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蒲英
蒋蒲英近照
星期一上午,古城区东门巷派出所操场边的花圃里,黄秋英金灿灿开满一地,鬼脸花在秋风中露出一张张灿烂的笑脸,菊花抽丝成蕊含苞待放。室内干警们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单明勇手机响了,是区公安分局主管政工人事的副局长何新宇。昨天在交接会议上,他通报所长朱国利调任分局党委委员、副局长,副所长单明勇主持东门巷派出所的全盘工作。今天第一天主持工作。
“贺田田,她来上班了吗?”何新宇嘶哑的声音传来,口气有点硬。
“尊敬的何局长,你该不是要把贺田田要回局里去吧?她正在接访呢!”
“她还接访!这个混蛋居然跑到市里上访,你问一问她还想不想干了……”单明勇引爆了何局,接下来贺田田是“罪无可赦”,单明勇负有“直接责任”和“管教不严”双重责任。至于为什么上访,单明勇没听明白,只知道贺田田已是市信访局登记在册的“上访户”。关于涉法涉诉的上访户,单明勇也曾做过“包案民警”,但派出所的干警成为上访户,这还是头一回。
接完电话,单明勇脸红了,仿佛上访的人是他一样。经何局劈头盖脸一阵猛批后,他有种想打人想发泄的欲望。那个身材高挑、昨天戴着党徽来报到的警花,现在正在接访的户籍民警怎么就变成了上访户?他把手机紧紧地握在手中,摁在办公桌中间的黑色软板上,似乎这样可以用掉一些力气,释放一些负面情绪……
贺田田连续接待了三拨办理户籍的人,听说单所长找她,匆匆喝了口水,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站在了单明勇的办公桌前。
“单所,您找我?”声音清脆,看来声音条件不错,讲了差不多一上午的话,没有一点嘶哑的迹象,适合做群众工作,特别适合接访。单明勇抬起头看了看贺田田,贺田田比所里的内勤何菁要高得多,目测应该有168cm。
“你到市信访中心上访过?什么时候的事?”单明勇压制着心中的怒气。
“我没有上访,我只是目击证人,给上访的曲阿姨做了一个文字证明。阿姨上访是8月15日,我写证明材料是8月13日。”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那个阿姨为什么事上访?”
“为了一只狗。”贺田田的语速比刚才快了一点,似乎在回忆什么,在得到让她说下去的示意后,缓缓说道:“3月16日我去市局参加面试,途中碰到一位优雅的阿姨,牵着一只体量庞大背部有条黑毛的黄色德国牧羊犬,那只狗足足有1米高,结实的肌肉,油光发亮的毛色,矫健的步伐,在街上很打眼。有个扎着小辫穿红羊毛裙的小女孩忍不住上前与老阿姨套近乎,与那只牧羊犬友好地“交谈”。可当我参加完面试回家途经东山广场时,发现很多人在聚集,人们正在围观:那只德国牧羊犬死死抱住穿红羊毛裙的小女孩,远处一名狙击手瞄准着,人越围越多,各种喊声越来越杂,老阿姨声嘶力竭地对牧羊犬叫喊‘小海,放下小女孩,放下小女孩’,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那只叫小海的牧羊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露出迷茫和惶恐的眼神,低头看了看哭闹的女孩,把小女孩放下了。小女孩坐在地上。人群中有人喊,杀死那条狗!这时有一个人走过来想抱走那个小女孩,小海一跃而起,狙击手扣动扳机,小海应声倒在血泊中,小女孩吓得嚎啕大哭……
3月16日,差不多半年前,在东山广场击毙一只狗,好像有这么回事。当天单明勇轮休,是事后听说的。后来又听说有信访件反映所里错杀了一只狗。
