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作品欣赏|赵燕飞小说《为什么要演戏》
新湖南 • 综合
2022-03-18 14:15:06

文/赵燕飞

刘家垄子这几天热闹得很。

刘家垄子曾是桐江市通往涟县的交通要道,在乡下连拖拉机都没有的时候。青石砖铺成的路面,也就两米来宽。路的两旁挤挤挨挨长满了房子。风来雨去,先有铺了沥青的县级公路夺走刘家垄子的饭碗,再有安了护栏的高速公路抢了县级公路的风光。刘家垄子在萧条中沉寂下来,两旁的房子却并不见少。新的是两三层的小洋楼,外墙贴了或白或青的瓷砖,朱红色铁门锃光发亮威风凛凛。旧的是土砖房,灰不溜秋的,看起来摇摇欲坠,像是混进鸡尾酒会里的流浪汉,怀里还揣着半瓶二锅头。

当地人从来分不清鼻音和边音,他们管“脸”叫“撵”,管这条路叫“刘嘎弄子”,管这个因路而生的小村庄也叫“刘嘎弄子”。刘继拧着眉头想了很久,硬是没想明白“刘嘎弄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虽说不可能指望从老婆饼里吃出老婆来,但完全可以提炼出他们的共性:好看或好吃,甚至好看又好吃。再比如长沙的路名,经过省政府的叫湘府路,经过火车站的叫车站路,这才叫讲道理――弄子弄子,到底要弄成什么样子嘛。

刘继原本住在长沙,他之所以来到刘嘎弄子,是因为他的爷爷去世了,准确地说,是因为他的外公刘木匠突然去世了。

早在四五年前,刘木匠就老糊涂了。糊涂了的刘木匠被刘桂花强行带离了刘嘎弄子。去年春节,刘继随父母去刘桂花家拜年,首先走到刘木匠身旁,大声喊了句“爷爷”。刘木匠嘿嘿地笑着说,“你老人家来了,快坐,快坐。”刘继觉得好玩,接着问,“您还认得我吗?”刘木匠立刻收了笑,板了脸说,“你看你,我哪里会不认得你!”刘继点点头,“好,好,那您说说看,我是谁?”刘木匠呵呵两声,“你看你,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吗……”

一个穷追猛打,一个只管耍赖皮,笑翻了满屋子的人。

今年春节,刘继回去拜年时,刘木匠半躺在床上,头顶捂了枣红色的羊毛帽,身上盖着压了毛毯的羽绒被。房里开着空调,一股无法形容的怪味混合着腾腾热气扑面而来,刘继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好闷,温度太高了。”刘木匠缓缓抬起眼皮,扫了刘继一眼。刘继站在门口喊了声“爷爷”。刘木匠没听到。刘继提高声音,又喊了句。刘木匠突然坐起来,眉一竖,眼一瞪,手一指,“你们不给我吃不给我穿!你们欺负贫下中农你们不得好死!”刘继以为自己神经错乱出现了幻视或幻听。刘木匠冷不丁揪了头顶的帽子,朝着刘继扔过来,“忤逆子!打死你这个忤逆子!”

刘桂花赶紧将刘继拉到客厅,解释说:“你爷爷完全神志不清了,吵啊闹啊有时还打人。有回喂饭给他吃被他“啪”地扇了一巴掌,唉,我这半边脸疼了三四天。莫看他八十好几,餐餐能呷一大碗饭一大碗菜一大碗汤,打人骂人有的是力气……”

都以为能吃能喝浑身是劲的刘木匠能活一百二十岁,没想到昨天还在摔碗扔凳的老英雄,今天就乖乖躺在了自己一手打造的寿屋里。

刘木匠的寿屋很特别。柏木原色,左右两侧都雕了精美的图案,这头雕的福字,那头雕的寿字。别说刘嘎弄子的人,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张局长,也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寿屋。

