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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潘绍东小说《空箱子》
新湖南 • 综合
2022-03-31 16:03:43

文/潘绍东

1

金枝跳完舞回家,见老阎还没回来,忙先去厨房将电饭煲的插头拔了,再揭开有些笨重的盖子,让粥散掉热气。大热天,粥要微温见凉才好喝,才能喝出一股清热解暑的味儿。他们夏秋两季晚上喝粥已成习惯,绿豆粥,莲子粥,玉米粥,薏米红豆粥,每天变着法儿翻新,一周一个轮回。这口陶瓷胆的美的电饭煲还是老阎那年送儿子去北京上大学时带回来的,伴随他们已经整整十六年。漫长时光的磨洗,陶瓷内壁都长出一层包浆,温润乌亮,暗香氤氲,一如他们现在这渐老渐醇的日子。

趁老阎还没回,金枝先去洗澡。打广场舞兴起,一帮老妖怪一到晚上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没完没了,《红尘情歌》,《心在跳情在烧》,什么歌时髦就跳什么,不出七八身汗还不算尽兴。老阎不喜欢跳舞,说扭屁股绞腰的,都是老娘们干的事。金枝说你不喜欢就别诋毁人家,我们领舞老吴就是一男的,都六十二了,身材还像根弹簧似的。老阎没好气地说这么好啊,难怪你天天去。金枝说天天去怎么啦?要你一起去你不愿意啊。老阎说我不去正好啊,正好成全你啊。金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脸瞬间像卤了一遍,这话你觉得有意思吗?老阎脸也大了,没意思,一帮老娘们和一个人妖跳舞真的没意思。人妖?老阎你有点休养好不好,别做污辱人家人格的事。贾作光不也是男的吗?他可被尊称为“东方舞神”,九十岁了,还那么活力四射。老阎嘁嘁冷笑,老吴能跟贾作光比吗?一个专业剧团,一个草台班子,隔着黄河长江外加黑龙江。金枝知道再一接茬就会吵起来,更知道两人一旦吵起来没半个人来当和事佬。就不再回嘴,心里自己为自己开导:老阎向来古板,权当是老男人吃醋吧,这把年纪了,男人还为自己吃醋,这福气不是一般的厚。想到这儿,自顾自笑起来。老阎说,你笑啥?金枝继续笑,哪天我和人妖私奔了,气死你这陈醋鬼。

老阎不跳舞但喜欢散步。有时和院子里的老朱,有时一个人去。老阎没什么朋友,他自己也总结了,一是年轻时性子急躁,易冲动,三句话不合就和人斗嘴,二是原来当水利局长的时候办事喜欢较真,开罪了不少人。老朱是农办退休的,和老阎也算一个系统的。他脾气柔和,子女也没在身边,老伴前年去世,去年找了个农村保姆,名义上是保姆,实际在当老婆用。就两个人在家,门一关,这门里世界不全是他们的?不过,也许是面子薄,老朱外出从不带保姆,散步尤其不。小县城,随走到哪儿碰到人,不光是面熟,有时连小名都叫得出,甚至他的工作履历可以扳着指头一路数过来。这是一个老县委的院子,聚集众多干部宿舍楼,虽有些陈旧落伍,但院子里树木粗壮,枝叶绵密,荫凉而安静,适宜中老年的身心安顿。院子外不远处有个公园,公园紧靠一个小湖,环湖有一条水泥路,是一处难得的散步场所。一到傍晚,公园里、小湖畔就人影绰绰,沿着公园和小湖转圈,只不过有的是顺圈,有的是反圈。老阎和老朱以前就熟,经常在一起开会,这几年都加入转圈队伍,很快就转成了“革命战友”,这与其说是在“并肩战斗”中结下了深厚友谊,不如说是两个孤单寂寞老男人彼此的惺惺相惜。半下午,他们有时也聚在一起,在树荫下聊天、下棋,将懒散的日子快活地消耗掉。这个时候,老朱的保姆就远远地坐在一个石凳上,眼睛专注地守着老朱,像一只守在巢口等待大鸟归巢的小鸟。“小鸟”间或也拢来,拿着老朱的杯子去补水,补完水又远远地坐着。金枝则不然,不像那保姆将日子过得如此蹑手蹑脚紧身紧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立交桥,谁都是一道独立成章的风景。她下午雷打不动去麻将馆,和几个一起跳舞的姐妹打三块五块的麻将,输赢无关紧要,乐呵才是正理。

洗完澡,一看客厅墙上的电子钟,已经八点二十,金枝有些急了。她赶紧打老阎的手机,手机却在卧室里叽里哇啦地叫——一首嘈杂的流行歌——变成泡沫的不会是你,因为最终也不应该知道的……她跟老阎说过很多次要他换铃声,老阎屡教不改,说,你跳舞也不放流行歌吗?金枝懒得跟他对,心里却窝火:这人,越活咋还越嚣张了呢。老阎散步从不带钱包不带手机,光带一片钥匙。这年头,离了手机,到哪儿去找人呢。