“所以,你就申请到东门巷派出所来,是为那只狗平反昭雪?”单明勇有点生气,猛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瞪着贺田田,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腰间,让人感觉有拔枪的架势。
“至少开始是这样,当然现在还有……”贺田田本是爽直性格,看到单明勇轮廓分明的脸被气得变形,口齿伶俐的她顿时失语,避开单明勇的目光。
“所长,我可以走了吗?”没等单明勇指示,贺田田像老鼠一样窜了出去。
为了一只狗居然上访?为了不冤枉一只狗处心积虑到东门巷派出所来上班,这该是多大的冤情呀!不过她现在已经是自己的同事,还是一个漂亮姑娘。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做事会有底线,内外有别,想到这里,单明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毕竟信访人是一个优雅的老阿姨,只是为了一只狗,不是征地拆迁,不是涉法涉诉等难搞的信访事由。不管贺田田是证明人也好,信访人也罢,到了所里,就是一名人民警察,息访应该没有问题,无非是调查了解说明情况。
事不宜迟,单明勇决定调阅3月16日的出警记录,可内勤告诉他,贺田田正在查看,这家伙思路倒是对头。
吃完午餐,单明勇想去问一下贺田田,看了出警记录有什么收获。一楼户籍室办公室的门开着,贺田田正在认真查阅资料,还时不时记录一下。贺田田长得蛮漂亮的,侧影更是俊俏,鼻梁挺拔,辨识度高,头发不太会打理,清汤挂面,扎一只马尾而已,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很熟悉的模样,名字也熟悉,不过,听她一口流利的北方腔普通话似乎不是本地人。单明勇预判贺田田会主动跟他汇报,这样去问显得自己沉不住气。他轻手轻脚地走开,可视线没有离开给他“施了魔法”的户籍室,差一点撞在楼梯前的一个水泥柱子上。真不知当时是怎么设计的,这个垱口搞这么一个水泥柱,不伦不类,单明勇有点生气。
下午一上班,内勤民警何菁传达了局里三个通知,一个是会议通知;第二个是上报创先争优材料,单明勇要琢磨昨天何局在交接会上提出的几个“点”,“关注民生焦点,形成警民共建热点,打造新时代警务亮点”,这得从长计议;第三个就是回复杀死那只狗的信访件。
何菁把3月份的出警记录顺便带了上来,上面报警事由赫然写着“富太豢养狼狗当街攻击小女孩,请求杀死恶狗解救小女孩”。出警人:肖全胜、唐国力、熊克名,批准人:朱国利。单明勇在信访交办件上签批,请肖全胜同志先行起草回复文稿,征求大家意见后,按程序上报。
“单所,110转警,东门一巷师范学院宿舍,有一老太太要跳楼。”何菁在一楼接完电话,在楼梯上就开始大呼大叫。
单明勇听到呼叫腾地跳起来,冲到办公室外面,一把从何菁手中扯过电话记录,快速浏览起来。他上午仿佛听见何局电话里说上访的曲阿姨就住在师范学院内,单明勇在出警人员一栏写上单明勇、肖全胜、唐国力、熊克名、贺田田。看了一下时间下午4点45分,师范学院旁边有一个小学,还有一个中学,马上会迎来放学人流高峰,必须立即出发。
4点50分,五辆摩托车在操场上集结完毕出了派出所,四个男的走在前面,贺田田跟在最后,不一会就遭遇了放学的人流,五辆警用摩托淹没在形形色色的校服中。单明勇本来走在最前面,突然发现贺田田正与自己并行,带着头盔的贺田田英气逼人,挺立在摩托车上,目不斜视地向着前方,确实是一个像模像样的警察。可能感觉到单明勇的目光了,贺田田偏过头来,朝单明勇调皮地笑了笑,用太空人的口气喊道“单所长,你好!”
