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绍东
听到易德进门,老易立马从卧室移出来,手和肩压在卧室的门框,整个人像钉子一样钉在那儿,眼神充满饥饿感。易德满头大汗,将摇头风扇摁开对准自己,问:脚还痛?老易说:……好多了。老易的腿有风湿,这向发作了,天天喊痛。易德哦了一下,任风吹一会儿,然后摁掉电扇,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一塑料袋菜,意思是他去做饭了。老易说:你一路上听到鞭炮响了吧?易德立住,有些读不懂老爹的问意,又似乎被他提醒:嗯,还真听到,禁炮办怎么搞的,这些市民素质就是差,你一松懈,他就大闹天空。老易定定地看着易德。易德猜这位老教师的正义感被鞭炮声激活了,便顺势讨他开心,脸上泛起了笑:你可以打举报电话,说不定还有奖金呢。但这显然不是老易的思路,他像是被噎着了一般,半天才说出话:明天中元节。这回轮到易德噎着了,他没回话,提菜走进厨房。
易德脚忙手乱地做午饭,脑子里却一下子荡漾到了小时候。大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老易就教他填红:人口手,日月光……柳体,瘦硬的笔划很捉弄他的小手,使他常常弄巧成拙地将每个字都写得胖乎乎的,甚至弄得手上、袖上、脸上到处都是墨汁,为此他没少挨骂,有时还挨打,老易用一根从竹扫把上折下来的小竹丫,啪啪啪地将小手掌打成一只小紫茄子。有一段时间,填红是易德最害怕做又不得不做的一件事。到三年级,易德竟然喜欢上了填红,小身板也直了,小手儿也稳了,字儿填得干净流畅,饱满有力。老易说这是打进了油盐,从此再也不举竹丫了,而改为翘拇指。而后,老易就让易德脱离填红本,改写报纸,内容也改为《论语》《千字文》和唐诗。再后来,老易就教易德写冥包。过年,清明,中元,老易都要给自己祖父祖母、父母和岳父岳母烧冥包。打那时起,易德便晓得“故显考”和“故显妣”的意思。到上五年级的那年中元,易德有疑问了,问老易:我查了词典,“显考显妣”就是指死去的父母,那为何前面还要加个“故”字,这不和“凯旋归来”一样画蛇添足吗?老易一脸喜色地摸摸易德的脑壳:问得好,有出息!顿了顿又说:不过,老一辈都是这么传的,就当是祖宗的规矩吧。
易德手脚麻利,很快做好了饭。一个辣椒炒肉,一个西红柿蛋汤,一个空心菜。爷俩吃得叭叽叭叽的,谁都没说话。易德的儿子上高二,在学校寄宿,只周日回来打牙祭。老婆黄红在一家床上用品店里当导购,从早上九点一直要站到晚上九点,中饭晚饭都得要易德送。吃完饭,通常是老易洗碗。易德提着饭盒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对老易说:你腿痛就将碗放在那儿,等晚上我来洗。老易说:你过来。说着,往自己的卧室里走。易德觉得今天老易怪怪的,但还是跟着走到老易的卧室门口。一股什么臭气扑鼻而来,易德以为是老年人特有的“老人气”,整个脸皱了一下。
老易指了指窗口下的那张小桌子说:其他的包都写好了,剩下你娘的,只能由你来写。易德看到桌子上摆满了遍布柳字的冥包,唯有桌子中央三个泛着空洞的白光。桌子的右角放着一只小饭碗,碗上横搁着一支毛笔,碗里还有小半碗墨汁。易德确认刚才的臭气不过是墨臭。易德看着老易,眼神意外:这些哪来的?老易笑笑:还能自己生啊,买的。易德说你腿不好。易德家住五楼,他想像不出老易是怎么将那些东西弄回来的。老易说霸点蛮就成了。易德说下次莫逞杠杠,瘫了没人服侍。老易默了一下说:你把包写了吧,找个地方烧了。易德说明天烧吧,今天活儿牛屎多,全身快散架了,再说我还要去送饭。老易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你娘在等钱用呢,今年是她头一年。易德记起来,正中元是不能烧包的,因为孤魂野鬼太多,受用的那个还没来得及捡,就有可能被拦路的孤魂野鬼打劫了。