八点半,金枝耗不住了,鞋也不换,趿着拖鞋就出门。刚要关门,电话响了,是家里的座机。金枝忙甩掉拖鞋,跑到卧室去接电话。电话里响起儿子的声音,妈,吃了吧?金枝嗯了一下,吃了。儿子说,爸在网上吗?小家伙要跟你们视频。金枝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是一家人天南地北隔空对话享乐天伦的时间。退休了,时间很少有天的概念,一般论季和年过,冷了添衣,热了减衣,年近就知一家子快团聚了。金枝说,刚老朱叫他有点事出去了。儿子说晚上还有什么事啊。金枝说两个老男人,还能有什么事,兴许是研究棋谱呗。儿子说大白天不琢磨,晚上这不成心让人费神吗?绊了摔了咋办?金枝说这你就别太操心了,才六十五,还能上山打虎下山捉鬼,不至于老成那样。儿子嗯了一下,那你就视一下频吧。金枝顿了一下说,要不明天白天吧,晚上我不习惯看电脑。儿子说白天哪有时间啊,卓卓上午要学英语,下午要学跆拳道。金枝说多次说孩子别太累着,你那时候根本没上什么这班那班。儿子说不跟你讨论这事儿了,让卓卓跟你说两句得了。金枝听到话筒里滋滋响几声后一个京腔十足的童声传来,奶奶!金枝哎了一声,卓卓,我的乖孙子。卓卓应了一声后,还不懂得问寒问暖,趁着短暂的静默,金枝忙说有空奶奶再跟你视频啊。将电话挂了。

院子出门就是一个红绿灯路口。走出院门的时候金枝心里默想十字路口千万别聚一堆人——这铁定是出事儿了。这路口虽然不常出事,但这么多年也出过几回事,最近的一次就在前三个月,一卖菜老头被拖鹅卵石的大货车轧得身子一截腿一截,害得金枝看了半个月都吃不下饭。还好,路口没聚人,只一个妇女牵着一个孩子过路口,一辆无牌摩托飞驰而过,轰出一连串鞭炮一样心惊肉跳的声音。人到哪儿去了呢?是不是真的到老朱家研究棋谱去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晚上散步回来,要么看电视,要么上电脑,基本就是一老宅男。金枝返回院子,朝老朱家的方向走去。金枝家是新三栋,老朱家是老七栋,虽然没去过他家,但听老阎说过。老七栋有点偏,在院子最西头,被昏暗的灯光掩着,更有几分肃清可怖。金枝历来胆儿小,见着老鼠都要尖叫,可这会儿只顾想人没心思怕鬼了。不知老朱家具体住哪单元,外面又没一个人,只好敲开一楼一户人家,里面出来的个裸着大肚子的男人,金枝认得他姓罗,问老朱住哪个单元。老罗问哪个老朱,这里有两个老朱。金枝说就是经常和我家老阎散步的那个。老罗愣在那儿过脑子。金枝立马补充说,他家里只有他和保姆……往下却说不动了。老罗则一下云开雾散了,朱得财啊,就住我楼上。

敲开老朱家门,开门的是保姆。她手里拿着一块十字绣,房里一片寂静。金枝想:莫非这俩老头真结伴去有什么事了?心里反而有一丝安慰。保姆对金枝突然来访显然很意外,金老师来啦,快进屋坐。金枝笑笑,坐倒不坐,只是看看我家老阎在你家没。保姆说没有啊。金枝说是的,我一看你屋里挺静的,老朱也不在家吧,这俩老头死哪去了。保姆说不可能吧,老朱回老家两天了,他老兄去世了。金枝腿一软,什么什么,昨天老阎还说和老朱散步了。保姆说您记错了吧,老朱昨天就回老家了。

金枝心里发慌。她想到公园或湖边上去找找,无奈腿像注了水一样拖不动。她甚至想报警,拿起手机拨出两个“1”字后又马上打住:万一老阎在这空档回家了呢。还是先回家看看。

到家。电子钟显示为九点三十五。屋内空空如也。金枝差点哭出来,这么多年了,她还真没如此焦急过,仿佛一个小姑娘被突然丢弃在荒漠里,看不到任何一个亲人。她下决心想报警,她的手颤抖起来,手机差点掉在地上。这时,座机响了铃。

金枝几乎是扑过去,几乎是双手捧起话筒。

你是阎有余的家属吗?对方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金枝慌措地答话,啊啊,是的,你是?

我是城东派出所的民警。

金枝心里陡然像插了一刀,啊?老头子出车祸啦?

我们不是交警队,是派出所。

那你们……有什么事?

你家阎有余嫖娼,被我所现场抓获。根据《社会治安处罚法》第六十六条规定,并考虑他情节较轻,决定对他处以两日拘留和三百元罚款。

金枝的呼吸均匀了许多:人还在。

但又很快觉得哪儿不对,声音变得凌厉,你刚才说什么?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你们胡说什么?没搞错吧?他那么个人能干那个事?他的秉性我还不了解吗?他……

阿姨,我们能开这个玩笑吗?对方听声音是一个年轻小伙子。

你们怎么关他,他可是……金枝想说出老阎县原水利局局长的身份,但话到嘴边冻住。

小伙子不一定知道老阎的原身份,但猜到了金枝要表达的意图,阿姨,我们是公事公办,何况现在是在搞行动。

他……他钱包都没带,怎么可能……

钱包可以不带,但可以带钱啊。小伙子笑了起来。

2

金枝瘫软在沙发上,感觉血管里、气管里、脑子里、胸腔里、腹腔里瞬间塞满了砂子,硌着全身如同万只臭虫在噬咬。尤其是脸上,似乎脸颊、额头、下巴、嘴唇、鼻子、眼睛等每个地方都写着“奇耻大辱”四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把电钻,咆哮着粗唳声音往皮肉里刺戳。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跪伏在沙发上,将头埋进两只厚厚的靠垫,让淤塞严重的泪水倾泻出来。