不一小会就到达了目的地。几栋老式的宿舍,规则地排在学校操场后面,有小超市、教工食堂等配套设施。操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看到警察来了,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单明勇抬头看了看,只见三楼窗户的风雨棚上站着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太太,老太太迷茫地往下看,两只手抱着防盗窗的钢筋,犹如一只惊弓之鸟。肖全胜、唐国力、熊克名已经将气垫拿出来充气,贺田田插不上手,跟在单明勇身旁眯缝着眼睛抬头望向三楼。
“单所,这就是那只德国牧羊犬的主人曲向梅,师范学院退休声乐教授,丈夫早年去世,有一个女儿在美国,是一位知名的歌剧演员。我跟她熟,我来问一下,好吗?”贺田田凑到单明勇耳旁,小声而急促地介绍。
单明勇赞许地看向她,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只见贺田田两脚与肩同宽,气沉丹田,双手合拢放在腹前,凝神运气。
“曲阿姨,我是贺田田,你在干嘛?”贺田田的声音居然浑厚,穿透力很强。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气垫那边看向贺田田。
曲阿姨很快认出贺田田了,站在三楼窗子的风雨棚上,两只腿不停地哆嗦。老太太在身上摸扯了一阵,突然脱下一只袜子扔下来。贺田田飞奔过去,跳起来接住那只袜子,变戏法似的从中摸出一串钥匙,百米冲刺般跑向楼梯间。单明勇叫上肖全胜跟着贺田田往楼上跑,一边回头招呼唐国力他们铺好气垫,盯牢老太太。这时很多年轻人上前帮着拉扯气垫。
等单明勇、肖全胜跑到四楼,贺田田已经打开门进去了。这是一套老式住房,客厅小,到处是门,经过南边一道门便通到阳台上。
“曲阿姨,您怎么跑到风雨棚上去了?是有什么东西掉在风雨棚上了吗?”贺田田关切地问阿姨,避开了跳楼的话题。肖全胜看向老太太,心中一惊,有点出神。单明勇拍了拍他的肩,提醒他阳台的防盗网上有一个小门,刚才老太太肯定是从小门攀过空调外机下到风雨棚上去的。肖全胜分析,风雨棚上面贴了棕红色瓷砖,曲阿姨刚才脱了一只袜子,赤脚踩在上面,因紧张可能出汗,马上就会踩不稳。
“阿姨,我们把你的防盗网剪开,可以吗?”肖全胜把头伸出窗子,用手抓住阿姨,同时也感受到她颤抖的双手透心的凉。曲阿姨无所适从地看向贺田田,贺田田立刻从阳台上折回来,从肖全胜手中接过阿姨的双手。肖全胜从身上的工具夹拿出钳子等工具,三下五除二地把防盗网剪开一个口子,并把钢筋条往里面弯好。
老太太终于被单明勇他们给拖了回来。由于紧张,老太太瘫坐在地上。单明勇从阳台上伸出头给下面拉气垫的人做了个收工的手势,示意他们俩先回所里。
贺田田把曲阿姨扶到沙发上坐下。客厅到处是门,几乎就是过厅,沙发都是单人单座。贺田田坐在阿姨身旁的扶手上,单明勇、肖全胜分别坐在两边的沙发上。半年前优雅、活力、知性的阿姨,现在显得苍老、恐惧、衣衫褴褛。
“阿姨,你还好吗?”贺田田拉着老太太冰凉的手,不停地为她搓揉。
“他们说,我去上访是给学院抹黑,是给社区抹黑,说要扣我的工资,哦,不是,要扣养老金……”曲向梅像一个小学生向家长诉说着委屈。
“小海不是要伤害小女孩,我们在广场上遛弯,一辆摩托车径直冲过来,小海是要保护小女孩才抱住她,我让它放开,它很听话地把小女孩放下了。但是它以为走过来的人是要伤害小女孩,所以又想去抱住她,但……”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嘤嘤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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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全胜始终低着头。单明勇很庆幸把贺田田带出来,成功救下老太太不说,上午何局交待的信访件也应该可以更快处理好。
贺田田劝解了一番后,单明勇站起来说:“阿姨,我是东门巷派出所的所长单明勇,当时是我们所出警的,我们调查清楚会负责任地回复您,请放心,不会扣您的养老金,不用紧张,有事您跟贺警官和我联系。我们还要回所里,下次再来看您。”
贺田田示意他俩先下去,然后给曲向梅在美国的女儿打了电话,安顿好老太太,才下去跟他们汇合。
“单所,如果有必要,改天我们可以走访一下那位小女孩,尽量还原事实,才能合情合理合法地回复当事人。”
单明勇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七点。
“肯定有必要呀,什么改天,就是今天,今日事今日毕。”他转向肖全胜说:“你先回所里,我和贺田田去处理那个信访件。”
贺田田急忙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单所,我们这样穿着警服去好吗?老百胜一般不太愿意警察到家里去的,我想……”
“也是,我们干脆回所里一趟,吃了饭再去。”单明勇突然觉得有点饿了。
两个人动作迅速,吃饭和换便装不到半个小时,刚出派出所的大门,经侦大队队长,原来单明勇在刑侦时的副大队长何兴安打电话过来说:“单明勇,你小子动作真快,这么快就把贺田田骗到手了!”单明勇以为何兴安就在附近,赶紧四处瞧一瞧,也没看见个鬼,回望了一下着便装的贺田田,一件普通的米白色风衣,她穿着就很迷人,玉润珠圆又婷婷玉立。他放慢脚步说:“何大,你不搞刑侦,确实太可惜!不过,既然组织上把美女分到我所里,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本事你把她要到经侦大队去。不过,要过去又有什么用,你已经名草有主了。”
“谁是名草有主了?”贺田田停下来,把单明勇吓了一跳,赶紧收线。
“那位小女孩住哪里?确定我们这样走着去?”