易德挠了挠脑壳,走到桌子前,将装盒饭的塑料袋挂在椅子角上,坐下来,拿起笔,却突然傻了一般,不知如何落笔——生活的庸碌和凌乱已使他对纸笔异常陌生,恍若隔世。老易说:你忘写了?易德说:好多年了。老易说:以后每年都要给你娘写……我死了,就加上我。易德嗯了一声。老易说:先写中间,我念你写。易德举起笔,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老易念道——故显妣易母王老孺人冥中受用。易德说:晓得了。字写得有点快,笔画软弱,间架散乱。老易说:你退步蛮多。易德好像没听见,反而越写越快,记忆也像被笔头划开一条口子,右边内容接踵而至:“今逢中元之期孝男易德虔备冥钱一封 上奉”。老易在一旁提醒:运笔要慢要稳,莫图快。易德全然不顾,眼睛斜了斜旁边老易写过的冥包,快速在冥包左边写下:癸巳年七月十四焚化。写毕,紧接着写第二封。刚一动笔,啪答一声,两滴泪齐刷刷地砸在冥包上,迅疾洇开一圈湿痕。易德慌忙用手擦拭。几乎同时,老易的眼里也滚出两颗大泪,清亮一闪,便倏地遁入脸上纵横的沟壑。
易德娘生三个崽女,两女一男,易德居中。老易参加工作时工资只二十五,随后被打成右派坐牢十多年,平反后开始工资也只有三十九,往后虽年见年涨,但也只是往水库里加盐,咸不起来。几十年来,一家里里外外全靠娘扯南山塞北海,拆东墙补西墙,擎起晒簟遮天。娘在家是主妇,在外是主劳,扶犁掌耙,杀禾打药,比汉子还汉子。大约使过了劲儿,耗亏了气血,娘四十多岁就落下一身病,心脏病、妇科病、胃病、哮喘等等,扳着指头数都要费一阵工夫,全身就像一家科室齐全的医院。好在后头日子越走越亮,西药中药轮着养,加之老易照顾周到,寿数一延再延,直到去年才无力回天。
老易脚力不支,不再监着易德,缓移腿脚坐到床上,手不停地揩眼睛。易德第三个包写得比第二个还快,写完,迅速将所有的包收拢成叠。老易指了指桌子下面说:香烛鞭炮在那里……还买了祭品,你这儿没有家神榜,就只能烧包的时候摆一下,禀告一下。易德说:城里不能放鞭炮。老易说:不是有人放了吗?就五百响。易德歪着头往桌子底下看了一下,左手够出一只鼓鼓胀胀的黑色塑料袋,右手将冥包撑了进去,再将挂在椅子上的盒饭取下并在手里,说:我去了。
老易说:找个好点的地方烧。
易德先去送饭。
黄红原来在供销社上班,下岗后遇神敬神遇佛拜佛,但她脾气不好,干什么都磕磕碰碰的:当餐馆服务员,碰到顾客一口牛贩子腔说这个咸了那个淡了,厨师的事却要她受头,她掉转屁股走人;当宾馆服务员,看到男人个个油头光面带着别人的老婆开房,她恨不得拿着拖把挡住他们进门;当城乡班车售票员,逮着一个逃票的后生不让下车,没想到这后生是个流子,扬言不炸掉汽车他不算人,吓得老板将流子的票免了却把她辞了。黄红和老易相处得也并不好,她对他有怨气。易德当年中考,学校老师都劝易德考高中,说今后绝对是清华北大的料,好菜别掖在饭下面吃了,可老易定要易德考中专,说早点跳“农门”为家里松负担。易德心里也叹惜娘作孽,就填了当时最好的中专省化工学校。这可是双江湾的第一个中专生。黄红后来经常埋怨:要不听那老鬼的,不说清华北大,起码也有个武大湖大吧?这是唱不起的埋怨,易德一句话就回绝了:蠢婆娘,我上武大湖大还能分到这屁眼大的县氮肥厂?还有眼睛看得见你?黄红脑子一下转过弯来,自知想错了方向,立马又转到另一件事上来:当年县里要调你去写材料,又戳了老鬼的哪根筋动了他哪抔土?你看看人家陆大明,现在是什么头脸。这件事易德倒是有些后悔。当年,同样是中专生的陆大明和易德一起分到氮肥厂当技术员,两人都爱写点东西,就经常往厂报投稿。“豆腐干”上多了,就有点小名气了,往后厂里开大会或举办大型活动,就将他们俩一起抽去,写宣传报道和会议材料。那年,县政府办要招写材料的,知道氮肥厂有两个小伙子能写,就要厂里推荐一个上来。