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燕飞
春天是个容易犯错的季节。
我脑子一热,下了班又直奔红星花卉市场。昨天还告诫自己,一个月之内不许再去花市,先把家里的这堆花草侍候好了再说。
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总是知错犯错,一错再错。
从我同时拥有一个大阳台两个小露台开始,我就在错误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几年前去过一次同事家,从此对她家的超大露台念念不忘。位于省政府地段的普通高层电梯房,竟然拥有一个四五十平米的露台,不,哪里是露台,分明是一座微型农场,全长沙城里,我只在她住的这个小区看到这种梦幻般的大露台。同事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我们这个楼层这种户型有。
同事的妈妈在露台种茄子,种辣椒,种西红柿。同事的妹妹在露台栽柠檬,栽葡萄,栽黄桃……同事呢,负责偶尔参观一下,看看蔬菜绿不绿,果子能不能尝个鲜了。
说实话,我有点嫉妒她。我甚至白日做梦:如果自己拥有这么奢侈的大露台,种不种茄子辣椒?决不!我只栽果树,各种各样的果树。赏不完的花,吃不完的果,想想都觉得美。
这次去红星,我首先对男卖家提出了几点要求:花期长,挂果久,可以吃,容易养,放到全封闭的朝南阳台也能枝繁叶茂。
男卖家连连摇头,我这里找不到这样的花树,全红星都找不到这样的花树。
你这里难道没有柠檬树?我不死心。
怎么没有柠檬树?要是养在室内的阳台,能开花就不错了,哪里还有果子结给你吃?柠檬树必须养在室外,不然长不好。男卖家一边说一边给一盆我不认识的小树松土。
我心心念念想要一棵柠檬树,是因为同事说她家露台的那棵柠檬树开完花就结果,结完果再开花,一年四季从不休息,她家用来泡柠檬茶的原料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了。
男卖家的话犹如感冒后医生给的忠告,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原地纠结了几分钟,决定换一个树种。
有没有养在室内也能开花结果的?
有啊,金橘,佛手,海棠,都可以的。
我不喜欢金橘,佛手家里已经有了一棵。海棠,海棠在哪里?
喏,那边,老婆,你带她看看那两棵海棠。
我没有告诉男卖家,我家里其实已经有一棵小海棠了。当时是去买玫瑰苗,老板娘极力推荐那株比一张A4纸高不了多少的海棠苗。
开的花可好看啦,老板娘说,而且,还能结很多海棠果,酸酸的甜甜的,真正的绿色食品,吃了还能健胃养颜。你是老顾客,亏本给你吧就这一棵了,保证你会越养越喜欢。
老板娘也搞不清自己亏本处理的宝贝海棠到底属于什么品种。我也不太懂,便拿出手机,打开“形色”,鉴定结果显示是“苹果”。老板娘急了:干吗要骗你?你是老顾客了,再说我有必要拿一棵苹果树来哄你吗?
想想也是,苹果树不比海棠树差多少。老板娘说“开的花可好看啦”,但现在的小树苗只有几十片小绿叶,它们也无法自证能开出很好看的花。罢罢罢,管它是贴梗海棠还是垂丝海棠,我闭着眼睛收了吧。
女卖家带我拐到园子的后面,指着两株结了很多红色花蕾的小树说:海棠就这两棵了,都是木瓜海棠,价格一样。我的纠结症又犯了。第一眼望过去,两棵树一高一矮,高的那棵结了很多花苞,树型却显杂乱。矮的那棵花苞少一些,但看起来更清爽。再次原地纠结。女卖家见我犹豫不决,便说:要不你拿这棵高的吧,你看,这么多花苞,等气温再高一点,噌噌噌开满了火红色的花,朵朵是重瓣,比牡丹还漂亮,摆在家里多喜气!关键还这么便宜你自己想想划不划算。
我终于下定决心:行,就这棵了。
对了,我要告诉你哦,女卖家指着高海棠贴近盆土的树干部分说:你看,这里有个小洞,里面可能长了小虫子,我已经灌了药进去,现在没事了。我历来主张诚信经营,所以先告诉你一声。
哦,真的好了吗?不会影响树的生长吧?我的眉头拧成了结。
说了已经灌过药了,你看花苞结得这么多这么好,还能有什么事?女卖家说:你要是不放心,就拿那棵矮的。
