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燕飞
一
确实有点滑稽。
蝴蝶谷的牌楼下,左右各立着一株高大的韩版圣诞树,树身是鲜绿色的松针,上面点缀着金黄色的圣诞花、浅咖色的蝴蝶结、电镀或哑光的圣诞光球,松针下隐藏的LED彩灯闪闪发亮,衬得那些褐色松果犹如盛开的重瓣花朵。“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这首曲子反反复复,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扑腾着翅子,飞过来,又飞过去。空气中弥漫的,全是让你恨不得一把搂怀里的美好和温暖。进进出出的人们,脚步不由自主变得欢快。
与蝴蝶谷隔着一条马路的,是一片积木般的安置小区。小区名叫八方,据说取八方来财之意。蝴蝶谷一带,若干年前全是大大小小的鱼塘。那些渔民,如今大多住在八方小区。他们平时与一般市民别无二致,一旦家里有了红白喜事,立马回归渔民时代。比如现在,因为小区老了个人,正对蝴蝶谷的小区大门,便立起一座高高的弧形拱门,颇有与蝴蝶谷牌楼一比高低之势。拱门是充气型,两侧挂了白底黑字的挽联:“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拱门正上方的横批是“浩气长存”。乐队和歌手早请来了,一会儿《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一会儿《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你说有味不?人都没了,长大后我成了你有什么意义?所有的爱重来一万遍又有什么意义?还好意思跑调,还好意思一个比一个跑得离谱。要了钱还要命,真是。
这样的平安夜,注定要发生点什么。
素颜站在落地窗前,左耳进的鬼哭狼嚎,右耳听的欢歌笑语,她不知自己该陶醉还是该疯掉。昨天晚上,她紧闭门窗,拉好窗帘,独自K了一晚的歌。今天一整天,她没让手机离开自己半步。中午,素颜坐在马桶上看手机新闻:“某女星疑有新男友,某房地产商因资金链断裂跑路,某外企又有员工跳楼,某动物园猛兽深夜出逃下落不明……”
顺丰速递来电话,宝贝已到楼下。
“我在6栋1206房。”
“不好意思,蝴蝶谷所有的快递,我们都只送到楼下。”
“莫名其妙!我们愿意多花运费,不就图个方便快捷?”
“对不起,我已丢了两辆电动车和几千块钱的包裹,就在你们蝴蝶谷门口,我一个月累死累活就那点工资,实在丢不起了,希望你能谅解。”
“烦躁!你等着,我这就下楼。”
素颜披上棉睡衣趿着棉拖鞋去拿包裹,回家打开一看,果然是昨天淘的东西。圣诞服比想象的更漂亮。火红色的金丝绒面料喜气十足,衣服和帽子镶了白色的边,很是耀眼。素颜扔掉身上的棉睡衣,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厚绒发热内衣,套在原来的加厚保暖内衣上,再穿好圣诞服,戴上圣诞帽,将长发全部塞进圣诞帽里,蹲下去,从包裹里翻出靴子、胡子和背袋。靴子又黑又亮,胡子又白又卷,全副武装的素颜站在梳妆镜前,肩上扛着空空如也的红色背袋,忍不住从喉咙里呵呵两声。她的笑声有点嘶哑,听起来像一个卡了鱼刺的老头,想用力却使不上劲。不过三四天的工夫,素颜的嘴角就长满了火泡,嗓子也沙哑了。白胡子盖住了嘴角的火泡,长睫毛遮掉了眼里的红血丝,长着一张锥子脸的圣诞老人,怎么看都有点神经质。
在挑选圣诞礼物时,素颜颇为纠结。不能太贵,她余钱不多;不能太重,好手难提四两。最重要的一点,要拿得出手……淘了半天,左比较,右比较,最终挑了圣诞熊和圣诞公仔。圣诞熊全是可爱的黄色小熊,穿着一样的圣诞服,戴着一样的圣诞帽,表情也大同小异。区别在于,女熊比男熊多一条黑色的腰带,所有小熊脖子上的围巾都不一样。带穗的,不带穗的,白底红花,红底白花,红白条纹,黑白条纹,黑白格子,浅咖与深咖格子,红白格子,红黑格子,墨绿纯白格子……细节的无限变化,证明了素颜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围巾控。
圣诞公仔是巴掌大小的圣诞老人,手里一律握着金色的小铃铛,他们站在素颜的购物车里,隔着一张显示屏的距离,仿佛只等素颜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摇响铃铛,载歌载舞。
素颜登陆旺旺,联系卖家,要求货发顺丰。卖家发了个流汗的表情过来,后面跟着一句:“亲,顺丰太贵,要补差价。”素颜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必要为了一二十块钱的运费斤斤计较?
包裹果然神速抵达。素颜将圣诞熊和小公仔放进背袋里,刚刚好,袋口可以拢起来。她看了看手机,八点还差几分。街灯、霓虹正和雾霾暗暗较劲。素颜走到梳妆镜前,紧了紧帽子,压了压大胡子,扯了扯圣诞服的衣襟,将裤子仔细掖进靴子里。靴子又大又长。素颜穿了三双羊毛袜,又垫了双加绒的厚鞋垫,这才勉强喂饱靴子。素颜看着镜子里的圣诞老人发了一阵呆,突然想起了什么,拉出梳妆台的抽屉,左翻右翻,找到一把折叠式修眉刀,打开,在手背上试了试刀锋。一阵轻微的疼痛,伴随彻骨的寒意。果然宝刀未老。这把修眉刀出奇的锋利。当初刚买回时,素颜一不小心就将自己割出血来,后来干脆改用眉夹,而将这把修眉刀随手塞进了抽屉。
素颜将修眉刀折起来,连同手机一起放进裤口袋。
素颜敲开第一户。1205房,面对面的邻居。素颜才搬到这个小区没多久,只在电梯间和那一家三口偶遇过几回。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总是好奇地盯着素颜,她的父亲或母亲不好装作视而不见,便要女孩叫素颜“阿姨”,女孩只是害羞地一笑。素颜本不想主动打招呼,见此情景,不得不客套一下,“这孩子,真可爱。”
门是女人开的,脸上的表情充满戏剧性。首先是怀疑,紧接着半信半疑,马上就是欢喜地呼喊:“宝贝,圣诞爷爷来了!”小女孩飞奔过来,女人蹲下去,两只手扶住小女孩的肩,在小女孩左边脸蛋上吧地亲了一下,“宝贝,你想要什么?”这话原本是素颜事先想好的台词,没想到那个女人不仅抢了台词,还将台词擅自裹上甜得发腻的糖衣。女人的笑容幸福得近乎嚣张,小女孩的表情又天真得近乎邪恶。素颜突然心生厌烦。她将背袋放到地上,用不咸不淡的口气说了句,“平安夜快乐……”小女孩不敢伸手去袋子里取东西,她拽着女人的衣襟,眼巴巴地盯着地上的背袋。素颜顺手一捞,是圣诞熊,腰上系了根黑色的腰带。小女孩望了望女人,女人又在她的右边脸蛋上吧地亲了一下,“拿着吧,宝贝,谢谢圣诞爷爷。”