自从刘木匠被抬进去,寿屋就变成了灵柩。

几个小年轻身穿道士服,站在灵柩前面的,唱的唱,跳的跳;坐在灵柩两侧的,敲的敲,打的打。负责烧纸钱的老太婆蹲在灵柩旁,机械地往火盆里扔着叠好的纸钱。负责敲锣的不是道士,是个有点驼背的老头。他坐在一张小矮凳上,双腿围着一炉煤火,左腿外侧竖了一条长凳,上面挂着一面锣。驼背老头歪着脑袋寻找鼓声和钹声之间的节奏点,他听得很认真,右手那根小木棒却总是不听使唤。该敲锣时他还在找节奏,猛然醒悟时赶紧补敲几下。一旁歇息的高道士实在听不下去了,捉住老头的手,找准节奏,发泄似的一顿狠敲。

刘继披麻戴孝,神情恍惚地跪在一件旧棉袄上。他本想溜去睡一觉,奈何刘荷花早早交代过,今晚要封棺,所有仪式都离不开他。他是正儿八经负责给刘木匠传宗接代的孝孙,举招魂幡、捧灵位牌、回礼什么的,都得由他去做。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重要。在刘继看来,这就是爷爷留给他的宝贵遗产了。为了领取这笔遗产,刘继不得不辜负一起浴血奋战多年的网友们。怪兽们在手机的另一端嗷嗷叫唤,网友在微信里再次发问,“兄弟,还不上啊?我靠,你不在玩什么都没意思。”刘继揪了揪越来越茂盛的胡子茬,叹口气,“我靠,现在最有意思的事情不是打怪兽,赐我一张结结实实放得下肉身的床吧,哪怕那是一具吃人的棺材。”

瘦道士跪在一只方形小靠枕上,念完长长的一段经,扭头一看,身后又只剩下刘继。刘继耷拉着头,正在玩手机。瘦道士忽然来了脾气,对着门口大喊一声,“孝子孝孙都过来磕头!”

围坐四方桌正玩跑胡子的村人也跟着扯了嗓子喊,“孝子孝孙都过来磕头啰!”

几个白衣人踉踉跄跄从里屋走出来,边打呵欠边往头上扎孝布。身后多跪几个人,瘦道士念起经来更有力气。其实他心里很明白,这些好容易喊起来的人,根本撑不了多久,老的老弱的弱,他原本不想计较。只是关键时候,总得要几个人过来做做样子。否则,他也没面子。

连续几场法事做下来,大概只有躺在灵柩里的那个人不觉得累。打鼓的胖道士又睡着了。他的肥脑袋斜扛在肩上,一缕涎水挂在他的嘴角,细细的,亮亮的,断了又长,长了又断,他那微微张开的嘴,就是那只傻乎乎的黑蜘蛛。念完经的瘦道士发现没有鼓声接应,手上的木鱼敲得格外响。胖道士终于醒过来了,脑袋一抖,右手的棍子朝着鼓面砰的一下,砰的又一下……

一阵紧锣密鼓后,瘦道士转过身,对着始终坚持的刘继作了个揖,嘴里念念有词:“富贵双全子孙发达万事如意。”刘继跟着作了个揖,算是回礼,那句说了几十遍的台词随即脱口而出:“多谢贵言。”瘦道士边脱身上的黑色道士服边交代刘继,“孝子孝孙都在腋窝下面温一块孝布,等会封棺时要……”瘦道士话未说完,只听噗的一声,停电了。灵堂内外吊着的,全是一百瓦的白炽灯。电灯一灭,纸钱盆里的灰烬闪着隐隐约约的红光,高高低低的香烛如受惊的萤火虫,影子乱晃。三面墙上的引路幡发出微弱的哗啦声,似有数不清的小鬼瞬间挤满了灵堂,一股寒意从刘继的尾椎骨一直蹿到头顶,他连打了好几个寒战,不由自主盯着那具在幽暗中显得更加突兀的灵柩,恍惚看到身穿寿衣的刘木匠双手举着棺材盖,缓缓坐了起来,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脸上带着赖皮的笑容,逼视刘继,“你看你,我还不认得你吗?”刘继啊的一声,转身要逃。就在这一刻,灯忽然亮了,灵堂刹那间明若白昼。