直至感觉全身的砂子都被泪水洗化了,冲掉了,金枝才坐起来,茫然地望着对面电子钟上红色数字的森森闪动。

都到夕阳了,这为老不尊、为人不齿的阎有余还这么“红”一把,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或者说,后面的日子还有脸过吗?今后是不是出门两人都得蒙一个猪肚子?是不是见了熟人老远就要躲在垃圾桶后面?那儿子孙子回来怎么办?是不是要打发这老家伙出去流浪?或者是不是在家里挖一个地洞让老家伙闷在里面不出来?金枝知道这都是自己胡思乱想,于活生生的现实毫无用处。事实上,这事还用想吗?我还可能容忍和这老家伙同居一室吗?还可能给他做饭为他洗衣吗?还可能和他一起偕老至终吗?一看到他怒火中烧咬牙切齿还来不及,甚至一想到他就如蝇入喉恶心想吐,我唯一可做的、应该做的、必须做的,就是等他一回来就用最快的速度去民政局,和他彻底恩断义绝镜破钗分,老死不相往来。

可这些又谈何容易。首先是儿子那一关怎么过?难道赤裸裸地将这丑事向他抖出来?还有,都结婚四十三年了,人家忙着迎蓝宝石婚,我们却忙着闹离婚,本来没多少人知道的事还不得搅成满城风雨满街口舌?想想都可怕。

再想想,老阎其实也不是完全万恶不赦,他也只有金枝知道的苦衷和隐情。金枝四十五岁那年因子宫肌瘤开刀,自此两人就基本成了空壳夫妻。老阎向来身体好,常吹嘘自己是六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心脏,和老朱掰手腕,三秒钟就可以让老朱求饶认输。水满不是不溢,而是溢多溢少溢到哪里的问题,这和活人不可能被尿憋死是一个道理。还想想,老阎这辈子可称得上是父爱如山,自己虽是当老师的,但儿子择校、分班、填志愿、选专业、出国等等几个人生关键点都是老阎一手操持的,以至于儿子常常夸父亲是给自己最多教益的人。还有,老阎爱做家务,几乎包揽了买菜和交电费水费电话费有线费的活儿,修水管、换灯泡、磨菜刀等等简直是专业水平……

不管是怨他恨他骂他质问他痛斥他,还得他在面前才行才有用,不然再怎么生气痛苦要死要活,除了作贱自己,与他人痛痒毫无关系。

他必须首先站在我的面前。

必须让这老家伙尽快出来。况且,早一秒钟出来就可能少一个人知道这事,为了他,也为自己,更为儿子儿媳。

金枝又看了看电子钟,接近十点。这么晚了找谁呢?既然是派出所抓的,找的人肯定要是派出所或公安局的人,至少要沾上边的人。

一个退休老婆子,生活单调,不问世事,见到警察都绕道的人,哪里有什么派出所公安局的人脉。金枝想了半天,只想到了自己的亲家。儿子儿媳是高中同学,后来一个清华一个北外,又同去美国,在那儿结婚生子,再又回到北京。这一对青梅竹马的金鸳鸯,可以说是老阎和亲家老晏在这个县城最骄傲的资本。

老晏是从县政法委副书记位子上退休的。政法委具体职能金枝不太清楚,但知道是管公安的。有次老晏来家里做客,和老阎边喝边聊,兴头越喝越高,最后比起了当年谁的权力大,差点儿挥起了老拳。老阎说水利局六百多号人全县十多条河流两百多座水库都归我管,老晏说你这算个屁啊,全县公检法司一千多号人六百多条枪三百多副手铐几十万发子弹都归我管。

金枝找来电话簿,从不多的号码中很快找到了亲家的名字,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摁到手机上。在摁通话键的那一刻金枝犹豫了。她几乎从未打过老晏的电话,有啥事都是老阎与他联系。这么晚了这一电话冒失打过去,还不把老晏吓死?再说这破事儿其他人知道可能说两天就过去了,亲家知道了可是一辈子的事,这不是提着屎裤子上门吗?还有,老晏比老阎还早两年退休,整整七年了,他是否还说话顶用鼻子有风?要是到头来丑掀开了忙却帮不上那不是雪上加霜油锅添火吗?

可到这份上还能找谁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金枝狠狠摁下通话键。

足足有二十秒,电话才通。

这么晚了,你谁啊?老晏显然不知是金枝打来的,语气恼怒。

亲家,是我……海天的妈妈。金枝感到嘴唇有些哆嗦。

老晏愣了几秒钟,亲家母啊,这么晚打电话有急事?

……倒不是什么急事,老阎他……他……

他怎么啦?老晏显得很急了,声音也有些颤抖。

他……喝醉了……人事不知,我,我不知咋办。

哦,这是在哪儿喝的啊。你赶快给他榨杯果汁,或给他喝杯牛奶也行,我马上赶过来。

别,别,我自己弄就行。金枝慌了。

没事,打车也就十多分钟。

别呀……哦哦,老阎醒了,要你别过来……他说他没事。

是吗?他醒了?