那对母女没有认出素颜。女人关上房门的那一瞬,素颜叹了口气,她想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叹气。素颜来到1207门口,轻轻敲了敲,没反应;再敲重一点,还是没人应答。素颜凝神谛听,里面有放电视的声音。不开拉倒!素颜气呼呼地来到1208门前。她不轻不重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声,“谁呀?”素颜说:“圣诞老人。”女声加大音量,“谁?”素颜也只好加大音量,“圣诞老人!”女声气愤地骂了句,“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你全家都是神经病!”素颜恨恨地低声咒骂着,干脆坐电梯直接下到一楼。
小区大门口,已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圣诞老人正在发放礼物。他也戴着呈倒三角形的白胡子,两道眉毛却又黑又浓,形似利剑。最令素颜惊讶的是,他的脖子上竟然也围着一条红白格子的围巾。他那模样,像极了素颜所挑的公仔。素颜有股强烈的冲动,想将眼前这位活生生的大公仔塞进自己的背袋里。她的心情突然好了许多,脸上隐隐有了笑意。剑眉伸手拍了拍素颜的肩,装模作样地说,“你是哪部分的?要不要PK一下,看谁的礼物先送完?”素颜下意识地将肩一低,剑眉的手滑落了。素颜抖了抖白胡子,粗着嗓子,让声音更嘶哑一点,“比就比,谁怕谁?”剑眉补充一句,“谁输谁请吃消夜。”
剑眉身旁的推车里,装的全是孩子爱吃的东西。巧克力,棒棒糖,动物形状的小饼干,素颜瞧着有点馋。剑眉用小推车装礼物,他轻松,孩子们也可以随意挑选。素颜的背袋有点重,而且不能完全敞开,但里面的每一只小熊和公仔都很可爱,孩子们随手就能掏出自己喜欢的。素颜受欢迎的程度,并不亚于剑眉。
雾霾越来越浓,越来越密,密得像一张网,所有的喧嚣被罩得严严实实,只有月亮成了漏网之鱼,浮在半空,懒懒地瞅着大地。稍远处,林立的高楼仿佛集体失了踪,整座城市再次开启捉迷藏模式。虽是平安夜,人们却大多紧闭门窗躲在家里。夜越深,气温越低,进进出出的人更少了。剑眉的推车总算空了,素颜的背袋里还挤着一群小熊和公仔。快零点时,空中开始稀稀拉拉地绽放烟花。素颜说:“最后的焰火。”剑眉说:“是有点少,若是大年三十,这会儿空中全是烟花,要多美有多美。”素颜打开背袋数了数。剑眉说:“别数了,剩下的礼物全送我好了,我请你消夜。”素颜冷笑一声,“想得美!天亮了再说。”
剑眉望了望素颜,她的语气和眼神有些乖戾,那张小脸却白白嫩嫩的,令人陡生怜悯。剑眉大度地说:“行,算你狠。我反正有事没事都到两三点才睡。要不咱俩去保安室烤会火再说?脚好像踩在雪窝子里。”
“不能守株待兔,”素颜说,“我想去河边看看,你陪我去?”
“好主意,”剑眉说,“我从了。”
二
蝴蝶谷靠近浏阳河。河边曾有一个狭长的高尔夫练习场。央视曝光第二天,练习场上的装备就被拆走了,徒留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成了谈情说爱的好去处。素颜并不觉得这个练习场会有多大的危害。浏阳河年年都涨洪水,却只是虚张声势,这个练习场对于泄洪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倒是靠近练习场的沿江路,莫名其妙成了93路公交车的停车场,素颜看着有些不爽。
剑眉跟着素颜走到河边,路上没碰到一个人。素颜抱怨道,“大过节的,人都去哪了?”剑眉说:“大半夜的,尽是雾霾,没事谁出来瞎晃悠?对了,有个地方肯定不缺人。”
“练习场!”素颜脱口而出。剑眉狠狠拍了下素颜的肩膀,素颜唉哟一声,骂了句“要死啊”。剑眉一把将素颜的背袋抢到自己手里,“看你像个娘们,算了,哥替你背。”
那个背袋其实已经很轻了,剑眉用一只手抓住袋口转着圈玩。素颜懒得理他,沿着人行道自顾自往前走。
路边果然停了几十辆公交车。素颜心生恨意,冲着身旁的公交车门踹了一脚。剑眉冲过来,也跟着踹了一脚。空空的公交车发出沉闷的呻吟。两人一起哈哈大笑。不知踹到第几辆,门突然开了。圣诞老人吓了一跳。剑眉缩头缩脑上了车,发现不仅车门没锁,车钥匙都没拔走时,便一屁股坐在驾驶位上,发动车,按了两下喇叭,兴奋地冲素颜大叫,“兄弟,快上车!”
素颜在最前排的位置坐下来,“你会开大巴?”
剑眉说:“我在老家开过两年中巴车。”
“你能开多快?”
“要多快有多快。”
“算了,不想要你一起死。”
“什么?一起死?大过节的,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
“好好好!我死,你不死,行了吧?”
剑眉嘟囔了一句,“小样,脾气倒挺大。”车子刚开动,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叫,“等一等!等一等!”
一对穿着情侣装的男女手拉手从练习场里跑出来。素颜喊:“停车!”剑眉乖乖踩住刹车,却又自作主张按了两下喇叭。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的寂静,将毫无提防的素颜吓了一跳,她拿起剑眉放在引擎盖上的背袋,对着他的手臂一口气打了好几下。剑眉若无其事,“兄弟,要下手就狠一点,别软不拉几像个娘们。”
正闹,有人砰砰地敲车门。剑眉按了下开关,车门开了,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孩子手牵手上了车。他们穿的不是情侣装,而是一模一样的深蓝色羽绒服,胸前印有白色的“八方中学”字样。看到车里的两位圣诞老人,两个孩子脸上迸出无比惊讶的表情。扎着马尾巴的女孩用一只手捂住了嘴,额上长满青春痘的男孩搂住女孩的肩,他们互相对了下眼神,不敢确定这辆午夜公交车是一场阴谋还是一个恶作剧。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素颜没好气地说,“放心吧,我们都是善良的圣诞老人。”小情侣满脸狐疑坐在素颜后排。素颜伸手从背袋里掏出一对圣诞熊,递过去,“平安夜快乐!”
