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永喜

吃过晚饭，福宝来找祥娃。福宝说要玩点刺激的。他把晚上的行动计划告诉了祥娃。祥娃听了，使劲地摇头，身子簌簌发抖，说：“他有武功，我怕。”福宝瞟了祥娃一眼，鼻筒吹得响响的，轻蔑地说：“哼！胆小鬼。”祥娃说：“万一被他抓住了呢？”福宝眨巴一下眼睛，昂了昂脑袋说：“有胆子就不怕他抓住。”

月亮挂得很高了。两团黑黑的影子，在灰白的地上慢慢游动——是福宝、祥娃。他们蹑手蹑脚来到七公的房子边。“七公肯定早睡了，每晚他都睡得早，睡得跟猪一样。”福宝把嘴巴祥娃贴近祥娃的耳朵，小声说。“但还没有听见七公的呼噜声。”祥娃同样是小声说。“肯定是在做梦。听说人做梦的时候是不打呼噜的。”福宝说。

月光从窗户照进去，照着七公。七公披着衣服折着身子坐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杆长长的铜烟锅。他不是在抽烟，抽烟的时候，烟锅前面会亮火光。他应该是在想问题或者……，反正他没有睡。

福宝、祥娃闪开，靠在墙脚。月亮很高。顺着墙望上去，夜里的天空更加空。整个寨子很静，好像死了。一只猫头鹰在不远处的枫树上发出一声长嚎。福宝、祥娃心里发怵，互相听得见对方喘出的粗气。月亮朝西边偏过去了，月亮边上闪出几颗星星。

月光从窗户照进去，照着七公。七公还是披着衣服折着身子坐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杆长长的铜烟锅。只是七公的身影黑了一些，他手里的长铜烟锅被月光照得更加亮晃，他下巴上的长胡子像一挂白色的月光。

福宝、祥娃再次闪开，靠在墙脚。这时，忽然卷起一阵微风。七公的房门轻轻“吱呀”了一下。

“快跑——”福宝急叫一声，腾起身子就跑，祥娃也不要命地跟着跑。

七公的铜烟锅没偷成。福宝跟祥娃说：“七公是神仙，坐着睡觉哩。”七公是个武打师傅，跑了一辈子江湖，手眼通天。

岭上的枫叶慢慢红起来，像一堆堆山火越烧越旺。

有鹰在高空飞翔，飞过了树林，飞过了高山。

祥娃在小溪里捉螃蟹。秋天来了，螃蟹傻傻地藏在石头下，扳开石头，一抓一个准。祥娃被螃蟹夹了手指，他痛得抬起头，就望见了山颠上的鹰！他呆呆地站在水里，他拉直嗓子用尖锐的声音呼喊：“好高的老鹰！——”

福宝脑袋晕，不抓螃蟹。路边黄蜂打了很多的洞眼，看见黄蜂爬进去了，福宝抓一节草堵上，然后把耳朵放上去听，黄蜂在里面“嗡嗡”作响。

福宝正玩在兴头上，被祥娃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惊吓了一跳。

祥娃指着高山顶，兴奋地对福宝说：“老鹰！三个翅膀的老鹰！”

“那是风机，风力发电机！”福宝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不屑地翻了祥娃一个白眼。福宝比祥娃年纪大，懂的事多，人也高出一大截，长着一颗大脑袋。福宝指着耸入云中的高山问：“想去看稀奇吗？”

“想！”祥娃忙不迭地说。祥娃对那个神秘的地方充满无穷幻想。

福宝说：“高山上可神奇哩，野猪会耕地，野鸡会唱歌，麂子会摔跤，现在，风都能发电。”他告诉祥娃，“你以后走路都不要面朝风车走，小心中了风电！”

祥娃点了点头，感觉脸上麻酥酥的，好像风中有电。

太阳被树叶揉成玻璃一样的碎片，纷纷扬扬落在蜿蜒的山路上。

祥娃、福宝说走就走。山风吹着路上五彩缤纷的树叶，窸窸窣窣响。祥娃走在前面，福生在后面跟着。郁郁葱葱的林子淹没他们，一会儿又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会儿又消失。

祥娃、福宝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全是上坡山路。祥娃很快与福宝拉下一段距离。福宝人胖，走起路来磨磨蹭蹭的。