嗯嗯嗯,他醒了,说是睡一觉就好,没大不了的事,你千万别过来……还说一来,他就睡不成了。

是吧,那……我就不过来了,明天一早过来,你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

好好好……金枝感觉脸上挂了一只烤箱。

金枝承认自己的怯懦,或者说这事儿过于强大,儿子、儿媳、孙子就像三座大山,横亘在她面前,让她无法向自己的亲家开口。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明天一早老晏过来看老阎咋办?说一句谎言得用十句谎言圆补,金枝感觉头皮起炸,心脏发冲,她赶紧吃两片氨氯地平。她的血压一直有点偏高。

到书桌上拿药时,书桌角落里码着的一叠荣誉证书让金枝又想到一个人。这人叫小邓,以前是水上派出所的。那年老阎还是水利局副局长,县里搞一个打击河道非法采砂的行动,老阎担任工作组副组长,小邓那时是水上派出所的副所长,也顺理成章是工作组成员。老阎向来办事认真,经常晚上带着工作组的人去抓非法采砂人员。有天晚上他快十一点才回来,屁股后还带着个年轻小伙子,老阎对金枝说小邓是水上派出所的,摩托爆胎了,家又远,晚上就睡我们家了。金枝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小邓挺腼腆地说了声麻烦阿姨了。第二天黑早,金枝就起来煮面条,每碗面条里除了肉片、香菇、榨菜丝和剁辣椒,还有一个煎得焦黄焦黄的荷包蛋。小邓本来要走的,见面条上了桌,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小邓边吃边啧啧称赞金枝厨艺好,金枝说喜欢吃就经常来吃。可是此后小邓再也没有来过。老阎正是那次行动中表现出色,不久就提拔为局长。大约是去年,金枝还听老阎说起过一次小邓,说是在街上碰到了他,寒暄了几句。金枝问他还在水上派出所吗?老阎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往死里看人,河里卵石一年也要翻几次身呢,他现在是县公安局经侦大队的头儿。金枝自知说话有亏,赶忙说也是呢,都过去十多年了。

就是这么一次偶然,竟然成为今天要去做的必然,金枝不禁哑然失笑。可到哪里去找小邓呢?这么晚了单位肯定没人,他家又不知门对东门对西,唯一的只能找他电话。金枝赶忙拿来老阎的手机,看那次寒暄两人有没有互留电话。老阎的通讯录里名字很少,很快翻完了,没有。金枝不死心,她记得老阎在位的时候有一个工作联系电话本,既然和小邓有过工作关系,肯定上面就有小邓的电话。金枝拉开老阎的专属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老阎几十年来的工作日记本、讲话稿什么的,这么一个严谨得有些刻板的人怎么会干出……那个黑色的电话簿谢天谢地还在!翻开,上面号码密密麻麻,像掀开一窝蚂蚁。金枝看不太清,打开卧室里所有灯,并将电话簿移到台灯下,一页一页一个号码一个号码找。翻到第十五页,“水上派出所小邓”的名字赫然在目!这是一个毫无争议不可怀疑的名字,如果写的小邓的名字,那还真是麻烦了,她还真不知小邓叫什么,怎不能将里面所有姓邓的都打一遍吧?金枝此时心里竟然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这次金枝没有再犹豫,照着号码打过去。

对不起,您拔的号码是空号……

这是一个温柔而绝望的声音,如同一道慢速但强力的电流,将金枝击倒。她感到自己已掉入深井,任凭如何挣扎,已无力重返人间。

金枝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她很想自己在一秒钟内就睡过去,最好不再醒来,这样就一了百了,就像巨量泥沙将整个深井突然填埋,与大地融为一体。

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焦虑,睡眠便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闭了一会儿,金枝又忽然睁开眼,拿过自己的手机,翻滚着通讯录上的号码,试图拯救绝望。翻到一个叫“林雪花”的名字时,她停住了。这个号码是前天贮存的。前天她去超市买植物油,提着油刚出超市门口,一个焗着一头金毛的中年妇女喊她金老师。她估计是曾经的学生,但叫不出名字,只好冲着她点头微笑。那金毛快言快语,自报家门说叫林雪花,197班的,现在在自来水公司上班。林雪花的一番话将金枝的记忆一点点击活,她教过这个班两年语文,但没当过班主任,所以印象不是很深刻。林雪花倒是记性出奇地好,一边帮金枝提油,一边将全班同学的前世今生数了个遍。金枝记得林雪花说到一个叫张卫东的现在公安局当副局长。这个张卫东金枝倒是有些印象,他调皮,爱闹腾,一篇作文往往用三句话就打发掉,金枝当时还封他一个“三句话先生”的绰号。金枝到底是名师,两年后的中考,张卫东语文好像打了87分还是89分,当时还被作为腾飞典型宣传了一阵。林雪花一直把金枝送到大院门口,互留了手机号,并一再叮嘱金枝加强联系,现在学生有权有势的多了去,吃个饭洗个脚什么的都是小意思。还说,她们什么时候同学聚会,一定把金枝请去,让她享受一下众星捧月的感觉。金枝当时只是笑笑,根本没往心里去,玩啊疯啊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金枝猜测林雪花肯定有张卫东的电话。她短暂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林雪花一接电话就哇啦哇啦兴奋,金老师快来,在“金典国际”,我们几个同学正在唱歌。

是吧?……那个什么太晚了,我就不来了……张卫东和你们在一起不?