“你们要去哪里?”剑眉想起了自己的司机职责。
“我们……”男孩求助似的望着女孩,额头的痘痘微微泛着红。
“你们开到哪我们就去哪。”马尾巴脸上浮起无辜的笑容,扬了扬手里的圣诞熊。
“那好,出发喽!”剑眉将油门猛地一踩,车厢里立刻响起尖叫声。马尾巴第一个提出表扬,“圣诞爷爷开得真好!”青春痘接着夸,“圣诞爷爷开得真快!”素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有本事你就开到两百码。”
剑眉没理会乘客们的七嘴八舌,将车速保持在六十码左右。小情侣头抵头说起了悄悄话。素颜眼神散漫,望向窗外。
起风了,绿化带树影婆娑,一串又一串小灯珠忽明忽灭,看上去有点诡异。的士们亮着或红或绿的顶灯,一辆又一辆跑得飞快。素颜要剑眉开慢点,再开慢点。她发现一个黑衣男人耷拉着头,蹲在路旁,好像喝醉了。
“停车!”素颜喊道。
“这里没公交站。”剑眉有点故意。
“路边有人!再不停我就跳车了!”素颜叫起来。
“吓唬谁啊。”剑眉小声嘀咕一句,方向盘一打,将车停在路边。
素颜提着背袋下了车。剑眉将驾驶座旁边的玻璃摇下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支叼在嘴里,又掏出一个打火机,用左手护住白胡子,右手啪的一下,将烟点燃。马尾巴闻到烟味,抬头就问,“圣诞爷爷也抽烟吗?”
“当然,”剑眉说,“圣诞爷爷不仅喜欢抽烟,还想谈恋爱。”
青春痘问,“那个矮个子圣诞爷爷,是你女朋友吗?”
“嗯,”剑眉吸了口烟,“这个你都看得出来,厉害。”
“地球人都看得出来。”青春痘有些不屑。
“可惜,他不是圣诞奶奶。”剑眉又狠狠吸了口烟,曲起手指,将烟屁股弹向窗外。
“圣诞爷爷,你在天堂也这样乱扔烟头吗?”马尾巴的语气有些冲。
“当然,上帝打瞌睡的时候我就抽空扔烟头玩。”
“没有天使监督你?”马尾巴不依不饶。
“没有,天使都下凡了,变成了像你这样可爱的魔鬼。”
马尾巴哼了一声,不知是高兴还是生气。青春痘望着窗外说,“那个圣诞爷爷怎么还不上车?”
黑衣男人怀抱一瓶酒,蹲在那里哭泣。他对素颜的到来不管不顾,兀自涕泪横流。他身旁卧着一只空酒瓶,素颜捡起来:开口笑,五十二度,五百毫升。素颜冷笑一声,“酒量真好。”男人依然不理不睬。素颜蹲下去,拍拍男人的背,“今晚平安夜,公交车全免费,您想去哪里?我们可以送您一程。”
男人猛地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一双金鱼眼又红又肿,眼袋又黑又大,声音略带嘶哑,语气却咄咄逼人,“我想去天堂,送不送?”
素颜一惊,“去天堂?当然可以,你带路就行。”
金鱼眼没想到素颜会这样回答,他用力抽了抽鼻子,右手松了酒瓶,手心里蜷着一张快湿成纸浆的餐巾纸。金鱼眼擦了擦眼睛。他的眼皮和睫毛上,又沾了些白色的碎纸屑。素颜扶他站起来。金鱼眼可能蹲得久了点,走路有些踉跄,却一直紧紧搂着那瓶开口笑。素颜将他扶到座位上,才从背袋里掏出一只圣诞公仔,塞到他怀里,“平安夜快乐!”金鱼眼表情怪异,想挤点笑,却挤出了几缕悲凉。车厢里亮着灯,金鱼眼那头又软又稀的短发更显疲沓:灰褐夹杂着枯黄,伏倒在白色的头皮上。他眼角的鱼尾纹又深又长,嘴角的法令纹刀刻一般。总之,他那张脸,即使笑起来,也充满了愁苦。素颜转身想回座位,金鱼眼突然喊了句,“等等。”素颜回头,金鱼眼将手里的开口笑递给素颜,“这个,送给你。”素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这瓶开口笑只喝掉了一小半,素颜不知怎么处置。想了想,素颜从背袋里翻出两只空塑料袋,一只揉成一团,作为临时瓶盖,塞住酒瓶。另一只装了开口笑,挂在最前排座位对面的横梁上。
对于金鱼眼的到来,小情侣只是回头匆匆扫了一眼,就继续埋头说悄悄话去了。他们聊到动情处,便自然而然地铆住对方的嘴。素颜见了,不由得在心里呸了一声。
素颜问剑眉下一站去哪。剑眉说:“酒吧一条街,让你的小熊跑快一点。”
“英雄所见略同,”素颜说,“多捡几个人,组团去天堂。”
“去天堂?”剑眉一脚急刹,马尾巴尖叫一声,青春痘的牙齿磕到了她的脸颊上。青春痘赶紧伸手安抚她。既是免费车,让寒冷冬夜有了温暖的去处,还凭空得了两只圣诞熊,再怎么着,他们也不好意思对一脚急刹表示抗议。
“对,去天堂,怎么,回咱们的老家你也怕?”素颜炯炯地盯住剑眉。剑眉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轰的一声往前冲。车里又响起一阵尖叫,这次是小情侣和素颜的。剑眉大声说,“还真想找件让我害怕的事情做一做。”
三
酒吧一条街靠近步行街。从早到晚人来车往。这个时间段,相对冷清了点,却仍是全长沙最热闹的地方。剑眉慢悠悠地开着车,边开边看两旁的灯红酒绿。人们成群结队出没,素颜一时没了主意,正犹豫,“欢乐无限”门口走出一个面若桃花的女子。“欢乐无限”是长沙最有名的酒吧,没有之一。女子身材高挑,打扮得很惹眼,黑色绵羊皮超短裙,黑色低领蕾丝打底衣,尤其是那件褐色短款紫貂外套,貂毛亮晶晶的,素颜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来自俄罗斯的野生紫貂。那张支付宝十年账单,那串令素颜心惊肉跳的数字,勉强够买一件这样的外套。素颜经常沉迷于幻想之中。比如,一件倾国倾城的紫貂大衣,一个来自星星的“都教授”,前者可以终生拥有,后者注定擦肩而过,二选一,到底选啥?除了纠结,还是纠结。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天猫、淘宝上的皮草店,素颜差不多全逛过。久病成良医,素颜治好了自己的皮草渴望症,也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是整貂还是拼皮,是水貂还是紫貂,是国产还是进口,素颜瞟一眼图片便能猜个八十不离十。想当初,素颜也以为紫貂就应该是紫色的,整貂大衣就应该由一只貂的整张皮制作而成。而现在,传说中的“都教授”发了福,传说中的皮草还是隔着屏幕,拥有火眼金睛的素颜,仍是孤家寡人。
素颜上下打量身着紫貂的美女:浅棕色的波波头,夸张得令人生疑的事业线,浅咖色羊毛袜裹着弧线迷人的双腿,造型简洁的黑色漆皮过膝长靴,小巧精致的黑色漆皮手抓包……霓虹灯下,紫貂脸上的皮肤嫩得似要滴出水来,她的年纪,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四岁。素颜想,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年纪不相上下,一个人却能将另一个人多年来的梦想随随便便穿在身上。紫貂的嘴巴一张一合,脚步有点摇晃。看样子已经喝得很好。“就是她了!”素颜指着那个女人。剑眉顺着素颜手指的方向,果然发现绝世佳人。剑眉佝着的腰身猛地一挺,“好主意!我从了。”
紫貂醉眼迷离,为了拉她入伙,素颜颇费了一番工夫。素颜迎面和她打招呼,“嗨,平安夜快乐!”紫貂对素颜挥了挥手,“你谁啊?”素颜说:“我是圣诞老人,我来接你去天堂。”紫貂哧哧地笑,“天堂算什么东西?老子不想去天堂,老子最想去的地方是地狱。有人在十八层地狱等老子十八层地狱你知道吗?”