厂里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厂委会,权衡再三,他们认为易德比陆大明做事更稳重更踏实,就决定推荐易德去。那会儿易德正和黄红谈恋爱,征求意见时,黄红竭力要易德去,可易德回家跟老易一说,老易死也不同意。老易不是不顾儿子的前途,而是太顾他的前途。老易说还是吃工人阶级这碗技术饭好,天塌地陷都不怕丢饭碗,从政这条路太凶险,一怕政策变,二怕站错队,正着是神,翻过来就是鬼。我坐牢时亲眼看见一个个公社干部、县里干部戴着高帽子,剃阴阳头,受冷棍子,跪着遭人吐痰,游行被人指鼻,这还是人?你现在在厂里是吃香的技术工,不求富,不求贵,就求个安稳。易德觉得老易句句在理,就向厂里表示生是厂里人,死是厂里鬼。最后厂里便推荐了陆大明。没想到,易德不到十年就不是厂里的人了,连快递公司都换了三家。而陆大明却是一路牵牛花上树顺杆爬,现在是堂堂的副县长。
自易德和黄红结婚以来,黄红很少跟着易德回老家,甚至易德从来没有听到过黄红亲热地叫老易夫妇一声爹一声妈。易德就成了一只风箱里两头轮着受气的老鼠,好在这么多年来还没被气死。去年娘死后,易德要将老易接过来住,黄红说他来我就走。这回易德动了真脾气,点出了死穴:你晓得我们这房子是哪来的吗?没爹给我们十万块,我们不过是从筒子楼搬到“鸽子笼”;你晓得爹十万块是哪里来的吗?是他和娘几十年一毛钱一毛钱积下来五万,外加他向我姐和我妹借五万,至今爹还用他一半工资来还账。前几年氮肥厂被地产商整体买下搞楼盘开发,他们这些住筒子楼的老职工可以换到同等面积的新房,想换大的得按市场价另行加钱。他们以前房子仅六十平,想换大又没钱,正七上八下着,老易大约觉得有欠于易德,主动提出给十万块给他,而且特意说是给,不是借。这飞来横财让小两口喜得几天都合不拢嘴,不但换到了一百一十平的新房,连装修的钱都差不多了。这十万块的来路易德后来才知道,要在当时,他也没有脸收这么多,顶多收他们手头现有的。话到这份上,黄红心再硬也得服软了,何况她的心也不是个藏毒针的人。不过她提出妥协条件,住过来可以,但老易是有工资的人,得付伙食费。她知道老易每月有两千多退休金。易德转弯抹角地跟老易说了,老易倒爽快,说我还能带进棺材?反正都是你的,这样吧,我暂时每月给五百,等账还清了,就多拿点。
阳光虽已倒伏西斜,但火力依然强劲,加上浓重的湿气,狭窄的街道犹如一口蒸锅,每个行人都是一只热气腾腾的粽子。好在黄红的店子离家不远,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店子不大,老板娘亲自站店,黄红和另一个叫小宋的女孩当帮工。看到易德进来,小宋叫开了:模范丈夫又抢了个头名,我那模范老爸总是要慢半拍。老板娘没好气地说:你们的总还是模范吧,我那死鬼,这会儿还在牌桌上呢。小宋似乎找到了某种平衡,哈哈笑起来:看来上帝是公平的,钱多一点,幸福就会减一点。黄红也笑着说那我情愿钱多一点。易德附和着黄红:是啊,钱多了你就可以天天请人送饭了。小宋边笑边伸出手指头点着易德:德哥啊,不是我怀疑你的智商,是感叹咱没钱人永远想不出有钱人干的事,黄姐有钱了,还要人送饭么?不说是今天欧洲明天美国今天劳斯莱斯明天豪华油轮,最起码也不会来站店子天天要人送饭吧?易德憨笑着说看来我还真是没钱的命。黄红顿时面露愠色,不是对小宋,是对易德,要死不活地接过易德递过来的盒饭。接饭时,她看到易德手里还有一个袋子,忙问是什么。易德怕老板娘忌讳,说没什么。黄红说你这人怪不得没出息,明明手里提着东西,竟睁眼说瞎话说没什么。易德结巴起来:……去看个人。黄红说:看个人就直说看个人啊,人家还以为我“气管炎”加“敌敌畏”呢。易德嗫嚅着:……不是。黄红声音大起来:这么怕见人,难道是去看情人,看小三?说着将手里的盒饭往地上一放,一手夺过易德的袋子,一手捅进去。
黄红抓出一把冥包。
三个女人一脸愕然。
易德像一只被激怒的土狗,虽身形单薄,但面呈凶相,他朝黄红吼道:你个一肚子邪汤歪水的蠢货,明天中元节,这是我要烧给我娘的包!