明明有棵更高更大的,为什么要选那棵又矮又小的?我又不是傻子。我在心里表扬自己不是傻子,然后要男卖家帮我将海棠树放进副驾驶室。
好马配好鞍,为了这株木瓜海棠,我特意去另一家店买了一个白色的大花盆和两包黑糊糊的营养土,一股脑塞在尾厢里。突然想起养了多年的那棵幸福树也该换盆了,又折回去,让老板再往车里塞一个白色大花盆和两包营养土。
满载而归。
一路上,我龟速行驶,也不管后面的车怎么狂按喇叭狂打双闪。有本事你们从我车顶飞过去啊。我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的海棠树。长得像木瓜的海棠?我无法想象。木瓜属于吃,海棠属于诗,诗是可以吃的吗?诗为什么不能吃?说不定也是酸酸的甜甜的不小心咬一口汁水就会溅一脸。
喘着粗气将车上的东西搬进电梯。
出了一身老汗,树、盆、土总算都到了客厅阳台上。
我是个考虑问题很周到的人,担心自己取不出塑料花盆里的海棠树,便要男卖家先将海棠树从盆里拿出来再放进去。男卖家说:十几斤的样子,你应该搬得动吧?
当然。我抬起下巴说:二十斤都没问题。
搬是搬得动,但要将海棠树从塑料盆里拿出来,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咬紧牙关,憋得脸红脖子粗,海棠树纹丝不动,我不敢使蛮力,怕伤到那些可爱的小花苞,只得从抽屉里翻出折叠式园艺锯,想把塑料花盆锯成两半。拉过来,扯过去,塑料不像树枝,刀片根本吃不进去。我扔了锯子,重新找了把用来修枝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塑料盆终于被我从海棠树身上剥了下来。
白色大花盆已经端坐在早已备好的可移动花盆托里,大半包营养土也已经倒进花盆。我弯下腰,搂住那团裹满了土的海棠树根,用力抱起来,轻轻放进花盆里,慢慢浇透水,缓缓推到靠窗的地方。
我将高度近视的眼睛凑近乔迁新居的木瓜海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海棠树始终微微笑着,似乎觉得我这个主人还不错,值得她托付终身。
安顿好海棠,再将那盆幸福树移到阳台中央。有了新欢也不能忘了旧爱,只要进了我家的门,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对幸福树说了声对不起。这样的对不起,我已经对她说了很多次。
幸福树是一个好朋友送的。她自己家也买了一棵。同一家店,同一天。可是,好几年过去了,她家的幸福树从没开过花,我家的幸福树却时不时给我一个惊喜。今天一朵,明天一朵,这里一朵,那里一朵,白里透着微黄,肉肉的,嫩嫩的,有点像喇叭花,却比喇叭花更娇美。朋友气急之下,非要和我“对亲家”,还说她家那棵是“老公”,我家这棵是“老婆”。
就这样一棵花开不断的幸福树,却好几次被我折磨得奄奄一息。
第一次是刚到我家不久时。我真的太喜欢这株幸福树了,每天都给她浇水。可是,眼看着她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干枯,有些叶子都掉到了地板上。我打电话给好朋友,问她家那棵是不是也这样,她说也一样。我要她问卖家怎么回事,这才明白我俩犯了同样的错。原来,幸福树不能天天浇水,浇水的原则是“见干见湿”。气温高时,还要每天给叶子喷水,增加湿度,防止树叶干枯。幸福树的生命力真够顽强的,急救式给树叶喷了几天水,嘿,又绿油油的了。
第二次是养了两三年时。因为太爱幸福树,我舍不得动她半根手指头。她便由着性子往上疯长,有几根细弱的枝条竟然顶到天花板了。不行,这样下去,她会穿过薄薄的天花板,变成别人家的宝贝了。我狠下心来,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一边硬生生地将那些岂图登天的枝条拦腰折断了。这一回,幸福树连续两年没搭理我。半死不活的,一朵花都不开。我几乎每天都要向她说对不起,求她原谅,求她再次开花。
有一次,我习惯性地对幸福树道歉时,突然发现了一个淡黄色的小花苞。天哪,我的宝贝幸福树真的原谅我了!