紫貂嘴里喷出洋酒与胃液的混合气息,身上却不断散发出浓烈的迷迭类香水味,熏得素颜晕晕乎乎的。素颜模仿紫貂说话的语气,“老子就是从天堂来的!地狱只有一个入口,就在天堂的西北角,你必须先去天堂,然后才能去地狱。”
“你——真是圣诞老人?”紫貂伸手去揪素颜的白胡子,素颜赶紧捉住那只图谋不轨的手,就势往车上拉,“老子干吗要骗你?想下地狱就得跟着老子走。”
紫貂风摆杨柳,跟着素颜上了车,一屁股坐在离后面车门最近的座位上。车上的人齐刷刷向她行注目礼。紫貂没有感受到那些眼神的温度,她松松垮垮地坐着,两腿分开,头往后仰,倒在座位靠背上,闭上眼睛,大声唱道:“想问天你在哪里/我想问问我自己/一开始我聪明/结束我聪明/聪明得几乎毁掉了我自己……”紫貂的皮裙直往上缩,浅咖色的羊毛连裤袜连裆都露了出来,她自己丝毫没有察觉,素颜不无嫌恶地扫视了一下紫貂张开的大腿。
“梁静茹附身了!”剑眉对素颜说,“她要去哪?”
“地狱。”
剑眉吹了声口哨,拖着长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我们到底去哪?天堂还是地狱?”
“沿着湘江路一直往北开。”
“直到世界末日?”
“错,直到过完平安夜。”
“好主意,我从了。”
沿途都是湘江风光带,风能太阳能路灯一盏盏全亮着。一模一样的路灯,有些风叶慢条斯理转着圈,有些风叶却沉睡般纹丝不动。穿过一座立交桥时,素颜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要剑眉停了车狂按喇叭,一直按。紫貂最先表示抗议,“关掉伴奏,老子要清唱!”小情侣头抵头笑了好一会,马尾巴说:“简直要疯掉了!”青春痘便尖了嗓子大声唱,“你是疯儿我是傻,缠缠绵绵到天涯……”青春痘的歌声激起了紫貂的斗志,她干脆站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地喊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 /火火火火……”
马尾巴捂住耳朵,脸上的表情一半是痛苦,一半是兴奋,“买嘎,全疯了!”她的声音并不小,仍被喇叭声和歌声彻底淹没。
两个脏兮兮的男人缩着肩膀袖着双手从桥墩下走出来,等他们走到公交车旁,剑眉早将车窗玻璃摇到底了,伸出头主动打招呼,“我们组团去天堂,来回车费全免,你们去不去?”
“想耍我们?”乱发齐肩的男人眼露凶光。
“管吃管喝不?”纸片般的瘦男人弱弱地问。
“管吃管喝一切免费,有种就上车,没种就拉倒!”素颜推开车窗,将头伸到外面。
“走!人一个卵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乱发用胳膊肘捅了捅纸片。两人一走进温暖的车厢,表情立刻舒展了许多。素颜已经等在车门旁,将两只小熊分别递给他们。
“平安夜快乐!”素颜说。流浪汉带进一股冷风,伴随刺鼻的臭味。冷风似乎吹醒了紫貂,她身子一滑,歪坐在座位上,歌声也戛然而止了。紫貂和青春痘早就闭上了嘴巴。马尾巴用一只手捏住鼻子,悄悄扯了扯青春痘的衣袖,青春痘问:“怎么了?”马尾巴轻声说:“好臭!受不了,我们下车吧。”青春痘指了指窗外,“在这里下车?我们怎么回去?”马尾巴松开捏住鼻子的手,没好气地说,“打车呗!打不到车就走路回去!”青春痘搂住马尾巴,讨好地说,“别这样嘛。”马尾巴靠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撒起了娇,“不嘛,我要下车……”素颜的心,似被一根尖尖细细的竹签猛地戳了一下。她先对剑眉说了句“开快点”,然后站起来,回过身子,一只膝盖跪在座位上,手扶着座位靠背,对马尾巴说,“你以为想上就上想下就下哦!想得美!”马尾巴急了,忽地一下站起来,白着脸说,“这是公交车,我为什么不能想下就下?”素颜哼了一声,“对,这是公交车,现在还没到站呢,到站才能停车!”马尾巴叫起来,“哪有什么站啊!”素颜笑了,“前面还有两个站,天堂和地狱,随你选。”
马尾巴白白的小脸立刻涨得血红,眼睛里泪花花直打转。青春痘连忙哄她坐下,对素颜说,“您是圣诞老人,怎么可以欺侮我们小孩?”素颜又是一声冷笑,“小孩?小孩会深更半夜溜出来搂搂抱抱动手动脚?”乱发当起了和事佬,“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紫貂也来凑热闹,“下什么车嘛,地狱可好玩啦姐带你们旅游去。”
金鱼眼突然恶狠狠地吼了一句,“吵什么吵,再吵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小情侣立刻噤了声。乱发摇摇头,素颜冷笑一声,转身坐好。剑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心平气和地开着车。紫貂接着唱,“一开始我聪明/结束我聪明/聪明得几乎毁掉了我自己……”可能唱累了,紫貂的声音小了许多,唱着唱着,变成蚊子般的嗡嗡了。
车子沿着风光带,不紧不慢往前开。剑眉再次问素颜到底要去哪里。素颜要剑眉留意有没有太阳岛的指示路牌,她自己也一直盯着窗外,根据记忆沿路搜寻太阳岛的入口。前男友曾租了一辆尼桑越野带她去那个小岛玩过一次。有山坡有草地,可以热闹也可以荒凉,适合玩点小刺激。她依稀记得车子出了市区,路就不大好走。坑坑洼洼不说,黄土路两旁尽是杂乱无章的野草或灌木。尼桑越野所经之处,尘土飞扬,没想到一眨眼就修成风光带了,可见沧海变桑田,也不是什么难事。剑眉再次问素颜,“还有多远?路上也不晓得有没有加油站。”素颜说:“我也不敢确定,好像要过一个很急很急的弯,你沿着江边一直开就是,没油就没油,咱们不都长了两条腿吗?”剑眉笑了,“徒步去天堂?胆够大的。”
黑夜被锐利的灯光层层剖开,又层层愈合。车内的气氛有点沉闷。小情侣左脸挨右脸,貌似睡着了。紫貂歪坐着,眼睛似闭非闭。她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金鱼眼低头皱眉看手机。乱发和纸片挨坐着,叽里呱啦聊天,用的同一种方言,语速很快,似乎存心不想让其他人听懂。“让太阳岛见鬼去吧!”素颜在心底咒骂一句,从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开机键,马上有咳嗽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素颜并不关机,直接揭开手机后盖,抠出电池,一边把玩一边看窗外。
“嘭”,车子一个趔趄,停了下来。“怎么了?”素颜问剑眉。剑眉说:“好像爆胎了,我下去看看。”素颜说:“开门,我也下去看看。”
剑眉下了车,素颜将电池重新装回手机,合上后盖,也往车门走。青春痘问:“我们还回得去不?”马尾巴嘟囔着,“回不去才好!你不是不想下车吗?”金鱼眼倒很淡定,“这么快就到了天堂?”紫貂仿佛在自言自语,“都是骗子……”
乱发和纸片跟在素颜身后下了车。
剑眉用手机电筒照着右后胎,用脚踢了几下,沮丧地说:“真的爆胎了。”素颜打了个喷嚏,“有备胎吗?”剑眉说:“就算有,我也不会换。”乱发说了句什么。纸片嘎嘎地笑,“你还是讲塑料普通话吧。”乱发抓了抓头发,“这地方我都没来过。”剑眉说:“不知什么鬼地方。”纸片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莫不是到了鬼城?”
