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庆莲

一

大山沟沟里，有一个女孩的名字叫小板凳。

女孩有一个小板凳，名字叫红红。

女孩5岁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是叫红红。5岁以后，小女孩的左腿不能走路了，爸爸给女孩做了一个小板凳，小板凳可以帮助女孩走路。

小板凳成了女孩的拐杖和左腿。

女孩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小板凳，她用双手杵着小板凳，小板凳向前跨出一步，女孩才能向前挪出一步。她在山路上一步一挪地向前爬，样子让人看着心疼。

女孩的小板凳，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背心，无论春夏秋冬，小板凳都必须穿着一件红棉背心。只有这样，才不会磨破女孩的小手掌。

时间长了，山沟沟里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把女孩叫小板凳。

“喂！小板凳！你爸爸在家吗？”

“喂！小板凳！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喂！小板凳！你今年几岁了？”

……

山沟沟里的人对着女孩，没话找话说。就这样小板凳、小板凳地叫开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女孩有一个名字叫红红。

妈妈叫女孩红红，可是妈妈在外面打工，一年也叫不上她几声红红。爸爸叫她红红，可是，爸爸经常一不留神也把她喊成了小板凳。

女孩不想让大家都忘记她的名字。女孩想，要是有一天她也能上学读书，她一定要告诉老师，她的名字叫红红。即使爸爸和山沟沟里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她的名字，她自己是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的。于是，她给她的小板凳取了一个名字，叫红红。

一天，女孩面对着初升的太阳，向小板凳郑重宣布：“小板凳，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名字就叫小板凳。你就是我！名字就叫红红。”

从那以后，我也把女孩叫小板凳！

二

“沙沙沙！沙沙……”爸爸剥下小板凳身上的旧棉背心。

“呯呯呯！呯呯……”爸爸用斧头砍着一截木棍，他要把这截木棍砍成4段，接到小板凳的4条小腿上。

“咚咚咚！咚咚……”小板凳有4条小木腿，爸爸把小木腿下面包的铁皮剥了下来。

“沙沙沙！沙沙……”爸爸拿出一把锯子，把有钉子眼的小木腿锯掉一小段。再把刚刚砍好的4截木棍接在小板凳的4条小木腿上。

女孩的爸爸就像一位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为一个失去腿的人接假肢一样慎重又认真。

女孩手里拿着一个花布袋子，用来装小板凳锯下的四截小木腿。她呆呆地看着爸爸，呆呆地看着爸爸手中的锯子、锤子和斧头。

今天是小板凳3岁的生日。这已经是3岁的小板凳经历的第2次安装“假肢”的手术了。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爸爸手脚麻利地给小板凳的4条小木腿又一次安装“假肢”。

女孩想给小板凳唱首歌，可是她张了张嘴，唱不出来，就连“祝你生日快乐……”这样的歌也唱不出来。

“沙沙沙……叮当叮……”女孩听见小板凳在唱歌呢！

“沙沙沙……叮当叮……”

“红红疼吗？红红忍着点啊！”女孩轻轻地呼唤她的小板凳。

女孩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她对着小板凳轻轻叫出红红的名字，就有一种亲切、温暖、幸福的感觉。

爸爸用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给小板凳的4条小木腿都安装了一截“假肢”。

小板凳长高了，长高的小板凳在爸爸的手中四脚朝天，爸爸认真细致地检查着每一个接缝处，用手指尖在接缝处轻轻地来回滑动，有时又拿起锤子“咚咚咚……”轻轻地敲着。

女孩一直瞪大着眼睛，看着爸爸手中的小板凳，一直在心里轻声说着：“红红，疼吗？红红，疼吗？”

爸爸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种特殊的笑容爸爸每年才露出一次，都是对着小板凳笑的。

小板凳的4条小木腿一点也看不出是安装的“假肢”，就像是在一个不寻常的上午，魔术般地忽然长高了一大截。

女孩看见爸爸笑，她也开心地笑着。

爸爸站起了身，从屋里拿出一把木刷和一桶红漆，把小板凳全身上下刷了一身红漆，然后把它放在院子里的一片阳光里。

“好了！晒晒太阳吧！”

爸爸清洗干净木刷，拿起地上的斧头、锯子、锤子，扫干净地面上的木屑，把刚刚从小板凳的腿上锯下来的4截小木头放进了女孩的花布袋子里。

女孩抱着袋子，看了看阳光里的小板凳，轻声说：“红红，你和我一样，又长大了一岁耶！”