边说边抢过冥包和袋子,夺门而出。
七月半,鬼乱窜。
一进阴历七月,易德就听娘说起这句话,交待他不要单独外出,尤其夜里不能出去——夜里莫外走,寸远三个鬼。易德不解,问怎么到七月鬼就乱窜?易德娘说不出个一二三,说你去问爹。老易告诉易德,七月即将由夏入秋,秋乃肃杀之候,草木始凋零,瓜果已成熟,地府开门放鬼找食,犹如人间开仓放粮。当然这只是传说。不过,不管有鬼没鬼,一年过大半了,给先人烧点钱祭点物是应该的。
那时候冥钱不是买的,都是自家打的。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钱錾子,形如木匠的凿子,不过刃是双刃,相向弯曲如同一个括号,“括号”正中间再嵌着一根纤细的方形铁扦,这样打出来的纸钱效果就形如铜钱状。钱纸用马粪纸,三张一叠,每叠都裁成脚板大小的长方形。打钱也有讲究,“七为神钱,八为鬼钱”,也就是每叠纸都用钱錾子打三排“钱”,但每排“钱”数神鬼有别,敬土地菩萨、观音菩萨、文殊菩萨等各路神明,每排打七个“钱”,祭先人及其他孤魂野鬼,每排必须打八个“钱”,否则,就像美元拿到中国一样,不能自由流通,弄不好还会被阎王定个“伪币罪”。
以前,相对其他时节烧包,中元节易德记得最牢。先是怕鬼,晚上连去村上的大晒谷坪和小伙伴玩游戏都不敢。而后是老易要他到村口普驼子店里买来马粪纸、鞭炮和香烛,接下来父子俩一起打钱、折包、装包、写包。七月十三或十四,将包依伦常之序摆在“天地国亲师”的家神榜下方的桌子上,同时摆上肉、鱼、蛋等祭品,插上香烛,然后磕头作辑,禀告祖先。禀告完毕,就在自家前坪平铺一排干柴,再将冥包依前序移放其上,点燃柴火和鞭炮,在熊熊燃烧和啪啪炸响的光影声震中,父子俩齐齐跪下,感念列祖列宗的垂恩和荫泽。这时候,易德往往会看到老易眼里泛出两抹泪光。不知何时,易德就很少烧包祭祖了,也许是上了中专后,也许是参加工作以后,尤其下岗跑上快递后,整天像条疯狗,满大街小巷狂窜,有时刚吃着饭,一个电话来,就得摔了饭碗去接单,有时在厕所里接了电话,一泡屎都会拉得踉踉跄跄。今天是回来最早的,五点半准时将小三轮往公司一交,就再没有半个意外电话。莫不是很多人也都忙祭祖去了?