“放心,我们从东山上穿过去,不绕广场几分钟就到。”
“你对这一片很熟啊。”
“我奶奶家就住在南门口,再说古城只有这么大,能有哪一条路不熟?”贺田田用古城方言回答,让单明勇吃惊又亲切,这个声音好动听,好熟悉。
两个人穿过一条小路,就上了东山。东山古木参天,绿树成荫,磐石流泉,名胜古迹众多,有纪念孔子的文庙、祭拜关帝的武庙,所谓“文武双全”;还有传承千年的佛教寺庙、道观,也有近百年历史的基督教堂,人说“中西合壁”。华灯初放,夜幕下的东山,休闲的人们专心着各自的养生、娱乐项目。单明勇、贺田田这样急行军的速度,显得很另类。从东山下来,就到了电力花园,贺田田和单明勇一前一后,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小女孩家。
从小女孩家出来,单明勇已经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是肖全胜是个有着多年经验的老警察了,为什么会射杀那只无辜的狗呢?无意中来到现场的小女孩父亲,都看出来那只狗一直在保护女儿。枪声响起那一刻,他的腿脚都吓软了。
“单所,你看这是我当时随手拍的目击证人照片,还要走访些什么人?”走出电力花园,在芝山路人行道旁,贺田田让单明勇看手机照片。而当单明勇侧过身子,却瞥见不远处闪着警灯的一辆摩托车,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这不是肖全胜吗?又出警了?摩托车突突地又退到他俩跟前,肖全胜是侦察兵出身,观察能力还可以。
“单所,我把钳子落在曲阿姨家了,刚才去拿了回来,顺便和她聊了一下,原来那只狗对她很重要!你们走访搞完了吗?”肖全胜把警灯关了,头盔取下来抱着,一只脚踩在路缘石上。
“搞完了,你先回所里等我,我们一会就到。”
肖全胜寻思摩托车载不下他们两个人,说了声行,风驰电掣地走了。
“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不急着找其他的目击证人,我回所里再看一下出警记录,还要找他们三个谈一谈,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家吧!”贺田田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沉醉的气息,单明勇想赶紧离开她。
“这样呀,也好,不用送,我还有点事,就不跟你回所里了。单所,再见!”贺田田看见一辆出租车驶过来,自顾自上车走了,把单明勇孤独地撂在人行道上。他迈开大步穿越东山,又接到何兴安的电话。
“单明勇,你假公济私办完事了,不请小美女宵个夜什么的?”
单明勇被气得不轻,四顾茫然又不得其解,只有狠狠地摆出一副气死人不怕事大的态度说:“我这叫循序渐进,何大,你等着!”