阳光里的小板凳，看起来很精神！

三

第二天早上，爸爸一起床，给小板凳穿上了一件新的红棉背心，扣好了纽扣，转过身来递给了女孩。

“小板凳！来！试试！让爸爸看看小板凳的高度合适不合适你？”爸爸一不留神，把女孩又叫成了小板凳。也许是山沟沟里的人每天都喜欢和爸爸这样说话：

“喂！你家的‘小板凳’还好吗？”

“有钱的话，‘小板凳’的左腿可以治好吗”

……

后来，爸爸干脆也把女孩叫“小板凳”了。

女孩抱着小板凳，双肘靠在小板凳背上，软绵绵的，很舒服！小板凳向前移动一步，女孩向前挪出一步。

“哦！不高不矮，正合适呢！” 爸爸看着女孩抱着小板凳满意地说，眼眶里有泪珠滚动。

命运和女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悲剧发生在女孩5岁的时候，一天的晚上，女孩发高烧，爸爸抱着她，妈妈拿着手电筒，在山路上一路小跑。当妈妈用拳头捶开乡村医生的门，医生一看女孩红得像太阳一样的脸，一量体温，39度8，赶快打了退烧针，建议马上去县城医院。

爸爸背着女孩，妈妈打着手电筒，高一脚底一脚地向县城的方向走去。女孩住的村子名叫小石溪，山清水秀。女孩家的小木屋四面环山，脚下是一条流淌着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溪水里的小鱼小虾活波可爱。

小石溪离县城可远了，大约50公里。关键是公路只通到弯山寨乡政府，乡政府离小石溪少说也有15公里左右的路程。

这样的山路虽然坡陡、崎岖，但是，爸爸妈妈从小就在这路上摸爬滚打，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跑。妈妈干脆熄了手电筒，借着月光赶路，爸爸的腿就像飞毛腿，背着女孩一路飞跑。妈妈的脚像长了翅膀一样，跟在爸爸后面飞奔。他们必须在天亮前赶上去县城的第一趟班车。

女孩的爸爸妈妈在天亮前，赶上了开往县城的第一趟班车。几经转折，到了县城医院，女孩还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尽管经过治疗保住了一条性命，但是，女孩的左腿却站不起来了。

爸爸妈妈的天空塌陷了！女孩的天空塌陷了！

爸爸含着眼泪，给女孩制作了一个特别的小板凳。

女孩今年8岁了，虽然没有村子里8岁的虎子高，但是，她比自己5岁的时候长高了一些。女孩长大一岁，个子长高一点点。她的小板凳也跟着长大一岁，长高一点点。

四

女孩抱着小板凳，小板凳的腿又经历一次安装“假肢”的手术。手术很成功。

女孩用手轻轻抚摸着小板凳，抚摸着红漆涂染过的伤痕，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左腿。说来还真神奇，女孩的手轻轻一摸，小板凳身上的那些伤痕就神奇般地消失了，仿佛根本就没有做过换腿的“手术”。

女孩抱着小板凳，有时也会甜甜地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小板凳’！今天天上的太阳真漂亮！我把它送给你了！哈哈！”

爸爸一不留神，“小板凳”从他的嘴里跑了出来。爸爸看着初升的朝阳对女孩说，仿佛天边的太阳是他的私人财产。

女孩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屁股下面铺着一个蛇皮袋。

女孩对爸爸的话见怪不怪。怪就怪在这三年来的每个生日，太阳都会不请自来，而且总是红得漂亮。

女孩6岁的生日，那个上午爸爸是这样说的；7岁生日的上午，爸爸也是这样说的，今天上午也不例外。

爸爸说完这句话就把脸转向一边，面对着太阳，他不想让女孩看见，眼睛里那种闪光的东西掉下来。

女孩没有回应爸爸，但是，她把脸转向了太阳。

太阳，是她从爸爸那里学到的第一个名词，天边那个好看的红球，它的名字叫太阳。

女孩抱着小板凳，小板凳牵着女孩。

女孩和小板凳挪出院子，爬过一段茅草小路，爬向山坡下的一口小堰塘。

堰塘的堤坝上，开满了金黄色的南瓜花。

自从女孩大病一场后，妈妈就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女孩和爸爸。这两年妈妈过年都没有回家，妈妈对爸爸说，春节的时候，老板会给双倍的工资。妈妈想多挣一些钱，到北京的大医院去治疗女孩的左腿。