打了他电话,他说有事,老师您找他有事?

……是的,一个亲戚出了点事,我想找他帮帮忙。

只要是公安这一块的事,他一句话就可以搞定,何况是老师的事,他搞不定我们同学脱掉他裤子游街。

这么晚找他没问题吧?

这算什么晚啊,告诉老师,我们这帮人从来都是晚上不知夜的黑。

那就好……我亲戚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告诉我他手机吧?

林雪花几乎没想就报出一长串数字,这记性不去财政局税务局真是太委屈她了。金枝要林雪花慢点,她拿来笔,一个字一个字记下,然后再核对一遍。

这边一挂,金枝就打张卫东的电话。

电话接得很快,但没人说话,里面尽是稀里哗啦的麻将子撞击声。金枝喂了十多声,那边才慢悠悠答话,哪位美女?

金枝哭笑不得,张卫东张局长吧?我叫金枝,是你初中的语文老师。

那边似乎吃了一吓,忙不迭地道歉,又圆场说听声音金老师还是当年的金老师。

金枝无心听这些哄人话,她要张卫东耽搁两分钟,出来接电话。

张卫东忙撞桌移椅地走出麻将房,别说两分钟,就两个小时也没问题,有什么事您尽管说,我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话让金枝踏实了不少,也没了任何顾忌。她将老阎的事一古脑儿说了。

张卫东不容金枝细说,打断她,金老师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是芝麻小事,您等着,我五分钟之内回您电话。说着,挂了。

想不到事情这么顺利,金枝全身倾刻松弛下来,肚子也似乎想到该干自己的事了,叽叽咕咕发出抗议。她忙去厨房,盛了一大碗粥,刚喝几口,手机响了。

是张卫东。

金老师,人已经放了,等下就会到家,老人家晚上怕摔,我还要他们安排个车子送一下的。

谢谢啊……谢谢!

谢什么啊,还得向您说对不起呢,因为罚款钱已经入了账,不好再退了。

瞧你说到哪去了,你这是折煞我啊,我还要那个钱干什么?

金老师,这是个小事,因为男女生理差异,男同志有点小活动在这个社会也正常,您就看开点,千万别往心里去。

……知道了。

金老师,您曾经对我的帮助很大,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只怪我不懂感恩,这么多年来,一直没登门拜谢,学生有愧于您啊。

千万不要这么说,这都是老师的份内事。

金老师,就在最近,归我作东,召集全班同学好好聚一次,到时请上您,您可一定……

金枝立即打断,卫东,我正想跟你说事儿,你得答应我。

……老师什么事儿?

你先说一定答应我,也算我这个师德不彰的老师求你。

老师您怎么这么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学生一定答应。

我家今晚这事就到你嘴里打止,不准你跟任何人说,包括你爱人。

这个金老师您放一万个心,我保证做到。

还有,从今往后,不准你再见我,我也不想再见到你,千万别误会,是我自己的问题……你的帮忙,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

金老师您还是没放下……

啪地一声,金枝将电话挂了。

3

老阎大约是零点到家的。

其时房间已一片漆黑,似乎屋内所有的一切都进入休眠状态,唯一没有关闭的,是躺在床上的金枝的那双耳朵。

老阎开锁的声音很轻,锁孔插进的简直不是钥匙,而是棉签,但金枝还是听见了。老阎的脚步也轻,换上的拖鞋几乎是用脚抠着走路,金枝也听见了。然后是到洗漱间洗了一把脸,水声无法控制,哗哗地拍打金枝的耳膜。接下来,大约是饿了,老阎踅进厨房,揭开电饭煲看了一下,看到还有粥,拿碗,盛粥,嗖嗖嗖地一下就喝掉,再盛,铁勺将锅底刮得嘎嘎响,这声音很刺耳,几乎让金枝要抬手去捂耳朵。喝完粥,老阎大约看到了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换洗衣服,他拿了衣进浴室。今天洗澡时间比平时用得久,滋滋的水声时响时停有五次之多,他在磨蹭什么呢?洗什么那么久呢?难道内心的龌龊是水可以洗掉的?你就演戏吧。

终于洗完了,金枝的胸口忽然紧张起来。而老阎大约还洗了头发,又拿起了吹风吹头,沙沙沙的电机声四处乱窜,继续折磨着金枝的耳朵。好在老阎的头发少,不到两分钟就吹完。放下吹风,关掉客厅灯,老阎这才一步步拢来。金枝感到快要窒息,她不知道卧室门打开那一刻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老阎踏进房间那一刻自己会做什么:会不会怒目而视怒发冲冠?会不会腾空而起拳脚相向?甚至,会不会点火而焚同归于尽?