“我脚被咬痛了呢。”祥娃说着坐在路边的青石板上。他把脚抽出来，露出被鞋咬红的脚趾。

福宝慢慢在后面跟上来，他看了祥娃一眼，说：“脚软路硬，你走路边长草的地方吧。”

祥娃开始拣路边长细草的地方走，确实软和一些。祥娃没走几步，脚下打滑，打个趔趄，摔了个四脚朝天，差点滚进了高高的岩坎下。福宝在后面边哈哈大笑边拍手板。

山上很多树还青翠得耀眼。树林中有蝉叫。蝉叫声稀稀疏疏，叫得让人心烦。祥娃朝树林里打了不少石头，蝉声没有停歇，反而更大，嘈得他额头渗出热汗。

“让你叫，让你叫——”祥娃继续朝树林打石头，冲着蝉声叫嚷。他的叫嚷声混和在叽呀叽呀的蝉声里。

“不想走了。”祥娃说。福宝问道：“催禾虫（蝉）惹你生气了？”祥娃没理会福生，独自坐下，自言自语道：“催禾虫呀，让人烦！催禾虫呀，你真是个大混蛋……”

“不想走了。”祥娃又说了一句，然后起身往回走。福宝也早就想打退堂鼓了，嘴里却说：“你是个懒鬼！”祥娃乜了福宝一眼，生气了：“你作弄人！不和你玩！”

走进山里后，高山上的风车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好几次抻着脖子望，眼前只有密密麻麻的的树木。他们没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兴趣。

于是，俩人一路往回走。祥娃在前，福宝在后。祥娃快点，福宝也快点；祥娃慢点，福宝也慢点，相互隔上三五米远的距离。谁也不搭理谁。

福宝屋门前有棵桃树。春天来了，花儿开得艳艳的。桃子熟的时候，福宝提了篮子给祥娃家送桃子吃，祥娃家在篮子里盛几个糍粑给福宝提回去。寨子里的人说，祥娃、福宝好得像亲兄弟。

福宝的理想是当个司令，手下的千军兵万马任由他指挥。祥娃的理想是开一家公司，爹娘就在他公司上班。那天，福宝叫上祥娃，去“烧天。”收过稻子田垄里堆着一码码干稻草。他们抽出一些稻草，把草堆之间连起来，然后点燃。火燃起来，风也跟着来了。“烧天啰……烧天啰……”福宝、祥娃欢呼起来。那一堆堆干稻草很快蔓延成火龙，卷着浓烟，窜起好高，烧红了半边天。寨子里的人以为是哪家发生火灾了，纷纷跑出来瞭望。寨子里哭闹声、喊叫声一片。一场虚惊过后，奶奶就骂福宝：“你是个祸精。”福宝问奶奶：“三国里的火烧连营你晓得吗！”奶奶说：“还火烧连山，烧了山要坐牢！”福宝听了，心里烦，到田里抓了一袋子青蛙，放在奶奶房里。那些青蛙钻进奶奶被窝里、衣柜里，“呱啦呱啦”叫了好些天。奶奶被折腾得双手合十，连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拿福宝没法。

祥娃的叔叔同祥娃说：“福宝是个野孩子，少和他玩，迟早要出事的。”祥娃不以为然地回答叔叔：“我想和谁玩就和谁玩！”叔叔说：“我管你不住，让你爹娘回来管你。”祥娃说：“我不要你管，我自己管自己。”

祥娃怨恨叔叔。他替叔叔放牛的时候，他故意将牛赶到人家菜园里，让牛去吃菜。人家告状上门。叔叔同祥娃说：“要好好看牛，人家种菜好辛苦。”祥娃说：“牛是你家的，凭什么要我管？”这些都是福宝那鬼精叫他的。叔叔听了祥娃的话，脸憋得乌青，气得吐血，大骂：“好你个不懂事的娃，尽惹祸！”叔叔因为腿伤，行动不方便，才没有出去打工。祥娃爹娘便托付叔叔照看祥娃。

当然，善良的叔叔也不会过分对待祥娃。叔叔家有一个小妹妹。祥娃一高兴，就逗小妹妹。

月光朗朗的晚上，福宝也过来和祥娃、小妹妹到禾场上玩。福宝奶奶教了福宝很多山歌。学校老师教的什么福宝都记不住，但奶奶教山歌，他听一次就记住了。福宝把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山歌教给祥娃和小妹妹。