易德拎着东西神情佗傺地走在街上,做贼一样寻找烧包之处。大街上是绝对不能烧的,只能往郊区方向走。好在县城不大,过去两块钱的摩的可以跑遍全城。现在有了的士,摩的照样苍蝇一样多,不过一上车起步价就是五块。遇到杀黑的,你不按他的价他就轰着油门带着你往暗处飙,要钱还是要命一下子就让你脑壳清醒。
走了十多分钟,易德听到远处有鞭炮声。放目看去,斜对面街上的一排低矮门店前,一个人在火光的映衬下正磕着头。易德心头一喜,知音一样奔过去。这儿原是个火车站,以前热闹得跟KTV似的,建新站后,一下就冷了大半截。不过几乎所有的门店都还开着,像一条条苟延残喘的老狗。独那人烧包的地方的门店是关着的,大约他正是看了那门店已关门歇业,没人管,才敢往那儿磕头。
易德跟那人讨好地点点头,以示打招呼,然后往袋子里掏东西。那人已跪拜完,正专注地看着纸钱化灰,见易德拢来,很是警觉,木着脸问:你要干什么?易德笑:我也烧包,给我娘。那人说:不行!易德愣了,说:怎么不行?你不也烧了吗?那人说:我刚给我爹烧了,这会儿你又给你娘烧,这不乱套了吗?要烧找其他地方烧去。易德觉得好笑:这有什么乱套不乱套,你烧你的,我烧我的。那人眼睛一下圆了:说了不行就不行!易德一听也有些火了:这地你买了?我偏要烧。这话像一把砍刀,将那人剁得一声吼叫:那老子就看你烧。两只手也举起来了,像两只肉实的猪脚。这时附近门店里的人都出来了,其中一个拍着易德的肩,凑着他耳朵说:这个脾气暴,天气又热,别跟他斗,外面天大地大,哪儿不能烧包?易德没作声,轰了一下鼻子,转身,走了两步,停一下,再走,一寸寸地离远。
天边的霞光慢慢黯淡,路灯东一盏西一盏亮了起来,像池塘里不时冒出的水泡。易德继续往前走。拐过一个小巷子,是一片城中村,在屋与屋的间距,有一块菜地摇晃着一汪暗绿。易德心想这是个好地方。快步到菜地,菜地沟里长满了油麦草,这恰好可以将冥包悬搁在上面,烧起来肯定利索。易德拿出冥包开始摆放,刚摆完祖父的,忽然后背劈来一声干喊:偷菜贼!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就被两双手压住,脸逼向青涩气味浓烈的草丛。你们干什么?易德竭力反着脸,想看清来者何人。你不是偷菜的?干喊变成了存疑的厉问,大约看到了易德面前的冥包。易德大声说什么贼啊,我给我娘烧包!压着的手松了,是两条面目可憎的汉子,一个说老有人偷菜,我们气死了。易德说偷菜有这么早的吗?老子……另一个汉子立即抓住易德新的把柄:你称谁老子?你在人家菜地里烧包还有理了?你想把老子家的菜地当成你祖宗的阴地吗?你这个比偷菜还恶毒,你还不给老子滚。
易德像瓮在水里的苍蝇,毫无方向地往前走。手机响了好一阵才猛然听见。一看,是公司的。他妈的不会又有什么紧急事吧。是经理打来的:今天你退了一个件?易德连忙说是的,一个老客户,他寄东西到上海,货到了公司,他又打电话给我说有同事刚好去上海,东西不寄了,我就给退了。经理说你喊退就退?易德说我看他是老客户。经理说老客户就不按规矩不走程序?你是经理还是我是经理?易德咬着嘴唇,默住。经理说按规定罚款三百!易德张嘴想回。那头掐了。
捅你娘的逼!易德自说自话地骂。照理说这家公司工资还可以,两千三,比前两家公司都高。加上黄红一月能拿一千四,老易五百的伙食费,供养一个高中生儿子绰绰有余。黄红说趁现在要多攒点,以后儿子上大学要的是钱。但这狗屁公司就是容易扣钱,还扣得重,稍有差池就是一百两百,多的五百,每月总拿不到足份。易德心里一团乱麻,已经完全没心思再找地方烧包了。看到前面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一块空地,他不顾有车无车地冲过去,将冥包凌乱摆开,插上香烛,拿出祭品——超市里用盒子包装好的一块肉一条鱼,掏出打火机,先点燃香烛,再用烛火点燃冥包,再点燃鞭炮……随着声音的炸响,他跪了下去,木头木脑地磕了三下,起身。