烧纸的老太太绕过灵柩,坐到驼背老头身边的矮凳上,满脸神秘之色,“刘木匠生气了!”驼背老头晃了晃脑袋,“不是生气,是舍不得走。”老太太瘪了瘪黑洞洞的嘴,“老话讲得好,多子才能多福,刘木匠吃不愁穿不愁可惜死了没人来磕头,唉。”驼背老头瞧了瞧门口,压低声音,“莫七扯八扯!等会刘木匠要把你扯到棺材里去。他的两个女比你两个崽孝顺多了,他那个外孙也没少磕头。”老太太不高兴了,站起来拍拍屁股,“呸,我烧纸去。”

对于磕头,刘继不胜其烦。刘桂花的小女儿李如意才生了孩子,家里有的是尿不湿。得知刘木匠过世,她顺手提了一大包尿不湿过来,先拆了两个给刘继,让他塞在护膝与膝盖之间。幸亏有尿不湿,几天几夜下来,刘继才不至于变成残废。他不可怜自己,却有些同情小道士。这年头道士们赚点钱真是不容易,要不大半年的一单生意都没有,好容易接笔单,要唱要念要跳要跪,有时还要鼓起腮帮吹笛子。孝子跪地磕头时他们也得跪地磕头,孝子满地爬时他们也得满地爬。爬是最痛苦的。法事还没开始,张局长就扬言:“我们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要跪的时候年轻人顶一顶,至于那些爬的环节,干脆全都省了。反正我不可能去爬。”

张局长是刘继的父亲。刘木匠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刘荷花退休前是周南中学的语文老师,大女婿退休前是市教育局的副局长,人称张局长。他们只有刘继一个儿子。刘荷花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当时还不是副局长的张老师显然配不上她。他答应刘荷花替刘木匠传宗接代,刘荷花才答应嫁给他。老天有眼,他们还真生了个带把的。其实张老师真的不太介意儿子是否姓张,他的大哥早就为张家生了三个儿子。刘桂花嫁在与刘嘎弄子相隔不到三里地的胜利村,丈夫当了很多年的村支书,人称李支书。刘桂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李如心在深圳某外企当主管,忙得顾不上成家,这阵子正在美国培训。小女儿李如意前年考上镇里的公务员,去年年底刚生了个粉嘟嘟的女儿,小名肥肥。

刘木匠过世,正儿八经的刘姓孝男,算来算去,竟只有刘继一人。

三十岁的刘继,肩负着怎样的家族重任,可想而知。

身为亲生女儿,刘荷花与刘桂花原本应该守在灵前磕头作揖。但她们都是闲不住的人,要看一看半夜饭的饭菜准备得怎样,要问一问金井的位置挖得准不准,好容易有个空,也想歪在床上眯一会,都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哪里熬得住?张局长有心脏病,李支书有高血压,他们听到锣鼓喧天就喘不过气来,哪里还磕得了头?每到晚上就随便找个地方早早躺下了。

当初为了确定下葬的日子,两姐妹差点撕破了脸。刘荷花坚决要求先做五天四夜法事再下葬,她说爷老倌这辈子吃了不少苦,不风风光光地送他上山就是不孝之子。刘桂花认为,入土为安,爷老倌在世时她端屎端尿洗衣做饭从没亏欠他半点,生前尽了孝,现在就没必要演戏给别人看。刘荷花嘴唇翻得飞快,“爷老倌在世我没侍候过几天,但他老人家吃的穿的盖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花我的钱买的?我为什么要演戏?要演戏也是别人去演。”刘桂花眼窝里泛起了泪花花,“你给的钱都存在那张卡里,我一分都没动,送完爷老倌,我就把那张银行卡还给你。如心每个月都打好几千过来,爷老倌吃的穿的盖的用的样样买得起!爷老倌在你家里一个星期都没住满你就巴巴地送回来了,你以为花几个钱多做几天道场就算对得起爷老倌了吗……”