月光呱呱，踩烂树胯；树胯下面一个娃娃，娃娃要呷粑粑；粑粑冒熟，捉到粑粑揪两揪；揪得哭，喊姑姑……

他们边拍手边唱歌。唱到“揪两揪”的时候，福宝就真的在小妹妹的胳膊上、屁股上使劲地揪。揪得小妹妹哇哇直哭。祥娃见小妹妹哭，心痛，对福宝说：“不要欺负妹妹。”福宝说：“妹妹哭起来才好玩哩！”祥娃说：“不是你的妹妹你不心痛。”

福宝又吓唬小妹妹：“你还哭，让夜猫子背了你。”高山上的风车在“呜呜”响，像饿了的野猫叫唤。

小妹妹不哭了。他们又一起唱：

萤火虫，夜夜光。借你的米，还你的糠；借你的马，犁大丘；借你的牛，上贵州……

祥娃孤独寂寞的时候，他就非常想念父母。他把爹娘留在家里的衣服搬到自己床上，困不着的时候，受了委屈的时候，他就抱着爹娘的衣服发呆流泪。但他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痛苦。想打电话，信号不好，讲话断断续续，撕破喉咙也听不明白讲什么。爹娘又怕浪费钱，不准他多打。

那天吃晚饭时，祥娃没扒几口饭，就说：“我要困了。”然后魔魔怔怔闭着眼睛往屋外走。叔叔觉得奇怪，跟着他走。祥娃在月光下越走越快。等堂叔追到寨口，祥娃已经爬上了那蔸老樟树。叔叔在树下使劲地叫祥娃。祥娃骑在高高的树丫上呼呼大睡了。到天亮时，祥娃就在树上喔喔地做公鸡打鸣。一连三夜都是如此。

叔叔当然不知道这是福宝告诉祥娃的一个办法。福宝说，只要祥娃到寨口那蔸老樟树上睡三夜，早上学鸡公叫，祥娃的爹娘就会回来。

祥娃在老樟树上睡了三夜。祥娃魂不守舍的样子急坏了叔叔，他赶紧给祥娃爹娘打电话。可是，祥娃爹娘的电话要么占线，要么无法接通。

祥娃爹娘没有回来。福宝的爹娘却回来了。福宝爹娘回来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带了福宝匆匆忙忙走了。

福宝走后的那些日子，祥娃觉得好空落。福宝在的时候，两个人常生气闹矛盾，福宝离开了，祥娃又很想他，想他的时候，心里很难受，比想爹娘还难受。

祥娃天天盼望福宝早点回来。盼啊盼，对面高山上落下了皑皑白雪。那些风机停止了转动，像受伤的大鸟耷拉着翅膀僵硬地立在那里。

第四十天上，福宝回来了，和他爹娘一起回来的。

福宝戴了帽子和口罩。如果不是福宝先喊，祥娃几乎认不出福宝啦。福宝完全变了一个人。

福宝告诉祥娃，他得了病，脑袋里长了个瘤子，爹娘这次是带他到长沙做手术。福宝用手比划着说：“割出来的瘤子有鸡蛋大。”

祥娃看福宝比划着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脑袋也在嘎嘎作响，他还发现福宝的大脑袋似乎小了很多。

“破开脑袋肯定痛得很的。”祥娃嘴里吹着凉气说，他同情福宝的痛。

“爹娘天天陪着我哩！不痛。”福宝白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说：“爹娘还要陪我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祥娃听了，好羡慕。祥娃说：“我也生一次病多好啊！那样，爹娘就会回来看我了……”说着说着，喉咙哽咽，眼泪水流出来了。

福宝接着说：“我的病情要过三个月才能稳定。我算了一下，过三个月就是我家桃树开花的时候了。”福宝说完这话的时候，显得很疲倦。他再三叮嘱祥娃，不要出去和别人说，这话是他偷偷听见医生和爹娘说的，他也有可能活不过三个月。

听福宝这样一说，祥娃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感觉对面高山上的积雪猛然崩塌了，朝他呼啸而来！他寒战不止。

“没事，等桃花开了就好了！”福宝安慰祥娃。

祥娃和福宝对望了一眼。祥娃紧紧抱住了福宝。他们心里升起一个美好的愿景：盼望桃花盛开的春天早日到来！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