鞭炮声刚断,一辆面包车就呼啸而来,嗖地一声,车门洞开一个大口子,五个穿制服的踢踏踢踏地奔下来,将易德团团围住。
一个头目模样的制服冲易德背书:同志你好,你现在的行为已经违反《县人民政府关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通告》的第五条第二款之规定,县城管执法大队决定对你处以两百元的罚款,请你配合我们工作。
易德表情冰冷,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团火焰:冥包一个个在接力的火焰中变色、扭曲和灰化,成为一只只乌色的蝴蝶,借着汽车穿梭搅动的气流,在半明半晦的灯光中飘飞、旋舞,最后溃散成溶入夜色的细沫。
你听到没有,请交罚款!头目声音提高了八度,其他四个围得更紧。
交你妈的逼!易德像头暴躁的狮子,一拳向头目凿去。
头目很灵活,闪过飞来的拳头,随即四个制服箍了拢来,将易德钳住。
你妈的逼,蛮猖狂啊,骂了人还想打人!头目抠住易德的胸口,像手拉风箱一般来回扯动。
突然,头目看到易德脸色纸一样寡白,汗水如同涨潮一般遍布整个脑壳,眼神不再愤怒,而是变得离散和暗淡,像黄昏时两口枯井散发出来的恐惧之光。
呀,坏了,这家伙怕是发病了。头目松开了蟹钳一样的手。
经法医鉴定,易德全身无任何外力伤,排除了城管人员在执法过程中殴打致死的可能。心肌梗塞是唯一的致死原因。
处理善后事宜由分管城建工作的副县长陆大明牵头负责。陆大明将易德亲属和有关方面负责人召集在一起开协商会。陆大明先要人宣读法医鉴定书,并要易德亲属过目。然后陆大明说城管确实没有打人,但鉴于目前社会上对城管成见较深,加之双方可能有推搡行为,城管没有做到完全文明执法,再考虑死者家属实际困难,政府还是愿意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给予易德家属适当经济补偿。陆大明问黄红:黄红同志你有什么想法?黄红哭:我只要人,我要你们还我男人!陆大明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易德原来和我同事,我们还是好朋友,他的去世我也十分痛心,但确实是发病而死,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说得蹩脚点,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可也不能错怪一个坏人。陆大明转而问老易:易伯,你说说看。老易边抹泪边摇头:儿媳妇说怎么就怎么。陆大明又转向黄红:你别光哭,这是来跟你商量事的,你把想法亮出来。黄红哭声更大。陆大明端着杯子喝了口茶,手指在杯子上弹了几弹说:你们都不说我就说了,经过我们慎重研究,决定对易德家属补偿人民币八万元整。等下请你们在协议上签字后领钱。黄红大声嚎啕起来:陆大明,我家的易德就这么走了哇,以后我们娘崽如何活啊……一屋子人对黄红直呼陆大明其名很是惊诧,有些人坐不住了扭动着屁股,有些人指责黄红要尊重领导。陆大明自己也显得有些不大适应,皱了皱眉,但很快又将脸舒展开,他将杯子往桌上放出了一些响声,说:人死不能复生,黄红你也别哭了,这样吧,我再从县长基金里拿两万,你赶快将字签了。