她感到全身即将爆炸。

可老阎没有进来。他走进了隔壁的书房。书房里有一张小床,孙子回来给孙子睡,平时老阎顶多午睡一下,晚上从不睡那儿。今儿个他分明是要睡书房了,金枝听到他开空调的声音,关门的声音,关灯的声音……

金枝反而感到有一丝不可名状的轻松——她真不想在这个半夜三更万籁俱寂的时候弄得整栋楼乃至整个院子鸡飞狗跳电闪雷鸣,欠了债,迟早是要还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渐渐,她的脑子里开始松散昏沉,睡意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一大早,金枝被厨房里一阵锅碗瓢盆弄醒了。难道老阎在做早餐?他可从来没做过早餐!他早上瞌睡看得重,无论是在位还是退下来,一般都要快到八点才起床。即使金枝还没退休当班主任忙得两头不见天的那些年,也是金枝黑早起来做早餐,有时是蒸馒头,更多的时候是煮荷包蛋面条。老阎并不是“厨盲”,退下来后他经常做午饭和晚饭,甚至红烧排骨、豆豉醋蒸鱼等几样菜做得比金枝还好。金枝不禁觉得好笑:难道男人的赎罪就是用这么低级这么幼稚的方式?难道他以为来点小恩小惠就可以洗尽铅华脱胎换骨?怪不得许多贪官在法庭上陈述自己犯罪的唯一缘由是因为法制观念淡薄。男人,怎么这副德性?怎么这么无耻?

老阎果然是做了早餐。他将煮好的面条端到餐桌上,然后轻轻推开金枝的卧室门,轻轻唤一声,起来吃早餐了。

金枝想笑,但终究忍住。好吧,你演戏,我成全你,看你怎么演,演到什么时候。

金枝起来洗漱,老阎就一直坐在餐桌旁等着,不动筷子。直到金枝洗漱完先吃,他才斯斯文文吃起来。金枝光吃不说话,净等他如何将昨晚的事自圆其说。

面条吃到一半,老阎憋不住了,终于开口,昨晚散步碰到一个多年没见的同学,他去深圳多年,这次回老家有点事,见了我定要拉我去清吧喝一杯,一聊一喝一高兴一不留神就到半夜了,回来怕吵醒你,就睡书房了……

金枝忍不住想说,编,编,你继续编。深圳老同学回乡,一聊一喝一高兴,还加上一不留神,多么严密的编排,多么精巧的故事,都赶上好莱坞导演了。金枝又忽然想到,昨晚自己骗亲家时不也是说他喝了酒吗?难道酒和男人是天生的一对邪恶物?难道酒是上帝预设给男人天经地义的罪恶掩饰物?真是不可思议!

这么说这老家伙还以为我对他的勾当一无所知?这样一来,也反证了我为他卑躬屈膝低三下四乞哀告怜所做的一切他也一无所知?这不是一个做公开土匪一个当幕后英雄吗?阎有余,我才不会干呢,我要当面撕下你的画皮,让你颜面扫地无地自容,让你付出该付的代价,让你挽回我纡尊降格的全部损失。

你……话到嘴边,金枝实在难以开口说出那个恶心得让她想吐的事。

不知老阎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忙说我……来洗碗我来洗碗,你不吃了?

金枝碗里还剩小半碗面。金枝垮着脸,懒得接茬。

老阎嘟噜一句,头一回煮,可能不合你口味。迅速将碗筷收叠进厨房,哗哗哗洗上了。

正洗着,有人敲门,金枝心里咚地一下,平时早上甚至整天都很少有人敲门,会不会是张卫东没摆平,公安局又不放人了?

谁?金枝站在门后,声音像风吹窗帘一样乱抖。

亲家母,我老晏。

金枝忙开门,老晏提着一袋水果进来。

老阎呢,酒还没醒啊?老晏冲卧室喊。

老阎从厨房出来,胸前多了一条围裙,双手往围裙上揩水,老晏来啦,我在洗碗呢。

老晏举起手指头对着老阎,看来酒是越喝越精神啊,昨晚一醉,今天一早竟还做起好人好事来了。

老阎先是脸僵了一下,然后嘿嘿笑两声,是啊,昨晚路上碰到一个老同学,扯着就喝上了。

这真是一个百讲不厌大言不惭的故事,简直成为教科书了,成了“普法知识”了,难道历史的谎言就是这样变成历史的“真相”的?难道历史的真相就是这样被谎言掩盖粉饰的?阎有余,在别人面前你可以把一张黑纸说成一张白纸,一池粪水说成一池清水,但在我面前,你必须要老老实实把将真相交待出来,我们之间必须要有一个说法和一个结果。

老晏却并不细究,或者说认定了老阎喝酒的真实性可靠性,从而这事儿很快被忽略,两人谈笑风生地扯起了国际纷争、国家政治和县里人事。扯了一阵,老晏告辞。老阎留饭,老晏坚辞说家里还有一个瘫子呢。老晏命苦,前妻死了,后讨的一个前几年又中了风,一直得老晏服侍,哪儿也不能去。老阎不再勉强,对老晏说,我跟你一起出门,去买点菜。

中午又是老阎做的饭。金枝板着脸吃饭,意在给老阎一个警示和提示,坦白才是唯一的出路。但老阎似乎视而不见,饶有兴趣地看起了央视的“海峡两岸”。金枝看不下去了,国家的心是你操得了的么?老阎笑笑说匹夫有责嘛。金枝说枉己正人还谈什么责?老阎装出一脸茫然,似乎没听懂,而后又是一笑,文化低的就是不配和文化高的人说话。说着,将电视调到戏曲频道。金枝又没辙了,好吧,看你无耻到几时。吃完饭,金枝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多待,去了麻将馆。