“你这个菜鸟,有本事你回家去住,看你奶奶不把你催死!”也是,单明勇自认为自身条件还不错,也积极去相亲,就是女人缘不太好,一直没有碰到合适的。
单明勇几乎是一路小跑,很快回到所里。肖全胜已把信访回复的草稿拟好,文字通顺,态度诚恳,只是缺乏报警人的访谈资料。两个人当即决定夜访报警人。报警人坚持说自己是替天行道,杀死那只狗,解救小女孩。回所里的路上,单明勇想起贺田田手机的照片,让她传了过来,与肖全胜仔细对照了一下。
“老肖,你看目击证人有没有附近的,干脆走访完,今天把报告赶出来。”
“单所,给你添麻烦了,我觉得那天我也太冲动了!围观的人号子喊得震天响,仇富从众心理,让我昏了头。”
“别这么快下结论,我们再就近走访几个目击证人,有了更多第一手资料回复会更准确。”
走访的效率非常高,选定的几个熟悉的目击证人居然都在家,目击证人事后都觉得那只狗并没有伤害小女孩的企图,但大家都参与了喊号子。单明勇已经明白,狗是不该杀,材料也好写,但是,如果承认做错了,向当事人道歉好办,可朱国利朱副局长的面子怎么办?这对东门巷派出所这块“金字招牌”有影响吗?再进一步往深里想,如果误伤了小女孩,那就是天大的错误了。“细思极恐”这句时髦话倒是用得上。肖全胜全然没有这许多顾虑,一心想着回去把回复材料再加上一点内容就更翔实,更有说服力了。从晚上他去阿姨家了解的情况看,她不会再去上访了,息访没有问题。
“老肖呀,你平时挺冷静的,为什么这次这么冲动?”
“我讨厌狗,特别是黄狗,我当时一看那场景,想起我的妹妹,她那时也与这个小女孩一般大,被一只大黄狗咬伤,也注射了狂犬疫苗,可还是……没有……救过来……”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个经历。”
“单所,我妹妹狂犬病发作的时候很可怜,我都不能抱她……她蜷缩成……最后真的像一只狗……”
单明勇听着肖全胜的故事,心里在嘀咕,贺田田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认为是误杀了那只狗呢?
材料报上去了,事情似乎结束了。
单明勇领导的东门巷派出所各项工作都保持着朱国利当所长时的态势。所里的干警们似乎比先前更加勤勉,一是不能给单所长添乱,另一方面,还要提拔一个副所长。东门巷的工作得到分局、市局的肯定,单明勇本来就是一个无趣的家伙,现在更是天天蹲守在所里。他父母先前在深圳打工,后来在那里开了一家快餐店,他与奶奶在古城相依为命,老人家还算硬朗,七十多一点,耳不聋眼不花,自行打理生活。当年单明勇从警官大学毕业,考虑到要照顾奶奶才决定报考古城公安分局的。开始两年,祖孙生活在一起还和谐,后来由于单明勇老不找对象,一直被催婚,他干脆在小区买了房单住。奶奶有事时,就给他打电话。这不,下个星期就是单明勇二十七岁生日,星期五下午奶奶的电话如期而至,单明勇当然要乖乖地回家听命。
等到单明勇把所里工作处理完,除了值班的一组干警外,都走完了。他不紧不慢地换了便装,不晓得奶奶又要从哪里找些人来相亲,又要被问及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从二楼下到一楼,他习惯地瞟了一下贺田田的办公室,这家伙,每天溜得比猴子还快,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现在他已习惯成自然,出出进进,视线总被那间办公室粘上去一样,挪都挪不开。他觉得她肯定不在里面,还是若有其事地敲了敲门。
“下班了,贺田田,还在吗?”