“哟!甑子蒸饭齐上汽(气)啊你们!”李支书来打圆场了,“爷老倌功德圆满,你们两姊妹就莫让别个看笑话了。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过五天四夜,就听老大的吧。”

刘桂花恨恨地横了李支书一眼,“一边去!”李支书说:“我马上一边去,我这辈子从没做过主,你就发发慈悲让我做一回主行不行?哎呀,我手上的冻疮又痒了,得找几个碗洗一洗烫烫手。”

气氛立马多云转晴了。李支书性子慢,喜欢逗点小乐子。刘桂花有回心血来潮,想收拾一下厨房,李支书追在后面喊,“那几个脏碗都给我留着,天冷,我要烫手!”这个桥段听了很多遍,刘继依然觉得好笑,这样的好姨父,他真是服了。

说到照顾爷老倌,刘荷花的确讲不起话。她在长沙有两套电梯房,一套在烈士公园旁,一套在市政府附近,都是三室两厅,完全住得下刘木匠。问题是,谁照顾他呢?刘木匠可以整晚不用睡觉,骂人摔东西,没一刻消停,请的第一个保姆只待了一天,请的第二个保姆硬撑到第三天,说是宁肯赔违约金也不干了。或许因为环境陌生,刘木匠比在刘桂花家更加疯狂。刘继两父子不可能从早到晚守着那个随时有可能发作的火药筒。刘荷花神经衰弱多年,彻夜失眠是家常便饭,刘木匠一闹,她就两眼发黑两腿发软,血压也噌噌地往上升。到了第六天,濒临崩溃的刘荷花横下心来,将刘木匠重新送回了刘桂花家。

刘桂花不是超人,也不是钢铁侠,她已经瘦成了一道闪电,隔三岔五还被刘木匠气得眼泪哗哗的。但有什么办法呢?谁没有老的时候?谁让他是她的爷老倌呢?她总不能一把掐死他。刘木匠那四间土砖屋一直空着。如果她狠得下心,也可以将刘木匠扔到刘嘎弄子。有钱能使鬼推磨,总找得到合适的保姆。

现在,刘桂花终于解脱了。那个让她爱让她恨让她牵肠挂肚也让她咬牙切齿的人,突然之间变得那么乖,不吵也不闹,不吃也不喝,随便你怎么喊,随便你怎么搬过来搬过去,他都紧闭双眼一声不吭。刘桂花心里空了一大块。在运送刘木匠回刘嘎弄子的途中,李支书打电话约好了闵老头,那四间老房子也请邻居粗粗打扫了。闵老头带来了他的专用工具,为刘木匠理了发,刮了胡子,抹了澡,李支书在一旁打下手。在穿寿衣时,刘木匠的右手怎么都塞不进衣袖里。闵老头抹了把汗,叫来正忙着收拾床铺的刘桂花。刘桂花边哭边捉住刘木匠的右手,“爷老倌,我晓得你老人家舍不得走,冇办法啊,老天注定了的事情,你老人家就安心去吧,莫误了好时辰……”

说来也怪,刘木匠僵硬的手臂突然变软乎了,闵老头赶紧将那只手臂塞进衣袖里,又笑着在刘木匠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好你个刘木匠,只认女不认老兄弟是吧?”

