好的片子再起波澜，通过误会让张九声再找刘闺女追片子；另一方面，则是要演绎范电影的老谋深算，他要等电影散场后专放给张九声看，同时好让保卫科来逮逃犯，好立上一功，以保自己岌岌可危的放映员之位。

如果说做减法是张导的方法论，从谋篇布局或“章法”上看，则可以进一步套用中国书画理论，所谓“疏可走马，密不透风”。说疏，茫茫戈壁两个人，疏不疏？说密，一片胶片挂满礼堂，数百群众抬、蒸、洗、擦、吹，密不密？说疏，张九声被劳改有不有冤，他又是怎么越狱的，都不介绍；说密，张九声先给刘闺女一串顺来的风吹萝卜，后面便有照应，抢她一碗面；送片人的摩托停不得车，一停便发不起来了，后面便照应片子到了范电影儿子赶的大车上，草蛇灰线，伏线千里，有开必复，有呼必应。

再说到张九声女儿死去的情节被删，观众都很惋惜，客观上虽然确实使得张九声行为的动机被弱化了，但另一方面，这样是不是更含而不露？是不是也符合张导做减法与留白的理路？

抖包袱

说到此片情节结构的巧妙处，我觉得颇像相声的抖包袱艺术，讲究三翻四抖，三翻是不断铺垫，不断蓄势，四抖是最后的露底。相声里的四抖可能就是最后一抖，而此片中却实实在在抖了好几次包袱：

第一次，小面馆里，约全片三分之一处，张九声第一次说明为什么要追胶片，但对他自己的身份则一直含而不露，抖包袱的同时继续垫包袱；

第二次，礼堂舞台上银幕后，张九声刀逼范电影，进一步抖出看电影的强烈愿望和理由；

第三次，张九声反复看女儿那一秒钟的新闻镜头，后与刘闺女共看，因刘闺女一句“怎么没压死”，张九声踢翻刘闺女凳子，暗示女儿的死去成为他心中不可碰触的伤疤；

第四次，范电影趁保卫科人员吃东西之机，把张九声女儿一秒钟镜头的胶片送给张九声作念想，揭示范电影的复杂人性，也继续暗示范电影对张九声女儿的死去是心知肚明的；

第五次，两年后张九声再寻刘闺女，想找回那段胶片，找到的却是包胶片的废报纸，胶片早已不知被风沙掩埋在何处，被掩埋的还有那段难以回首的岁月，只留下无尽感喟和难以弥合的伤痕。

不少论者以为现在的结尾有蛇足之嫌，我认为其实还算好，那段胶片还是把情节关合得自然和巧妙的，片尾曲的穿透力也足以令人荡气回肠。如果刘闺女当时真捡到了胶片藏起来，那才是蛇足的大团圆，电影的情感张力和批判性就丧失怠尽了。

致电影or致父爱

说这部电影是张电给胶片电影的一封情书，也未始不可。如果不是特殊的经历，谁能拍出洗胶片和大循环放映那样的电影奇观？还有谁拍出过那样节日狂欢式的看电影情景？还有谁敢在电影中长段地而又巧妙地插入老电影《英雄儿女》，而且与电影外的情事形成巧妙的反讽？

但是，从更深处，我感到它更是张导一封致父爱的情书，就像当年张导父亲去世后，他以一部《我的父亲母亲》献给父亲。

有几重父爱被反复抒写？

张九声对女儿的爱，是贯穿全片的情感脉络。张九声从放映室探出半个身子看电影里那一秒钟的女儿镜头，特别是他与刘闺女捆绑在一起还沉浸于那一秒钟的情景，不说感天动地，至少也是催人泪下吧。

范电影对智障儿子的爱，虽有私心，但也是天下父母心的天然流露。

刘闺女也“想念我的父亲”，除了割不断的血缘，也更有对父爱的追怀吧。

《英雄儿女》中女儿与父亲战地团圆，是对电影外那些不圆满、不能实现的父女爱的无情反衬，更衬托出现实的冰冷残酷。

张九声保护刘闺女，并帮刘闺女要到胶片做灯罩，刘闺女在沙漠中追送张九声，二人从情感上也进入到了类父女关系。

从这个意义上说，《一秒钟》不啻又一部《我的父亲母亲》，不啻又一篇《背影》，它是致敬那纵使是不让爱的时代却也永不消失、纵使是荒漠深处也不断涌动着的父爱的。

(原载湖南省电影评论协会公众号2020年12月10日)

责编：姜河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