“单所,有事吗?”门嘭地一声打开,换好便装的贺田田突然探出身子。
单明勇毫无思想准备,只觉得刚才门敲得太重了,满脸羞涩。
“每天下班都有人敲一下我的门,等我换好衣服打开门,却从来没有看到人,好奇怪。”田田一脸不解。
什么?她每天都在办公室里面!真该死,那自己的形象不是很差了?简直是一个疯子!在贺田田心目中,自己一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单明勇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绯红、大红、猪血红,嘴巴张开,欲言又止,活脱脱一枚“美髯公”。贺田田见他一脸尴尬,顺手把办公室门全部打开,先行一步回到办公桌,单明勇亦步亦趋地跟进办公室。平时清爽的桌面,摆满了书和材料,单明勇走近一看,居然是些经济方面的法律法规和分局重案“星星汇”的一些资料。
单明勇学的是刑侦,一看桌上的资料,两道剑眉立刻弯成了两只蝌蚪,视线犀利地射向贺田田。
贺田田窘迫、愧疚,感觉像一个小偷人赃俱获地被逮了正着。
“我,我……在大学学的是经侦,同时修完了金融学的全部课程,招考计划中特别注明要有这两个专业学士学位证书,因此……”
“因此,你的编制在分局的经侦大队,为了那只狗才来东门巷所的。”单明勇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声音暗沉却咄咄逼人,听得人毛骨悚然,透不过气来。
贺田田闷得慌,赶紧解开衬衣的第一粒扣子,感觉脖子充血变粗了。
“我是东门巷派出所在编在岗的干警,分局要抽我到专案组,我没有同意。”
“为什么没有同意呢?是因为那只狗?”
“才不是,是因为……”贺田田一时词穷,声音小小的,渐渐地没有了声音。窗外操场边的紫红色菊花新蕊茁发,鬼脸花在秋风中摇曳生姿。沉默。单明勇在等着贺田田讲原因,贺田田在等着单明勇开口,两个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呼吸都急促起来。
“是因为我,一定是因为我。”单明勇的百结回肠,一朝得解,心胸为豁,可惜频道还没转换过来,只有故意把“我”字拖了一下,尽量显得不那么生硬。
贺田田无奈把话说到这份上,但被他这么点破,立刻变得局促不安,低着头,长发一缕一缕搭到前面。平日那个干练的“警花”不知道跑哪去了,眼下就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
单明勇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这不是表白胜似表白,但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怎么做,杵在那,只觉得贺田田低着头、散着发挺遭罪的,走过去扶起她的头,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试着用轻松的口气说:“我知道,我知道……”
其实,单明勇也是张皇失措,不敢直视,怕控制不好自己,让她心生厌恶,便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贺田田白天在所里上班,晚上到专案组看案卷,整个人都瘦了,单明勇突然觉得好心疼,不自觉地将她揽进怀里。田田的发香沁人心脾。
“你知道个鬼,我要的是基层所的工作经历,现在年轻不下所,难道等到老了再下所不成?”贺田田扬起头,娇嗔地嚷了起来。
“好,好,你需要基层所的工作经历。”
单明勇突然想起还要回奶奶家,这不,把贺田田带回家,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嘛。经过一番软磨硬泡,贺田田居然同意陪他回家看奶奶。他估计贺田田要打扮打扮,说了句我在外面等你,走出办公室。
“奶奶,您老人家要多做一点菜,我带女朋友回去看您。”洋洋自得的口气。
“什么,你带女朋友回家?你不会去哪里租了个姑娘回来吧!”