傍晚金枝继续跳广场舞,回来时老阎已经把粥熬好,也不知他有没有出去散步。因昨晚没睡好,金枝早早就睡了。她故意四肢舒展在床上,占据着大半张床。迷迷糊糊,她感觉老阎轻轻地推了一她一下,细声细气地说,睡过去点点。金枝却瓮声瓮气,你有别的床睡啊!这话里明显有话,而且带着挑衅,但老阎依旧装聋,他哦了一声,退身而去,睡到昨晚隔壁书房的那张小床上。金枝陡然生出一股跌下悬岩般的失落:阎有余,你曾经牛哄哄的暴性子哪里去了?你以前火辣辣的臭脾气何时蔫了?这是你的悲哀呢还是我的悲哀?这时,金枝似乎听到隔壁有一声长长叹息,继而有几声呜咽,再细一听,又一切归于寂静。金枝仰视空茫黑夜,泪水像两道暗河倏然汹涌。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白开水里撒了一把盐,表面看起来毫无变化,事实是盐让水变了味道。

老阎除了承揽早餐活儿和继续睡书房,其余似乎是生活模式的重启:看电视,上网,和老朱散步,和老朱聊天和下棋……当然,那个地方肯定是不会再去了。但现在不再去了,不代表可以对冲以前去了的,不代表可以和平演变不计前嫌,只是,金枝越来越感到,了结那件事的最佳时机已渐渐远去,没了第一爆炸波的愤怒、怨恨、斥责的催发,自己声讨、清算甚至是启齿的勇气变得越来越弱小。而老阎,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像一只洞庭湖上经过无数次风浪的老麻雀,活得一如既往的心安理得怡然自得,再要他自挖老底自揭伤疤,无异如指望关公真的战秦琼。

金枝发现,反而是自己慢慢起了变化。她开始怕出门,怕见熟人,怕和熟人聊天,尤其怕说与老阎有关和与老阎那事儿有关的事。比如人家问你怎么一个人走,老阎呢?她就心慌。这两天没看见老阎,他到哪儿潇洒去了?本是一句玩笑话,她却听出一耳朵的刺,浑身不自在。那天她去街上买鞋子,感觉不远处一个胖影是林雪花,正有说有笑地和一个同伴迎面走来,绕路是来不及了,情急中她将整个身子转向旁边的一个报刊亭,头尽量往里伸着,装模作样地搜觅想要买的报刊。好在林雪花没认出她,说笑声从耳朵边呼啦而过。为了不受报刊亭老板的白眼,她胡乱抓上一本杂志就付钱,塞进包里就走人,回家一看,杂志的名字叫《青春》。还有更大的事,那天她去跳舞,接电源、调音响前姐妹们通常都要说笑一阵,一位长得跟蔡明一样的马大姐说她上午听了一桩奇事,众人一下就纷纷被奇事吸引,马大姐说离她家不远的一条小街是条老人烟花巷,有人问何谓老人烟花巷,马大姐说就是专供老家伙找乐的,女人年纪偏大,价格不高,有人等不及了说你快讲奇事,马大姐说有一个姓宋的女人有两位老相好老主顾,平时俩老头是错开着来的,没想到昨晚上不知怎地冤家碰头了,三句话不对头就动起了手脚,最后派出所也来了,两头子女也来了,围观的上百人,你们说奇不奇?有人说奇得可以上电视了,有人说要我是他们子女,打死也不会去,这不是把十三代祖宗的丑都丢了么?还有人说我们这帮老货别光记得跳舞,得把家里的老家伙看紧点,他自己抓也就抓了关也就关了,别让子女去当现世宝。一阵没心没肺的哄笑。金枝却听得犹如油煎火烧,句句话都像在剜自己的心割自己的肉,一刻都待不住了。她对旁边一个姐妹说她肚子有点疼,可能要拉肚子,赶紧溜了。

第二天傍晚,那个姐妹打电话给金枝,都到齐了怎么还不来?还拉肚子?金枝说肚子倒是不拉了,我找了个太极师傅,想学一段时间的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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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别人看到自己真正在学太极,金枝买了一套光盘,开启弃用多年的DVD,对着电视学起了起来。老阎不解,怎么不跳舞了?金枝早想好了老阎会这样问她,她要的就是老阎进套子,和人妖跳舞,我怕人家说我老不正经啊,你不都说过我吗?金枝说完死盯着老阎,看他怎么接招。老阎猝不及防,喉咙噎得几乎响了一下,但他不上当,话锋完全避开风险,练太极好啊,比跳舞更调养血气,看电视难学到位,什么时候我去帮你请个师傅。金枝不想放过这一机会,冷笑一声说,你不怕他是人妖?老阎嘿嘿一笑,什么啊,她是个女的。金枝眼睛故意瞪得老大,是个女的?是你的老相好吧?老阎脸上依然涎着笑,一点也不恼怒,瞧你说的,是我一同事的老婆,只听很多人说她太极打得好,我连面都没见过。金枝说不下去了,她觉得在无耻和无赖面前,女人永远不是男人的对手。