此时此刻,刘木匠睡在自己亲手打造的寿屋里,等着见亲人的最后一面。

里屋。刘荷花双手扯住一大块孝布,刘桂花手拿剪刀一条一条地剪。两人边剪边聊天,聊的不是刘木匠。刘桂花夸刘继懂事,这几天全靠他没日没夜地守着。刘荷花叹口气,“这个猪崽子硬是不想结婚,还要我们趁早死了抱孙子的心。”刘桂花说:“那可不行,我们刘家这一脉全靠他发子发孙。”刘荷花却说:“如心不能只顾着做空中飞人,三十多岁还不结婚生崽以后怎么办?如意算是赶上了好政策,能生两个了。好字怎么写?有儿有女才拼得成一个好字。你这辈子做梦都想要个儿子,我这辈子做梦都想要个女儿,可惜都没能如愿。”刘桂花嗯了一声,拨了拨怀里的布条,“应该差不多了,喏,给你一块早点焐热。”

用胶和漆封棺之前,要把虚掩的棺材盖移开,让阴阳相隔之人看上最后一眼。谁说刘木匠不能看亲人最后一眼呢?他的神态很安详,仿佛随时都能睁开双眼弄清楚到底是谁吵醒了他。刘荷花与刘桂花扑在棺材边沿号啕大哭,李如意红着眼眶站在她们身后,怀里的小肥肥挥舞着小肉手咯咯直笑。瘦道士站在一旁大声喊,“莫把眼泪滴到他身上,把你们温好的孝布塞进去。”刘继从腋窝底下掏出那块白布条,塞在刘木匠的脖子底下。他甚至用手摸了摸刘木匠的脸颊。在他常玩的游戏里,如果被敌人杀死,只要回到自己家里,就可以满血复活。此刻的刘木匠,去往哪里才能满血复活?他真正的家,是不是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遥远时空?据说时空可以像一张纸一样卷起来,卷成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隧道。每个人的前世今生与来世,都藏在那条永无止境的隧道里。死亡,只是其中的某一次时空塌方。或者,只是某一轮游戏的终结。

如果人生只是一场虚拟游戏,操纵它的是谁?为什么只有一次机会?为什么不能重新进入,也不能开机重启?刘继恍恍惚惚的,有人拽了他往门外走。

眼泪不能滴到刘木匠身上;封棺的时候,孝子孝孙必须全部离开灵堂,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死了身的刘木匠彻底死心:你看不到亲人的脸,更看不到亲人的泪,你该走了,你该启程前往该去的地方了。这是瘦道士私底下告诉刘继的。

封完棺,六个道士一起上阵,法事进入高潮。

瘦道士穿着黄色道服,胖道士穿着紫色道服,两个高道士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道服,两个矮道士穿着一模一样的绿色道服。瘦道士和胖道士的胸前,都绣了似要挣脱衣服飞向天空的长龙,看起来更为华丽。瘦道士还戴了头冠,上面镶满了珠宝:白的是珍珠,绿的是绿松石,黄的是玛瑙,还有红宝石,紫水晶……这一切,刘继宁愿相信都是真的。

道场设在与刘嘎弄子平行的村级公路上,距灵堂不到两百米。路面已经用香烛围出了一个长方形,在长方形的东边,摆着一张条桌,一条长凳。道士们站在桌旁,咿咿呀呀念了好一阵,然后开始沿着长方形转圈。在道士们的引领下,刘继一会擎着招魂幡,一会怀抱灵位牌,磕头作揖兜兜转转的,折腾了近半个小时。这就是传说中的指路。指路的高潮出现在道士们的轮番表演部分。条桌上的香烛供品与长凳都已拿开,道士们在离条桌二十来米的地方排着纵队,瘦道士领头,都将道服撩起来,扎在腰际。锣鼓声中,瘦道士开始助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只见他双手往条桌上一撑,一个倒空翻,到了条桌的另一边。人群中响起叫好声。接下来应该是胖道士了,却见他畏畏缩缩躲在了一边。后面的高道士脸上划过鄙夷的一笑,小跑,加速,双手撑上条桌,来了一个漂亮的侧空翻,人群中再次响起叫好声。表演的,围观的,无不面带笑容兴致盎然,除了小肥肥。可能是叫好声突兀吓人,小肥肥将脸埋在李如意怀里,呜呜哇哇地哭。李如意轻轻拍着小肥肥的背,眼睛却一直盯着道士们。