“好冷!”素颜缩着肩膀说,“怎么不见阎王?”
“莫急,我用手机定一下位,”剑眉举起手机“咦”了一声,“怎么没信号?”
素颜打开自己的手机,一看,也没信号。“奇怪了,”剑眉说,“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信号了?”剑眉重启手机,依然没信号,他回到车上,问其他几个人,“你们的手机有没有信号?”
所有人的手机,都没有信号。
剑眉说:“应该还能坚持跑个十几公里,我们只能往回走了,看看路边有没有修理店。”
往驾驶室一坐,剑眉喊了句,“见鬼了!”
“干吗一惊一乍的!”素颜正欲凑过去看,却发现车子前方陡然陷入一片黑暗,便质问剑眉,“你怎么把车灯给关了?”
“我没关,真是活见鬼,我下车前明明没有熄火,可现在,车子发不动了……”剑眉再一次试图点火,车子却悄无声息,一点反应都没有。
“怪不得突然好冷,原来空调关了。”马尾巴嘟着小嘴说。
“我早听说这边有座鬼城。”纸片嘀咕了一句。
“到处都有鬼城,”金鱼眼说,“有什么奇怪的?”
紫貂站起来往门边冲,“鬼城?鬼住的地方不就是地狱吗?我要下车!我要去地狱!”
“要崩溃了!”马尾巴说。青春痘将马尾巴从座位上拉起来,“先别崩溃,我们也去欣赏一下地狱风光,反正车子坏了,坐在这里迟早会变冻死鬼。”
剑眉说:“要不我们都下车吧,看看附近有没有修理店。”
没有车灯,没有路灯,雾霾不知何时也已悄然散去,空中那轮圆月却并没因此明亮几分。水泥路面呈现淡淡的灰褐色。紫貂沿着一路灰褐跌跌撞撞往前走,她的手抓包落在车上,她毫不知情。其他人很快追上她。马尾巴问紫貂,“你说的地狱在哪里?”
紫貂停下来,指着右前方说,“你看,就在那里,看到那些发光的东西吗?那是小鬼打着火把迎接我们。”
“拜托,受不了,”马尾巴拉了拉青春痘的手,“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我只晓得鬼吹灯。”青春痘打了个寒战。
素颜顺着紫貂所指的方向,果真看到几点闪烁的荧光。“难道真的见鬼了?”素颜突然兴奋起来,一把抓住剑眉的胳膊,“你看,真的有火把……”
剑眉以为素颜害怕,正要安慰她,金鱼眼却说:“那是狐狸的眼睛。”
马尾巴激动地说:“不!那是坠落的流星!”
“别争了,我们走过去看看不就得了!”剑眉举着手机电筒,照向前方。
一群人走到一处四四方方的水泥坪里,亮光突然消失了。手机电筒照在前方一块高大的石碑上,三个红色的大字触目惊心:“蝴蝶谷”。
素颜目瞪口呆,剑眉嘀咕了一句:“真是活见鬼。”从石碑后面唰地窜出一只黑色的影子,同时响起几个女声的尖叫。影子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一只野狗。”金鱼眼说完,对着远方吐了口痰。
石碑四周,长着许多灌木和蒿草。不远处,隐隐可见一堆堆黑色的影子。紫貂的酒已被吓醒大半。她往地上一蹲,双手抱头,肩膀一耸一耸,好像在哭。素颜也有想哭的感觉,不想让眼泪流出来,便抬头望天。真黑啊。素颜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天。圆月突然失了踪。稀稀拉拉的几颗星,在无边无际无处可逃的黑暗里苟延残喘。四周传来可疑的细微声音,像虫子在轻唱,像树枝在伸懒腰,像风儿提着裙摆在草地上缓缓走过,像某些兽类时长时短时轻时重的呼吸……紫貂的哭声越来越大,一股无名火从素颜心底腾地蹿上来,她冲到紫貂面前,咬牙切齿地说,“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是不是急着要下地狱?喏,这里有把修眉刀,先借你用!”素颜边说边从肥大的裤口袋里掏出那把折叠式修眉刀。
紫貂仿佛被吓到,一时忘了哭,抬头望着素颜,一副迷茫而无辜的样子。素颜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将修眉刀打开,右手拿着刀柄,抬起左手,手心朝上,然后将刀锋横着对准左手腕动脉,笑着说:“你到底是不会割还是不敢割?要不要我给你示范一下?我这刀很锋利的,轻轻一下,保证立刻送你去地狱。”紫貂还没反应过来,马尾巴先尖叫了一声。剑眉冲上去,一把抓住素颜的右手。素颜骂道,“你发什么神经!”其他人也全都围了过来。乱发摇着那头乱七八糟的脏头发说,“圣诞老人都想割脉了,什么世道啊。”纸片说:“别干傻事,好死不如赖活。”金鱼眼不阴不阳地来了句,“我还没死,你一个圣诞老人急什么急!”只有那对小情侣紧张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谁说我要割脉?我是示范给她看!”素颜叫起来,“再说,我割不割脉关你们屁事!”
“冷静点!”剑眉说,“先把刀给我,我帮你收着。”
“笑话!”素颜说,“我的刀为什么要你收着?放开我!再不放开我真的割脉了!”
“好!好!我怕了你行不?你千万别干傻事。”剑眉试探着松开素颜。
素颜慢条斯理地将修眉刀折叠起来,重新塞进裤口袋。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剑眉如临大敌的表情轻松了许多。一阵风吹过,素颜打了个寒战。剑眉问:“是不是很冷?”
男人们响应剑眉的号召,去附近寻找可以取暖的东西。纸片率先扯了一大捧枯萎的蒿草过来,放在离紫貂两三米远的地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蒿草被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乱发抱着几根灌木枝奔过来,放在纸片脚畔,又往石碑走去。素颜蹲下去,默默地往蒿草上加灌木枝。剑眉、金鱼眼也在附近折灌木。青春痘主动担负起运输任务。马尾巴一会儿看看青春痘,一会儿往火上添几根灌木枝。
地上很快积了一堆灌木枝,大家围着火蹲下来,伸手取暖。紫貂的眼睛有点肿,脸上泪痕未干。众人一时无话,气氛有点沉闷,好一会儿,只听得到树枝燃烧的噼啪声。
“不好玩。”马尾巴随手捡起一根细树枝,扔进火堆。
青春痘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兴奋地说,“我们玩杀人游戏好不好?”