钱到手后,老易和黄红却闹开了。黄红一是要老易赶快搬回老家去,现在家里就剩下公公和儿媳妇,别人说闲话犹自可,自己还住得不自在呢。二是十万块钱谁也别想得,已都替儿子存着,将来他考大学、结婚、生孩子要的是钱。两样老易都不依从,说房子自己是出了十万块钱的,凭什么要赶我走?易德生前没尽什么孝,那赔偿的十万块也算他留下的唯一财产,他现在一分钱都得不到,天理何在?黄红说你还好意思跟孙子争财产?老易说这理是一折一折讲的,你先给我是理,我再给孙子也是理,天晓得你拿了钱给没给孙子存着?两人僵持不下,又都叫来各自亲属开会协商。黄红叫来自己的两个哥哥,老易叫来两个女儿和老家的侄儿。商量了一整天,都没分出个蛋黄蛋白,两个女儿和黄红哥哥还差点动起了手脚。最后,老易两个女儿和黄红哥哥都放出狠话,法庭上见。
接着,双方很快请好了律师,只等开庭。就在临开庭的前一天,老易突然变卦,说这官司不打了。律师问为什么,老易说不为什么。付了点钱给律师,让他走人。律师一走,老易就找黄红谈,这是他们在易德死后第一次面对面说话。这一向,两人都是各吃各的饭,老易自己买菜做饭吃,有时做得半生不熟的。黄红一直在外面吃。晚上睡觉,黄红则带着小宋回来作伴。老易本来还想着到两个女儿家住一阵,可她们异口同声说官司未了之前千万不能出这个门,说不定出来就进不去了。
黄红不情愿跟老易谈,说要谈明天到法庭上谈。老易说这官司他不打了。黄红哼一声,心想这老家伙又在使什么歪招。老易说他明天就搬回老家去,每月出点钱要侄儿照顾,侄儿明天一早来开车来接他。那十万块他一分钱也不要了,舐犊之爱是母之天性,相信你不会这么没良心。黄红有些愕然,不敢相信。老易说,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黄红脸上的肉轻蔑地颤了一下,心想这老家伙果然不会那么松动。黄红没问什么条件,只是斜了老易一眼。老易用着暗劲,一字一句说:你得答应我——无论你今后改不改嫁,我孙子永不改姓,永远是我易家人!黄红对这个条件显得很是出乎意料,半天,她才说一句:……这个你放心,这点良心我还是有的,他是易德的种,钢刀劈不开铁锤砸不烂。
又到中元。
双江湾的中元和城里的中元完全不一样。从七月十二起,田野上、大路旁、地坪里、坟茔边都不时会升起一堆堆汪洋恣肆的烧包柴火,伴随着无拘无束持久炸响的鞭炮,似乎长眠于地的先人都被逐一唤醒。他们成群结伴,用节日狂欢的形式重返村口、屋场和田间地头,看一看家园故土,会一会旧友新知,来一回久别重逢和相谈甚欢,在貌似冷清的旷野制造另一种形式的温情脉脉和热闹非凡。
七月十四是烧包的最后一天,也是易德的周年忌日。老易早已买好鞭炮香烛,备好纸钱祭品,只待写包烧包。一大早,他开始写包。前面的包写得很顺,最后一个包是写给易德的,他不停地醮墨濡墨,却写不下字。他起身走到窗口,张望良久,重新回到桌旁,终于抖抖索索地写下“故显考易公德大人之灵位”。然后又停笔。又一次走到窗口张望。再回到桌旁,写下“今逢中元之期孝男易安虔备冥钱一封 上奉”。
易安是他孙子的名字。
写毕,他将包一一摆放在堂屋的家神榜下方的桌子上,点上香烛,抬头看了看家神榜。这个榜还是他做过童生的叔叔写的,起码已有十五年——叔叔都去世十年了。红纸已经泛白,且斑驳成筛。“天地国亲师”左边写着“纯孝堂上”,右边写着“历代祖先”。伯伯告诉他,“纯孝”是宋代先祖易延庆因孝行感天而赢得的美名。家神榜两旁还有一副对联,也是叔叔所作——“棠棣呈华绳其祖武;螽斯衍庆垂裕后昆。”对联有两处纸角卷起,在微风中颤抖翕动。他扑通一声跪下,口里念念有词,伏身三拜,然后有如冻僵一般缓缓站起,将冥包又一一收拢,出门而焚。
远处已有鞭炮声响起。天空弥漫的水气和升腾的硝烟混合,如同一袭蓝色的纱幔轻拂过来。老易颤颤巍巍地往村口走去,迷蒙中,他看到路的那一端有两个人慢慢近来。他猛地一个激灵。
易安!
他差点喊出声来,但又怕喊错,更怕是自己的幻觉,便使劲揉着眼睛想看清楚点,可视线反而越来越模糊。
他揉出一手背的湿润和无数个人影。
(原载《文学界•湖南文学》2014年第3期)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