两年的苦苦等待,我不得不长点记性:真爱一棵树,就得经常“修理”她:剪掉枯叶残枝,必要时摘心抹头。
听起来有点恐怖:要想养好树,先得学会做一个“刽子手”。
某天,“刽子手”盯着已有好几个月没开过花的幸福树,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得幸福树又生了气,不肯开花了。刹那间,“刽子手”脑子里灵光一闪,对,就这么干!
半路出家,当一名“整容医生”,这种充满冒险精神的挑战,正是我喜欢的。我想,经历过“腰斩”的幸福树,一定会再次原谅我的冲动。
某东果然没让我失望,下单第二天,就将折叠式园艺锯送到了我手上。
我手拿红笔,先选择“锯点”。五根分枝,有两枝长势欠佳。这两枝,在挨着盆土的高度锯掉。剩下的三根主枝,将位于两侧的降低高度,比中间那根矮那么几公分,这样的话,幸福树就会慢慢长成半圆冠状,而不像现在,枝条东一根西一根,树叶有的稀有的密,整个树型显得杂乱无章。
第一次拉锯,竟然是给幸福树“整容”。
锯子的确如卖家所言,锋利得可以削骨断石。还没怎么出汗呢,我就完成了所有的“锯点”施工。给伤口喷了多菌灵,给盆土浇了营养液,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幸福树不会被我整坏吧?如果她这次不肯原谅我,该怎么办?
花盆里散落着薄薄一层木屑,灰灰的,冷冷的。
我心头一凛,觉得自己未免太残忍。
焦虑了个把月,直到枝条顶端冒出了浅褐色的芽尖尖,我才敢确定,我亲自主刀的幸福树“整容术”,算是成功了。
六七年了,这棵幸福树从没换过盆,还被我几度“摧残”,能活到今天,堪称奇迹。也曾试着给她换点营养土,但我没法将她从盆里拔出来。在买木瓜海棠时,我特意请教了男卖家,他建议先轻轻敲击花盆,让土与盆分离。如果还不行,就只有用小铲子和手一点一点把土抠出来,土都抠光了,树也能从花盆里拔出来了。
是啊,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个笨办法?幸福树越长越粗壮,总不能等到“旧衣裳”撑爆了再给她换盆。
幸福树端坐阳台中央,我喊了声“宝贝”,我说要给你换盆了,可能有点皮肉之苦,万一伤到了疼到了,不要埋怨我。大盆新土,你会长得更好的。
一阵微风拂过,幸福树的叶子颤了颤。
怕弄坏花盆,我用手掌轻轻拍打着。从上至下,从下至上。然后试着去拔幸福树,纹丝不动。继续拍打,手掌红得快肿了,幸福树仍纹丝不动。又找了一把小铲子,顺着盆沿插进去,转了几圈,将松落的土抠出来。再慢慢地转,轻轻地抠,埋头苦战两小时,盆土只矮了一点点。照这个速度,通宵达旦也抠不完这一大盆土,我的十根手指头已经吃不消了,指甲缝里也挤满了黑土,要是再伤了树根……唉,没办法,只好从工具盒里翻出小铁锤,站在幸福树旁边,比划了好几下,没舍得下手。犹豫了好一会,才用铁锤的木柄来来回回敲打花盆,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依然毫无效果。
那就别怪我了。我嘟囔了一句,握住锤子的木手柄,将铁的那一头轻轻砸向花盆。第一下,花盆只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呻吟。第二下,外层红色黑色的漆掉落了一大片。第三下,盆肚裂开一条小缝……
整个花盆被我敲成了碎块。
幸福树的根部环抱成一团,完完全全裸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按度娘说的,还要剪去枯根老根残根。我是不忍心再施虐了。弯下腰,试图连根抱起幸福树。好沉,我一使劲,咔的一声,疼痛瞬间从腰部漫延至后背。要知道,我早已习惯与关节有关的各种疼痛。酸痛,涨痛,钝痛,针扎般的痛,火燎般的痛……作为多年的风湿性关节炎患者,这点小痛哪里奈何得了我?我皱了皱眉,再次发力。幸福树终于被我抱进已放了半盆土的新花盆里。
我的腰,已经疼得不行了。
我将自己扔在沙发上。先喘口气,再慢慢收拾残局。