纵队里只剩下胖道士。无处可逃的他提了提裤子,腮上的肥肉抖了两抖。人群开始起哄,“快点啊还磨蹭什么?胆小鬼!就这样子当什么道士趁早回家去……”胖道士一咬牙,跌跌撞撞往前跑,眼看快到条桌前,却忽然止了步,吐吐舌头,转身就走,回到开始起跑的位置,又跌跌撞撞往前冲,冲到条桌旁,双手撑上去,身子却僵着没动。起哄声更大了。胖道士哭丧着脸,横着身子爬上了条桌,缓缓滚到另一边后,才一脸无辜地提了提裤子。

围观的人无不笑得前俯后仰,除了小肥肥。

接下来是破鬼门关。

鬼门关由白纸扎成,形如大门紧闭的城墙。刘木匠的灵位牌困在城中央。灵位牌代表刘木匠的灵魂。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如果刘继不能顺利抢出灵位牌,刘木匠的灵魂就会被困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瘦道士再三交代刘继:“手脚一定要快,越快越好。”刘继连连点头,他很紧张,生怕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而害得爷爷逃不出鬼门关。道士们挥舞木剑,仿佛合力杀出了一条血路。瘦道士将剑尖刺向鬼门关,白纸破了一个小洞,说时迟,那时快,刘继一个箭步冲过去,从破洞里一把抢出灵位牌,然后紧紧抱在怀里,生怕真有小鬼趁他不备又将灵位牌夺回鬼门关。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鬼门关和纸屋纸钱一起,在熊熊大火中渐渐化为灰烬。

刘木匠出殡那天,刘继嘴里长了好几个血泡,说起话来阵阵钝疼。刘继将之理解为爷爷无声地嘱咐:言多必失,闭嘴为上。反正他已经累得不想开口了。

八点左右,乐队吹吹打打地来了。刘继站在大门口,视线穿过乐队,落在不远处的小溪里。太阳初升,小溪泛着粼粼的光。一只大白鹅泊在水中,一会儿将头扎进溪水里,一会儿抻长脖子,左甩甩,右甩甩,甩出一大片闪闪发亮的水珠子。大白鹅的动作优雅而迷人,刘继真想将它抓过来,绑在刘木匠的灵柩顶上,换掉那只看起来猥猥琐琐的大公鸡。

金井位于两三里地之外的半月坡。那也是刘继奶奶人称刘嫂子的长眠之处。刘嫂子过世时,刘继只有小肥肥这么大,也和小肥肥一样肥。据刘荷花回忆,刘继几个月大的时候,手臂和腿上的肉肉全是一圈一圈的,帮他洗澡得两个人。一个负责将那些肉圈圈掰开,一个负责抹洗。进入青春期后,刘继很快瘦下来,脸上的粉红慢慢变成了苍白,胡须也由无到有,由软到硬,由黄到黑。刘继对奶奶的印象,仅限于挂在墙上的那张陌生女人的遗像,和每年去扫一次墓的那堆坟圈。刘嫂子的金井,是刘木匠与风水先生一起选的,当时就在其左侧预留了刘木匠百年之后的栖身之所。

刘嫂子当年走得很突然,刘木匠毫无准备。他为别人打了大半辈子的家具,独独没来得及为刘嫂子打一口好棺材,这也是刘木匠心头最大的遗憾。将刘嫂子送上山,刘木匠便出了远门。一个月之后,他带回了一批板材。当时,整条刘嘎弄子都能闻到那种上等柏木特有的清香味。刘继每年要随父母回几次刘嘎弄子。刘继长乳牙了。刘继会叫爸爸妈妈了。刘继能走路了。刘继上幼儿园了……然而,独自待在刘嘎弄子的刘木匠,还在鼓捣他的寿屋。