爸爸为了在家里照顾女孩，承包了这口堰塘养鱼。

女孩喜欢通向堰塘的小路，只要老天爷不下雨，她就会扶着小板凳，一步一挪地爬上这条小路。

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女孩的乐园。她来这儿看蝴蝶、蜜蜂和不知名的小飞虫在花草间飞来飞去，有时，她也会摘下一些花草丢进堰塘里，看鱼儿追着花草游来游去。夕阳下山的时，去山那边读书的孩子会背着书包、唱着歌儿从这里经过。娟娟说那些歌儿是山那边的一位漂亮的女老师教给他们的。女老师还教她跳舞呢！

女孩向往山那边，朝着山那边痴痴地望，一座山挡住了她的视线。

五

堤坝上的南瓜花，花期很长，可以从夏季一直开放到秋天，大朵大朵的好看又好吃。女孩的爸爸会做好几道南瓜花菜呢！女孩特别喜欢吃爸爸做的“油炸南瓜花”。爸爸把摘回来的南瓜花清洗干净后，把面粉和鸡蛋用适量的水调拌，然后把香葱、花椒叶的嫩芽、南瓜花、盐一起调拌，再放进烧开的油锅里炸熟捞起，特别香脆好吃。

看！爸爸又摘了满满一篮子南瓜花，提着回家了。他要多做些油炸南瓜花，给女孩中午吃。

山路上有几个村子里的小孩，背着书包走来了。女孩手里拿着一朵南瓜花，放在鼻子下吸了吸，真香啊！

“‘小板凳’！南瓜花有什么好看的！”

“‘小板凳’！山那边的杜鹃花才好看呢！”

“‘小板凳’！山那边有学校呢！”

“‘小板凳’，真傻！”

“‘小板凳’，真可怜！连个名字都没有。”

“她又没有读书，哪来的名字？”

“依吱呀喔吱呀，‘小板凳’抱着南瓜花，痴呆呆痴傻傻，‘小板凳’抱着‘小板凳’，不会走路只会爬……”

……

孩子们七嘴八舌，他们还为女孩编了一支歌儿，一点也不顾女孩的感受，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女孩想哭，她忍住眼泪，不让眼泪掉下来。

女孩其实挺喜欢他们的。孩子们叫她“小板凳”，为她编歌儿，她都听习惯了。她喜欢早早地来到堤坝上，恭候着那群去山那边读书的孩子。

尽管山沟沟里的孩子们叫女孩“小板凳”，还编歌儿戏谑她，但有时，他们对女孩挺好的，还把山那边带回来的棒棒糖给女孩吃。特别是娟娟，女孩把娟娟看着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娟娟从来都不唱“依吱呀喔吱呀，‘小板凳’抱着南瓜花……”的歌儿。

有一天娟娟放学回来，还在堰塘的堤坝上陪女孩一起玩呢。娟娟问：“‘小板凳’你想读书吗？”女孩说：“我想啊！”

娟娟放下书包，翻出了书本，说：“‘小板凳’我现在就给你当老师，你当我的学生，我教你读书。”

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

娟娟：“a……啊……”

女孩：“a……啊……”

娟娟：“o……喔……”

女孩：“o……喔……”

娟娟：“e……哦……”

女孩：“e……哦……”

……

女孩想着娟娟对她的好，痴痴地看着他们从堤坝上走过去，横过一段茅草小路，直到他们背着书包的身影在山脚的拐弯处消失。

六

有一天，我经过堰塘的堤坝，看见女孩手里拿着一个小铲子，趴在地上刨土窝窝，小板凳上面放着一个花布袋子。我问道：“‘小板凳’！你在做什么呀？”

女孩转过头来，冲着我笑。

“我在种小腿腿。”

什么叫种小腿腿？我走了过去。

女孩拿出花布袋子里的小木头，那是爸爸从小板凳身上锯下来的小腿腿。女孩把它们分别放进了4个土窝窝里，然后盖好土。

“‘小板凳’！这就是你种的小木腿？它们会长成什么样？”我笑着问道，心想这种没有生命的小木头，还能长出树苗？

“它们可以长成小树苗！你看这是我去年种下的小腿腿。爸爸说等这些小树苗长大了，我的左腿就可以走路了。爸爸还说小树苗长高了，公路就通到这儿来了，我就可以坐着车子去山那边读书了。”女孩歪着头告诉我。