“杀人?好!太好了!”素颜第一个举手赞成。
“搞没搞错?在这种鬼地方玩杀人游戏?”马尾巴瞪了青春痘一眼。
“游戏嘛,又不是真的杀人。”青春痘急巴巴地解释。
“反正有人会被杀死!”马尾巴越发激动。
“死就死呗,早死早投胎。”素颜的语气有点吊儿郎当。
“奇葩!”马尾巴对着素颜翻了翻白眼。
“算了,大过节的,找点别的乐子。”剑眉出来打圆场。
“赶绵羊!”金鱼眼接住剑眉的话脚。
众人一愣。金鱼眼问素颜:“我送你的那瓶酒呢?”素颜指了指车子所停的方向。“那就好,”金鱼眼说,“没有什么游戏比赶绵羊更有趣更刺激的了,你们谁去车上拿酒?”
乱发双手一举,“我去,我跑得快。”
四
乱发气喘吁吁抱着那瓶开口笑回来时,金鱼眼已将游戏规则解说完毕。他接过开口笑,将塑料袋做成的瓶塞一把扯出,扔掉,举起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唱道:“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金鱼眼唱得很投入,天上残存的几颗小星星眨巴着眼睛,好像要憋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金鱼眼唱完了,现场却一片寂静,众人还沉浸在那种瞬间而至不可思议的感伤之中。金鱼眼说:“喂,怎么搞的,说好的掌声呢?”众人这才醒悟过来,一起鼓掌。金鱼眼微仰下巴,做伟人状,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朝下,示意掌声可以告一段落了,紫貂却停不下来,她一边鼓掌一边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金鱼眼微笑着走到紫貂面前,“美女,绵羊赶到你这里来了!”说完,金鱼眼喝了一口酒,将酒瓶递给紫貂。紫貂一声不吭地举起酒瓶,眼睛一闭,咕咚咕咚地猛喝,金鱼眼赶紧一把夺过来,“停!美女,你一口气喝完了,接下来还怎么玩?先表演节目。”紫貂手舞足蹈地说,“我要跳钢管舞!咦,钢管呢,我的钢管怎么不见了?”关键时刻,纸片挺身而出,胸脯拍得“咚咚”响,“来吧!我就是钢管!”气氛顿时热烈,大家笑的笑,叫的叫,紫貂伸出一只手,狠狠搂住纸片的脖子,她没来得及秀一下舞姿,纸片就不堪重负,吭吭地弯下腰来,“救命!救命!”
金鱼眼不得不救场,强行宣布紫貂的表演到此结束,问她要将绵羊赶给谁。紫貂松开纸片,指了指马尾巴。马尾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我只喝过啤酒!”素颜想去抢金鱼眼手里的酒瓶,不料被剑眉捷足先登。剑眉一只手夺过酒瓶,一只手扯了白胡子往地上一扔,仰头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我酒量好,我替她喝!不过,节目还得由她自己表演。”马尾巴说了句“谢谢圣诞爷爷”,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不会唱歌,我给大家来段绕口令。”马尾巴清了清嗓子,开始表演,“六十六岁的陆老头,盖了六十六间楼,买了六十六篓油,养了六十六头牛,栽了六十六棵垂杨柳……”马尾巴话音未落,掌声就响了起来。
马尾巴带着挑衅的笑容,将绵羊赶给了素颜。剑眉说:“我一视同仁,你的酒,我也可以帮你喝。”素颜说:“我的酒量好得很,不需要任何人代喝。”她也一把扯掉白胡子,随手一扔,剑眉弯腰接了,笑道,“好功夫!”没了白胡子的素颜面目更加清秀,眼里的光芒却有点疯狂。素颜举起酒瓶才喝了一小口,就被剑眉抢走了酒瓶子,“好啦好啦,别喝醉了,赶紧表演节目。”
素颜唱的网络神曲《滑板鞋》。她一开口,马尾巴和青春痘就兴奋得跟着一起唱。素颜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点颓废的味道。马尾巴的声音又尖又亮,青春痘的声音介于两个女声之间,合唱效果出奇的好。唱到“摩擦摩擦在光滑的地上摩擦”时,三人一起表演摩擦动作,其他人跟着使劲用鞋底擦地,蹭起一层又一层灰,也没谁去计较了。
赶了两轮绵羊,那大半瓶开口笑便见了底。乱发酒至半酣,还没玩够,他问剑眉:“车上有矿泉水吗?灌一瓶矿泉水,我们继续玩!”马尾巴意兴阑珊地说,“老玩这个真无聊,有没有更刺激一点的游戏?”
金鱼眼说:“当然有,就看你们敢不敢玩。”
剑眉抚了抚光溜溜的下巴,拿腔捏调地说,“老夫正好想寻点刺激。”
“我们玩捉迷藏……”
“拜托,都什么年代了?”青春痘不屑地说。
“你们往石碑后面看,那些黑乎乎的影子,全是独栋别墅,不过都只有框架,据说里面住着野猫野狗野人野狐狸,还有孤魂野鬼……”
“哎呀,你别吓人好不好?”马尾巴边说边捂耳朵。青春痘见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怎么个玩法?”剑眉兴奋地站了起来。
“这样行不?我们分成四组,两个圣诞老人一组,两个学生一组,我和大美女一组,剩下的两个大男人一组,抽签决定躲藏顺序,轮到躲藏的那一组,在十分钟内找好地方躲起来,其他三组分头寻找,找到后再开始下一轮……”
“我赞成!”剑眉迫不及待地举起双手。
小情侣和素颜没吭声,其他人全都举手表示同意。
金鱼眼看了小情侣一眼,又看了素颜一眼,说:“不敢去的,就待在这里烧火,不能让火灭了,大家迷路时只要朝着有火光的地方回来就行。”
“你真的不敢去?”剑眉问素颜,语气里不无失望。
“谁说我不敢?他们两个都是小孩,留下来烧火吧。”素颜拍拍手站起来,“怎么个抽签法?”
“用蒿草做签,每组派一个代表抽签,抽到最长的为第一组,以此类推。学生组留守火堆,就不用抽签了。”金鱼眼边说边从地上找了根蒿草,折成长短不一的三根,握在手心,露出来的部分,看起来长短完全相同。
“你们谁先来?”
紫貂说:“我先来。”
“你别急,由他们先抽,剩下的算咱俩的。”
“今晚平安夜,应该让圣诞老人先来。”青春痘说。
剑眉推了推素颜,“你去抽。”
素颜拿不准是抽到长的好,还是抽到短的更合适。她先挑了右边那根,犹豫了一下,换了中间那根。金鱼眼说:“决定了吗?选好就抽出来。”素颜摸了摸左边那根,还在犹豫,金鱼眼说:“想清楚了吗?”素颜咬咬牙重新拿起右边那根,抽出来一看,有点长,不过,在没有比较之前,谁也不敢肯定最长的那根在谁的手里。
乱发想都没想,从两根中间随便抽了一根。他那根明显比素颜的短。等到金鱼眼摊开掌心,素颜呀的一声,她中了头彩。“圣诞老人好运气!”乱发有点幸灾乐祸,他随随便便就抽中了最短的那根。马尾巴拍着手说,“圣诞老人加油!”