直到刘继上小学一年级,刘木匠的寿屋才大功告成。那年清明节,刘木匠格外高兴,香喷喷的寿屋摆在堂屋中间,第一遍清漆已经干透。清明过后,他准备上第二遍漆。刘木匠将女儿女婿们带到寿屋旁,向他们隆重介绍他的旷世杰作,“你们看,这边雕的龙凤呈祥,龙头,龙尾,凤头,凤尾,龙嘴里还含着一颗大宝石。再看那边,八仙过海,拄着拐杖的这个就不用说了,女的是何仙姑也不用说了,喏,张果老,吕洞宾……”刘继指着那个大肚子插了一句,“这个人是不是怀小宝宝了?”刘木匠大笑,“他叫汉钟离,哎呀他手里的扇子没雕好,这根扇骨缺了一个小口,不行,还得好好弄一下。”刘桂花说:“爷老倌啊爷老倌,你一个寿屋打了七八年还不够啊!”李支书哈哈两声,“今天是个好日子,等会多炒几个菜,我们陪爷老倌好好喝两杯。”

吃完饭,刘继拽着刘木匠的手,非要他讲故事。刘木匠喝得有点多,一张皱巴巴的枯脸红得像烂杮子。刘木匠打了个酒嗝,乐呵呵地说,“我的好满崽,爷爷不会讲故事我们捉迷藏好不好?”

爷孙俩划拳,刘木匠赢了,先躲。刘继很快就从里屋的门后面找到了刘木匠。刘继躲在被窝里,也很快被刘木匠找了出来。第二个回合开始,刘继却怎么都找不着刘木匠了。他里里外外搜了好几遍,就是不见刘木匠的影子。经过寿屋时,刘继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好像有火车要开过来了。刘继边喊救命边往外跑。高高的木门槛让他摔了个倒栽葱。刘继哇哇大哭。里屋的人都跑了出来。刘继指着棺材说,“鬼!有鬼!”

刘荷花扶起刘继,搂进怀里,一只手来回抚他的额头,嘴里连呸了好几声。大家满脸惊惶,只有李支书咧着嘴径直走过去,敲了敲棺材边沿,“爷老倌你老人家太性急了,要想睡寿屋起码还得再熬八十年……”

二十多年后,刘木匠如愿以偿,终于睡进了自己精心打造的寿屋。

刘继双手端着刘木匠的遗像,走在灵柩前面。他总觉得刘木匠就在身后的灵柩里打着鼾,总觉得那场捉迷藏的游戏并未结束。唯有千斤重的双腿和直打架的眼皮,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原以为很快就能上山,却没想到短短的路程,走了近三个小时。沿途的人家大多要上祭。他们上祭时,必得先摆两条长凳,将灵柩搁在长凳上,磕完头,上完祭,刘继跪着回了礼,负责抬柩的人这才一声吆喝,重新抬了灵柩往前走。

终于上了山。

黄土洒向灵柩的那一刻,刘继的心里突然空了一下,只一下下,很快就复原了。坟没拢好,他先抱着刘木匠的遗像原路返回刘嘎弄子。乐队跟着他,直到进了刘嘎弄子才恢复吹吹打打。领队举着指挥棒,一张黑脸始终绷得很紧。刘继将遗像放到供桌上,领队举了举手中的指挥棒,吹打声立刻停止了。丧事主管递给刘继一个红包和两条烟。刘继转身递给领队。领队一手接红包一手接烟,他的黑脸松弛下来,并隐隐浮现笑意,红包的厚度和重量明显超出了他的期望。他的声音因此无比欢快,“祝富贵双全子孙发达万事如意……”

刘继弯了腰,双手一拱,轻声回了句“多谢贵言”。等乐队离开空荡荡的灵堂,刘继转身冲进里屋,将自己扔在那张乱七八糟的破床上。

外面依然喧嚣,刘继脑海里一派兵荒马乱。五天四夜终于熬完,明天终于可以回长沙了。从今往后,不管是刘家垄子还是刘嘎弄子,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了。

真的从此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管他呢。”刘继闭着眼睛嘟囔一句,很快响起了鼾声。

(《湘江文艺》2018年第3期首发,《新华文摘》网络版2018年第23期转载。)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