生活空间和人际交往的急剧紧缩,让金枝怀念起在美国的那段日子来。他们那年住在一个叫布纳维斯塔湖的湖畔,那儿环境美若仙境,野鸭、白鹳随处可见,松鼠甚至可以跑到脚背上来撒欢。唯一遗憾的是就是人少,他们又不懂英文,儿子儿媳上班,两人到最后成了歌里唱的一对沉默寡言人。八个月后他们死活要回国。儿子孝顺,说我们也回国吧,晏佳他爸和后妈反正也不能过来。儿子说到做到,老阎金枝回国没多久,小两口将美国的房子卖掉回到北京,在中关村开了个小公司,并在附近同时买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子。前年,老阎和金枝在那套小房里住了五个月,最后也住不下去了,说,还是县城里熟门熟路、乡情乡音住着舒坦,等我们走不动了再来北京吧。儿子也不勉强,就让他们住回来了。

现在想来,在美国的那段日子才是最有安全感最舒适最幸福的日子,二人世界,自然美景,纯然无瑕的食品,简单的社会关系,这样的人生夫复何求?那天,金枝打电话给儿子,海天你那美国的房子真卖了?儿子感到惊讶,妈你是怎么啦?我不卖掉在北京哪来那么多钱又开公司又买房啊。金枝说,……还是那地方好。儿子说你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手头腾不出钱了。金枝说我只是问问而已。儿子说要不你们又到北京来住一段吧,那房子一直空着,多浪费。金枝说好吧,到时给你电话。

余生看起来还足够漫长,远离和分隔成了金枝想到的解决想着心烦看着碍眼的唯一方式,至于时间,她忽然想起《边城》的结尾:也许明天也许永远。那些年她常常用一堂课的时间讲这个结尾,学生们听得兴味盎然,张卫东也许就是听了这堂课后重树了对作文的信心的。金枝先是打算自己去北京,给老家伙一个一觉醒来人去楼空仰天长叹,一想又觉得不行,老家伙毕竟这把年纪了,老伴儿子都不在身边,万一有个三病两痛瘫在床上,这不给人家落了个亲情淡漠妻不贤子不孝的口实?再一想觉得更不行,万一老家伙孤独难耐旧病复发故态复萌,不但半个救他的人也没有,而且“阎有余”三个字铁定会像“希特勒”三个字那样臭名昭著遗臭万年。男人,都到行将就木了怎么还看不透啊?男人是泥做的还便宜了他,是污泥做的吧?什么女人是祸水,肯定是那水里掺了男人的骨头粉;什么香水有毒,肯定那香水是用男人的皮囊熬的。

那天晚上老阎散步回来,见客厅里竖着一只旅行箱,忙问金枝怎么回事?金枝说你晚上收拾一下衣物,明天一早去北京,这是车票。说着,递给老阎一张高铁票。老阎毫无心理准备,一脸惊愕,怎么突然要去北京?金枝表情冷冰,海天要我们去住一段时间。老阎说,他也不能搞得这么突然啊。金枝说,这不在告诉你吗?你是不是这地方住得有滋有味不想走了?老阎欲言又止,愣在原地几秒钟后,转身进卧室收拾东西。金枝往里喊,冬天的衣服也要带上。

第二天黑早,老阎提着他的箱子在一旁催,金枝却又是洗漱又能梳妆磨磨蹭蹭半天才搞定。打的到高铁站时,还只剩五分钟就开车。过了安检,老阎边唱埋怨边提着箱子快速通过检票口,然后回头喊金枝快点。金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上下口袋乱摸一气,呀,忘带票了!老阎的脸刷地白了,你说什么?金枝说,票放在梳妆台上!老阎额头汗液淋漓,你你你……金枝却不紧不慢地说,你先走吧,我改签下一趟。说着,拖着箱子快步走出车站。一出门,她便拦了一辆的士,朝家的方向飞驶而去。

回到家,金枝立马给儿子打电话,你爸过来了,晚上九点十分到,你有空就接一下站。儿子很奇怪,他一个人过来?金枝嗯一声,我请了一个师傅学太极,还没学完,完了就过来。儿子还奇怪,那爸为何不等你学完一起过来呢?金枝说,谁知道呢……他都我行我素一辈子了。儿子说,你们肯定闹别扭了。金枝说,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别扭可闹?儿子说,那好吧。刚要挂电话,金枝哎一声,慢着,你爸痛风,家里别搁啤酒,别带他去吃海鲜。儿子说,你当我是卓卓啊,他什么了还不得把我累死。不过,你快过点来,学太极还请什么师傅啊,北京的公园里随便碰一老太太都是太极七段。

挂掉电话,金枝打开那只桔色的旅行箱,将满满一箱衣服一件件拿出来。这箱子还是当年儿子在美国买的,她和老阎一人一只,不过老阎那只是栗色的。金枝用衣架将衣服一件件支好,再一件件挂进衣柜。她觉得自己好笑:既然根本没打算去,昨天为何非要自讨苦吃一件不落地装进箱子里?当她打开衣柜时,发现老阎一件冬衣都没带走,她摇了摇头,觉得老家伙还真有点我行我素,怪不得他提着箱子看起来有点轻。

挂完最后一件衣服,金枝感到有点累了,便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石化了一般,眼睛呆呆地看着那只箱子。

那只摊开的已经空无一物的箱子,像一只被掏空所有内脏的动物,坦露在客厅中央。

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声音将金枝惊过神来,急促的脚步声,急促的像是一只半空箱子的拖拽声,急促的呼吸声。这些声音呼啸而至,又都在门口骤然停住。

然后,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

(原载《北京文学》2015年第1期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21世纪年度小说选”)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