“兄弟,走吧。”剑眉拍拍素颜的肩,素颜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臂,“怎么越看越像个娘们,”剑眉哈哈地说,“走吧,哥带你游历仙境。”
青春痘低头看着手机说,“第一组准备行动,其他人都要自觉低头,不许偷看。十分钟倒计时,开始!”
剑眉拉起素颜就跑。“我们去哪?”素颜气喘吁吁地问,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会做什么。
“找最近的别墅。”
“什么别墅啊,那是鬼屋。”
“别自己吓自己行不?这世上哪有鬼?就算有,也是它们怕我们。再怎么着,我们是天堂来的圣诞老人,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我不是怕鬼……”
“你不怕鬼,鬼怕你。早知道你是个丫头片子,唉,造孽。”
素颜停下脚步,朝着剑眉踹了一脚,正好踹在他的小腿肚子上。剑眉唉哟一声,“你真是个凶婆娘。算了,好男不和女斗,走吧,天已经蒙蒙亮了,我们得抓紧时间。”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朝灰褐色的别墅区走去。才走几步,素颜停下来。“怎么了?”剑眉说,“我们得迅速点。”素颜说:“我们往回走,躲到石碑后面去,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就躲在他们旁边。”剑眉说:“好主意,我从了。”
两人佝偻着腰,悄悄走到石碑后,素颜听到怦怦的心跳声,不知是剑眉的,还是她自己的。素颜觉得冷,本能地往剑眉怀里缩。剑眉顺手搂住她,在她耳边说,“别怕,这里只有我这个色鬼。”他的呼吸弄得素颜耳朵直发痒。素颜恨恨地说,“吻我!”
夜那么静,剑眉听得清清楚楚,却仍是不敢相信,“你说什么?”素颜不耐烦地说,“吻我一下你会死吗?”剑眉只犹豫了一下下,果断地吻住素颜的嘴。他们的舌头很快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更主动,反正,他们的吻深情而缠绵,仿佛一对被思念折磨得快要发疯的恋人,好容易聚在一起,却又要面临生离死别。
两人正吻得天昏地暗,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两人一惊,素颜下意识地推开剑眉。青春痘说:“太好了太好了!”马尾巴白了他一眼,“你起什么哄?”金鱼眼拖着长音说,“功德无量啊……”紫貂扬扬得意,“我就知道你俩是一对,刚才还和他们打赌来着。”乱发对着紫貂和金鱼眼挤了挤眼睛,“你们两个一定要挑个好地方躲起来,随随便便就能找到那还玩么子玩。”
金鱼眼说:“一定不让大家失望。不过,希望你们多给我俩一点时间,给我们二十分钟行不行?”
剑眉含着笑望了素颜一眼,“没问题,好地方就得慢慢挑。”
乱发吞了吞口水,“二十分钟可以做很多事了。”
纸片笑了,“你满脑子想的全是那事。”
众人回到火堆旁,紫貂醉眼迷离,金鱼眼双手搀着她的一只胳膊,不放心地说,“你们都坐下来,都低着头,不许偷看。”见大家都乖乖坐好,都低下头,两人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烂尾楼走。
素颜悄悄问剑眉,“你说他俩会躲到哪里?”
“反正不会躲在石碑后面。”剑眉仍低着头,左手去拉素颜右手,屈了手指,悄悄抠素颜的手心。素颜怕痒,忙不迭缩回手。剑眉又用左脚去蹭素颜的右脚,素颜不耐烦地说,“讨厌……”
“救命!救命!”突然传来紫貂的尖叫声。蹲在火堆旁低头等待的那群人,不约而同站起来,朝着喊声奔去。
天还没有完全亮。别墅区里影影绰绰的,到处都是长得比人还高的荒草。金鱼眼挟持着紫貂,站在一幢别墅的二楼阳台上。这栋别墅只建好了外层的框架,阳台还是一块光秃秃的向外伸出的水泥板。金鱼眼将紫貂的双手反剪在她身后,紫貂一边喊救命一边想尽量离阳台边沿远一点,可惜她的力气远不如金鱼眼。金鱼眼说:“你不是要下地狱吗?我陪你一起去,你喊什么喊?”紫貂歇斯底里地哭,“呜,我不要我不要……”
众人奔至楼下,金鱼眼与紫貂已经到了阳台的边沿。剑眉大声喊,“有话好说,先放开她!”乱发跟着喊,“老兄,你留几句遗言再跳楼。”素颜说:“我也想跳楼你们等等我,黄泉路上也好多个伴。”金鱼眼叫起来,“你们都站着别动!否则我立刻推她下去!”纸片说,“我们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跳楼。”
金鱼眼朝天狂笑。紫貂突然安静下来,或许是意识到一味呼喊求救于事无补,也或许是见众人已到楼下,她相信局面会有所改变。金鱼眼笑完,发现紫貂闭了嘴,有些奇怪,“咦,你怎么不喊救命了?你以为这个世界有人救得了你?告诉你吧,没有人能救得了谁。他们救不了你,我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紫貂有气无力地说,“你救得了我。”金鱼眼冷笑一声,“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的股票爆了仓,我这辈子彻底玩完了!”
纸片在楼下大叫,“股票?提起股票,你真该听我说几句。”
乱发说:“堂堂男子汉,可以为父母死为兄弟死,甚至为女人死,要是为了股票去死,下了地狱都会遭小鬼嘲笑!”
金鱼眼说:“我的股票连续两天全部跌停,我死定了!”
纸片哈哈大笑,指了指乱发,又指了指自己,“他,我,想当年,何止两个跌停板!我们从一次又一次的跌停板里逃了出来,我们最富的时候,可以买下我们那里的县城你信不信?”
金鱼眼长叹一声,“我最富的时候,可以去非洲买下一个小国家……我可不像你们我的原则就是宁肯玉碎不肯瓦全。你们也是被股票害成这样的吗?”
乱发说:“其实是被高利贷害的。如果光是几只股票被套牢我们顶多也就变成穷光蛋。我们太想扳本了,不断往里砸钱没钱就借高利贷,结果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纸片说:“为了躲债,我们不得不逃到几千里之外,等待机会东山再起。”
金鱼眼又是一阵狂笑,“东山再起?太天真了!我敢玩五倍杠杆,赌的就是政策性牛市,他妈的谁会想到平白无故就遭了股灾!我精挑细选的三只绩优股连续两天全部跌停!我找不到钱追缴保证金,被那帮狗日的强制平了仓,血本无归,从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
马尾巴嘟囔了一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青春痘搂了搂她的肩,以示安慰。
剑眉说:“我年近三十还一事无成,连纸上富贵都没享受过,我相信好死不如赖活,我爸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我妈总劝他想开点,我妈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素颜仿佛自言自语,“青山,青山是什么东西?”