“奶奶,您抖音看多了。”
单奶奶今年七十有二,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在豆腐店卖豆腐时,她调到哪个店,哪个店客人就特别多。她育有一儿一女,原来都在古城的国营单位上班,后来突然都下岗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全都到深圳打工,常年陪伴她的只有孙子单明勇。先前他们祖孙俩住在外河街单家一栋两层楼的木板房里,后来旧城改造置换成现在的仿古民居了。仿古民居上下四层,一层两个门面出租给人做电器生意,二层老太太住,三层归儿子,四层归女儿。三、四层平时都空着,过年他们回来才有人住,孙子嫌她唠叨,在外面的小区买了房单住。孙子说要带女朋友回来,这也好张罗,加两个菜就好。老太太赶紧去隔壁的海鲜馆预定了铁板鲍鱼、冰镇花螺,加上先前准备的西洋参炖鸡、酸辣牛肉、小葱豆腐和青菜,六六大顺。单奶奶回想自己第一次到单家吃饭,好像也是六个菜,听说单家人为了这桌菜,整整一个月没开荤。这会儿孙子一个电话,自己几分钟搞定,不能比呀!对了,自己也得换件好看点的衣服,明勇妈妈买的那件羊绒开衫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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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奶奶刚修饰完,听到孙子停车的声音,从窗户望下去,一个高挑的姑娘从副驾驶位上下来,杏色的风衣腰身收得恰到好处,模样还很俊,配得上。奶奶满脸笑容地站在台阶上等着。单明勇停好车,将贺田田拎着的礼物拿过来,牵着她的手,向奶奶走来。
“田田,这是奶奶。”
“奶奶好,奶奶您好美!”贺田田由衷地赞美,看得出奶奶是修饰了一番的。电视上打广告的老演员,还不如眼前这位奶奶美丽,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羊绒开衫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肚腩,内搭红色圆领打底衫衬得肤色发红,显得知性又喜庆。奶奶真是个穿搭高手!仔细看,单明勇脸上还有奶奶的影子,特别是那双眼睛。
进得屋来,单明勇脱掉外套,让奶奶和贺田田在客厅说话,他一头扎进厨房,准备大显身手。厨房里摆满了各种食材和配料,大请客的架势。还好大都是半成品,很快整完四个菜,海鲜店掐着时间送来两个外卖,四荤一素一汤像模像样地上桌了。他睃了一眼客厅,奶奶和贺田田正在势均力敌地交谈着。
“田田,家住哪里?”
“我父母在省城工作,我跟外婆就住在南门口。”
“你外婆住在南门口,那可是老街坊,你外婆叫什么名字?”
“我外婆姓吴,我外公姓唐,住在唐公馆。”
“哦,哦,老熟人了,那你小时候我应该见过的。”奶奶面露难色。
“这么巧?”
“我们原来就住在外河街,老豆腐店。”奶奶提到老豆腐店,一老一少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秒,不知道话该如何说下去了。幸好单明勇出来喊开饭了,两个人回过神走进饭厅。奶奶开了一瓶干红,三个人的晚宴开始了。单明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奶奶和贺田田之间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怼情绪,特别是奶奶的眼神游离而缥缈,仿佛沉浸在回忆当中,而贺田田只顾埋着头看自己的鼻子尖。
“田田,菜不合口味吗?”单明勇明智地认识到,不能端着架子。
“很多年前,我去过你们家老房子。”贺田田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差点噎到单明勇。单明勇看向老太太,老太太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回应两个年轻人的关切。
“你来我们家,是为了找一只狗。”
“找到了吗?”单明勇生怕当初奶奶怠慢了小田田。
“找到了。”一老一少异口同声,也同时被拉回到现实,氛围慢慢变得轻松起来。
“单所,单明勇,你在家吗?”一个声音从楼底呼啸而来。凭感觉是肖全胜,单明勇跑下楼把他拉扯上来。“择日不如撞日,田田今天第一次来我家,你也来热闹一下。”
“贺田田都来你家了?这么神速?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你忘了,我是学刑侦的。”
“反侦察能力不要太强。”两个人勾肩搭背地上楼。
贺田田起身,瞪了单明勇一眼,然后客气地站在楼梯边迎着肖全胜:“奶奶弄了一大桌菜,快,来凑个热闹。”
肖全胜扫视一眼贺田田,她今天郑重其事地打扮了,喝了点红酒,脸色红润特别漂亮。奶奶也很精致,亲切异常。
“小伙子,到沿江大道来玩?”奶奶热情地招呼着。
“奶奶,今天是周末,我回家吃饭。”肖全胜做过社区民警,养成了大声对老人家说话的习惯。声音显然大得有点过头,奶奶不适应地把头摇了摇,肖全胜的声音马上低了八度。
“奶奶,我家就住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小区,是酒厂的回迁房。”
“那你家原先住在酒厂?”贺田田对这片了如指掌。
“是呀,我父亲是酒厂的职工,后来酒厂改制,把地卖给开发商……”
“你小时候弹弓打得很准?”贺田田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听到这话,肖全胜的下巴差点被惊掉了,端起酒杯又放下,疑窦丛生,瞪着这个陌生的贺田田。知道他弹弓打得准的人一定是南门口一带的,这个贺田田是何方神圣?