半躺在沙发上,感觉木瓜海棠越看越不对劲。哦,是枝条太乱。我忘了腰疼,起身去找园艺剪刀。面对那些结了粉嫩花苞的树枝,我迟迟下不了决心。一个“我”命令说:赶紧动手,这样才能花更艳果更大。另一个“我”命令说:放下屠刀,让这棵树自由生长。
终于,取得暂时胜利的那个“我”举起“屠刀”,剪掉了一根直愣愣往上生长的枝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平行枝,重叠枝,内向枝,病虫枝,徒长枝,衰老枝……统统都剪掉。
树型果然精致了许多,可还是觉得别扭。凑近一看,发现有两处分枝与主干连接处长了树瘤子。立即手机搜索,说是可能得了根瘤病。
才不信。
仔仔细细察看主干,发现一个圆圆的小黑洞。难道就是女卖家已经灌了药的那个“虫洞”?我的眼皮子扑扑直跳,用力眨了好几下,继续检查树干。
竟然又找到两处小黑洞。
怎么办?
将树还给卖家,要求退款甚至赔偿精神损失?女卖家有言在先,树长了虫子,她已经打了药,是我自己放弃了矮海棠而选择了这一株。
认了?权当交学费?一个痛恨谎言与欺骗的人,心甘?情愿?转念一想,退款,赔偿,我的心里就舒坦了吗?与其一辈子惦念这棵被我始乱终弃的树,不如想方设法帮她杀虫治病。
以最快的速度,在某东挑了两种喷剂,一种除虫,一种杀菌,我能整得好一株幸福树,也能救得了一棵木瓜海棠。
收拾完阳台,已是凌晨。
沾床即睡。
轰隆隆,轰隆隆,一阵接一阵炸雷,我被吓醒,睡意全无。冲到阳台上关好窗,也管不了那一地的雨水了。跑进次卧,推开窗户,外面的小露台因为放了空调外机,只种了几棵耐旱耐高温的仙人球,电闪雷鸣中,它们稳稳当当地坐在花盆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又跑去看书房外的小露台,那里种了两株月季,一株香水合欢,一盆鸢尾。风狂雨骤,月季的枝条折断了好几根,合欢树蜷缩着叶子瑟瑟发抖,新生的鸢尾好像快被雨点直接砸进土里了。
我把自己狠狠骂了一顿。那两株藤本月季刚买回时,盆里插了好几根竹棍,长长的月季枝条被铁丝绑在竹棍上。一是心疼月季被绑,二是觉得不雅观,想着露台周围反正圈了铁丝网,让那些枝条趴在网上就行。这下好了,失去支撑的枝条七零八落,我的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立刻为月季重新绑上竹棍——当初留了一手,被我拔出来的竹棍仍堆在露台角落里,可是,炸雷响个不停,我哪敢跨出室外半步?
在沙发上一直坐到天亮。
风还在刮,雨小了很多,最重要的,雷神息了怒。我穿上厚厚的夹棉珊瑚绒睡衣,找了一卷塑料绳,拿了剪刀,去为月季绑竹棍。虽是三月天,风仍是长了牙齿,雨依然能冷到骨缝里去。我缩着身子,将那些当初被我从花盆里抽出来的竹棍,再一根根插回去,又用绳子绑好每一根枝条。忙完这些,我的头发已经在滴水了。
下班前,海棠树的药也到了。我一边咳嗽,一边将那些药剂喷进树洞,心里默念着“把所有的虫子都淹死”,直到从树洞里流出药液,我才调转喷头,给海棠树来了一次痛快淋漓的“药水浴”……
幸福树,木瓜海棠,一切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吧。
此时此刻,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我的花们,花们站在阳台上看着我。
我听到了她们的呼吸声。
知道她们不会辜负我,就像我永远不会辜负她们一样。
(《湘江文艺》2019第5期首发,《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11期转载,获《湘江文艺》首届双年优秀散文奖。)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湖南日报新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