突然起了大风,荒草猎猎地响着,仿佛有谁在催促在召唤。紫貂再次呼喊救命。金鱼眼将她往室内的方向用力一推,随着紫貂一声尖厉的号叫,金鱼眼纵身跳下了阳台。
五
砰,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好砸在素颜脚畔。二楼阳台上,紫貂的尖叫仍在继续。马尾巴哇哇大哭。青春痘紧紧搂住马尾巴,嘴里说着“别怕别怕”。他的声音有点飘,夹杂着风儿穿过齿缝的咝咝声。素颜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三个男人围在金鱼眼身边。剑眉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照向金鱼眼。金鱼眼摊手摊脚扑在地上,他的身体抽搐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纸片说:“快打120。”剑眉抖着手指,三个数字好容易才按对,听筒发出嘀嘀的忙音。还是没有信号。乱发跪在地上,将金鱼眼的身体翻过来,伸出一根手指,贴着金鱼眼的鼻孔。好一会,乱发低低地说,“不用打120了。”剑眉去照金鱼眼的脸,全是血。只听啪的一声,剑眉的手机掉在地上,机身落在金鱼眼脖子旁,机盖飞在素颜的大靴子上。素颜的眼睛仍盯着阳台,她沙哑着声音说,“上面还有一个人。”
剑眉往房子里面走,纸片跟在他身后。
等剑眉和纸片从房子里出来,其余几个人仍是保持同样的姿势。金鱼眼一动不动地平贴大地,乱发仍是原来的跪姿,素颜依旧盯着阳台,青春痘紧紧搂着马尾巴。剑眉走到素颜身边,“她没在阳台上面,房子里也没有。”纸片扶起乱发,问怎么办。乱发使劲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
剑眉提议,他和素颜一组,乱发和纸片一组,兵分两路寻找紫貂,马尾巴和青春痘就在原地等。马尾巴哭着说,“我不要在这里等!”素颜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俩去火堆旁等,把火烧旺一点。”
青春痘牵了马尾巴朝着火堆走去。乱发和纸片一前一后往别墅区里面走。剑眉去牵素颜的手,“呀,你的手像冰一样,”说着,拉过素颜的双手,贴在他的脸颊上。素颜感觉剑眉的身体颤抖了两下,便想将手拿开,剑眉用力捂住了。好一会,素颜的手终于有了一点热度。剑眉用右手拉了素颜左手,素颜回头看了看地上的金鱼眼,抬起右手,飞快地揩了揩眼睛。剑眉说:“我们走吧。”
剑眉用一只手拨开高高的荒草,牵着素颜走进一幢只建了半层楼的别墅。刚迈进门口,一道黑影从素颜脚畔一跃而过,素颜一声尖叫,整个人往剑眉身上一扑。剑眉踉跄几下,总算稳住了身子。喵呜,原来是一只野猫。素颜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两只脚仍是软绵绵的,根本不听使唤。
剑眉搂住素颜的肩膀,两人出得门来。天又亮了一些。他们转了好几栋烂尾楼,房前房后也都找了,一无所获。走着走着,两人竟然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松树林。素颜闻到新鲜泥土的腥味,心里开始莫名发慌。嗷呜,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林子里竟然有狼!剑眉拉了素颜转身狂奔。素颜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脚上的长靴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袜子穿得厚,素颜根本没注意到。恍恍惚惚,奔跑突然终止。一阵短暂的眩晕过后,素颜发现自己滑进了一个大土坑。她的身子底下,压着剑眉。素颜赶紧从剑眉身上滚下来。这个土坑应是新挖的,不算很深,坑底的松土很厚实。剑眉说:“你就别看了,没人放绳子下来,我们肯定上不去。怎么样你没受伤吧?”素颜披散着一头长发,去摸裤口袋,左边是空的,右边也是空的。手机不见了,修眉刀也不见了。剑眉淡淡地说,“我的围巾都跑掉了。”素颜干脆躺在剑眉身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剑眉半坐起来,盯着失魂落魄的素颜,盯了好一会才开口说,“你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像我的前女友。”
素颜仿佛没听见,她伸出一只手,指着天际问,“那是什么星?难道有两颗启明星?”
顺着素颜所指的方向,剑眉看到两颗挨得很近的星,一颗稍大稍亮,一颗稍小稍暗。
“牛郎星和织女星,”剑眉说,“别看他们隔得近,中间那条银河注定了他们只能咫尺天涯。”
“相见不如怀念。”
“听起来挺沧桑。你失恋了?”
“失恋有什么好沧桑的?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沧桑。两年前,我放弃保研,因为男朋友没考上;一年前,我和男朋友分了手,因为他夜不归宿。这一年来,我不停地换工作,要不男上司满嘴烟臭,要不女上司故意找碴,要不办公室同事神神道道,反正就和谈恋爱一样,我总是遇人不淑,我都记不清自己从年头到年尾到底失了多少次恋……”
“你将自己折腾够了,所以想去天堂?”
“不是折不折腾的问题。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不是失业就是失恋。除了累还是累。世界大而无当到处乱糟糟的。有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怎么都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你看,一了百了多痛快,就像金鱼眼那样。”
“那你还怕什么?不管是鬼,还是野猫,还是远处嚎叫的狼,顶多也就一死。”
“言之有理,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了。我在想,这个坑,我俩能占多久。八方小区老掉的那个人,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抬到这里来。”
“你怎么肯定这个坑属于那个人?”
“直觉,女人的直觉很神奇。你不会明白的。”
“我不想弄明白。有些事情,弄明白了反而不好。我只关心一点,你现在还想去天堂吗?”
“当然想。”
“那你刚才干吗跑得靴子都飞掉?直接站在那里等着狼来吃不就得了?”
“是你拽着我飞跑!再说,死也是有讲究的,哪能随随便便?”
“既然决定去死了,又何必扮成圣诞老人到处送礼物?”
“想最后一次好好感受人间的笑脸……”
“除了笑脸,还有一样东西你肯定舍不得。”
“什么……”
素颜的话被剑眉的嘴堵住了,素颜试图挣扎,剑眉却越吻越深。素颜很快土崩瓦解,她的长睫毛伏在脸上,像蝴蝶的翅子,微微颤抖着。剑眉将一只手从素颜的后颈穿过去,另一只手扳过素颜的身体,剑眉牢牢吻住素颜。不知过了多久。剑眉喘着粗气,在素颜耳畔低低地问,“现在,你还想去天堂吗?”
素颜做了个深呼吸,反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名普通的志愿者……”
“嗷呜……”
远方再次传来狼嚎,似乎还有奔跑的脚步声。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不止,好像有一群人。是紫貂?是乱发他们?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还是另一群寻找天堂的人?
“最先赶到这个土坑的,是狼,还是人?”剑眉像是问素颜,又像是自言自语。
“管他呢,”素颜轻轻而又坚定地说,“抱紧我,再抱紧点……”
(《雨花》2016年第6期首发,《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2016年第8期同时选载。)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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