“肖哥,奶奶原先就住在南门口老豆腐店,你应该去过的。”贺田田试探地问了一句。这回吃惊的是奶奶了,孙子的同事都是些什么人?肖全胜,奶奶对他真没有印象。贺田田,这女孩的眼神像把刀,锋利得很,真是一块当警察的料,这么个明察秋毫的女孩跟孙子半斤匹八两,做孙媳妇合适吗?
“老豆腐店,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肖全胜回答,声音虽然大,却显得苍白无力。
“肖警官,你原来是不是有个妹妹?”贺田田乘胜追击。
“妹妹,哦,原来是有一个妹妹。”肖全胜猝不及防,一不小心,筷子掉地上去了。
一听提到妹妹,单明勇立即说:“老肖,来,喝酒,喝酒。”
两个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你昨天说有个事要找我,现在没有外人,你说一说。”单明勇尽量当好主人。
“我们三个人一组值班有一年了,容易形成思维定势,我们想分开一下便于向所里其他同志学习。”
“三个人一致这么认为?”
“是的,三个人商量了很久。”
“可以考虑,下周星期一开例会,我们讨论一下再定。”单明勇这种表态已经算答应了。肖全胜此行的目的达到了,赶紧起身作别,消失得像阵烟。
单明勇、贺田田与奶奶道别后,意犹未尽,在沿江大道上溜达。单明勇前几次的爱情都没发展到这种程度,这是第一次带着漂亮女孩轧马路。他真想发个视频给何兴安:夜景如画,游人如织,美女在侧。单明勇猜想着何兴安生气的样子,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田田有点莫名其妙。
“你今天不要到何兴安那里报到了?”单明勇心疼贺田田,为了那只狗,她也是蛮拼的。
“何大呀,他一直在调侃我,说我留在东门巷所工作是被色所迷,总在开我俩的玩笑。”
“那我这色足够迷住你吗?”
“别那么自恋。”
“哦,你喜欢狗吗?”单明勇一直想问的问题终于逮着时机了。
“很喜欢很喜欢,小时候,我家有一只大黄狗,很漂亮,可能没有曲阿姨的德国牧羊犬那么高大,但绝对是一只很漂亮的狗。”
“哦,它一定是你童年的好伙伴,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美美,是一只母狗,听外婆讲,它年龄比我都大,从来就爱臭美,喜欢戴各色各样闪闪亮亮的项圈。”贺田田陷进了深深的惆怅当中。
“你很怀念它,说来给我听一听。”单明勇上前拉着贺田田的手,这样她似乎可以不那么忧伤。
贺田田把小时候美美与共的日子娓娓道来,讲到有一次暑假去省城与父母住了一段时间,美美每天跑几公里路到汽车站等,终于等到田田回来,她一下车美美就手舞足蹈,乐不可支,像耍狮队的狮子一样,把自己的快乐展示得淋漓尽致,两只前爪还趴到她肩上吐热气,又拍拍她的头,似乎嗔怪她这么久才回来,直到她把头靠在它身上蹭了蹭,表示很想它才作罢。
每次贺田田做错事,外婆罚她面壁,美美总是陪着她,不一小会就跑到外婆那里,扯着外婆的裤脚让她解除禁令。有一次湘江发大水,贺田田到河边玩,一只凉鞋被水冲走了,美美游了几十米把那只粉红色凉鞋给拽了回来,它还被湘江里横冲来的原木给撞伤了……
“后来它上哪里去了?”
“有一次,父母寄了伙食费给外婆,外婆从邮局取回来放在五屉柜里,不知怎么的二百元钱不见了,外婆骂了它,它很自责,后来就死了……”
“这么神?”单明勇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云淡风轻的反应,让贺田田有点不爽,单明勇也觉得有点失礼,讨好地补充道,“当时你肯定很伤心。”
单明勇拍了拍贺田田,把她揽在臂弯里。
(原载《湘江文艺》2021年第6期 )
责编:陈龙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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