“是吗？”我惊喜地问道。

“是的！”女孩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女孩的手边，有4棵小栗树苗，迎风摆动着小小的叶子。

这时，女孩的爸爸又来喂鱼了，他轻轻告诉我，他去年在土窝窝里悄悄种下了4棵板栗种子。

我懂了！土窝窝里种下的是希望！

七

只要有太阳，女孩天天都去堰塘的堤坝上，等候去山那边读书的孩子们，再就是看她的小树苗长高了多少。

女孩觉得小树苗长得太慢了！

女孩很想去山那边。

女孩扶着小板凳，沿着孩子们走的茅草小路一步一挪。路边锋利的茅草划破了女孩的手，划破了女孩的脸，女孩不管不顾地往前爬。

中午的时候，女孩终于爬到了山脚下的拐弯处。一座陡峭的山坡横在了女孩的眼前，女孩坐在小板凳的背上，休息了一小会儿，又扶着小板凳，开始艰难地地向山顶攀爬……

爸爸提着一塑料袋油炸南瓜花，来到堰塘的堤坝上，不见女孩，便四处寻找，可怎么也没找到。

“小板凳……小板凳……”爸爸呼唤她的声音满山谷地回荡。

女孩爬在山路上，听见爸爸呼唤她的声音，没有答应。因为，她太想去山那边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女孩终于爬到了半山腰。

女孩看见山路边的峭壁上开满了花，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杜鹃花。那花真好看！女孩还听见了山那边的歌声。

……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　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　一个温暖的怀抱

……

女孩觉得这歌是唱给她听的。

“红红，你听见歌声了吗？”

“红红，歌声好像离我们很近，我们很快就可以到山的那边吗？”

女孩的脸蛋红红的，有些激动。小板凳呢？它默不作声。因为，它只是一个小板凳。回答不了女孩提出的问题，让女孩扶着它向前爬，是它能够提供给女孩唯一的帮助。

女孩扶着小板凳，继续一步一挪的向着山顶爬去。

这座山，对天天爬这座山上学的孩子们来说，也许不算很高，但是，对女孩来说，实在是太高了！

夕阳一点一点向山后落下去。

山那边又传来了歌声，慢慢地，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气，

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间教室,放飞的是希望……

女孩甚至可以听见脚步声了，是娟娟他们放学了。

女孩和小板凳赶快挪到了路边的草丛里，躲了起来。她不想让娟娟看见自己，她觉得在天黑之前，她一定可以爬到山的那边。

娟娟他们从她的面前经过，一边唱着歌儿，一边蹦蹦跳跳。

慢慢地，他们的身影越去越远，歌声越飘越远。

女孩和小板凳挪出了草丛，爬到了小路上，继续向山顶爬去。

八

女孩的爸爸一天没找着女孩，急得快发疯了。傍晚的时候，山沟沟里干活的人也都收工回家了。它们一听说女孩不见了，都点上火把，朝着这座山寻找过来。

“‘小板凳’！‘小板凳’！‘小板凳’……”呼唤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山路上的火把正在向女孩靠近。

月亮出来了，星星也跟着出来了。

这座山对女孩来说，真是太高了。

淡淡的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星星点点的投射到山路上，星星一样的光点落在小路两边的茅草上，风中的茅草和光点仿佛在给女孩跳舞呢。

女孩太累了，肚子饿得咕咕地叫。

“‘小板凳’！‘小板凳’！‘小板凳’……”

女孩听见了爸爸叫她的声音，听见有很多人叫她的声音，她想答应，可是她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女孩把头枕在小板凳上，干脆躺了下来。

女孩躺在小路上，看着月亮，数着星星。晚风轻轻吹拂着她的面颊，为她送来了杜鹃花的清香……

女孩一趟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她和小板凳翻过了这座山坡。漂亮的女老师微笑着站在学校门口迎接她。女老师把她和小板凳抱在怀里，亲切地问道：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就是会唱歌的女老师？你真漂亮！”女孩第一次听到有人叫她小朋友，很开心！

“哦！谢谢小朋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女孩笑着对女老师说：“大家都叫我‘小板凳’，其实，我有一个名字叫红红……”

（原载《小溪流》2013年第7-8期合刊，荣获第三届“张天翼儿童文学奖”。）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