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乡土总会坚守自己的家园
——潘绍东小说印象小记
文/舒文治
在日新月异的当代,写作者将根扎在哪里,扎多深,看作品,很快就能显示出其写作的向度、深度和饱和度。其中有些沉潜者将超越时代的规训,不被时尚的胃口所吞噬。
潘绍东的双江湾和小县城系列小说方向明朗,标界清晰,写得扎实,那一束束根系盘曲错综,蜿蜒深入,善于钻探与输送,流淌其中的液态活性饱和,呈现出好小说的质感。在表现空间和美学追求上,他的小说既是地域性的,又力图在地域性中栽种拔节的修竹与神木,伺弄过乐队、富有声韵感的他削竹为笛,摘叶为琴,登高而奏,发楚声,歌夜曲,呵鹰扬,追求着八音调和、嘉乐悠长的美学风味,我恍惚听到了《招魂》中的“激楚”弹唱。这种由唐勒、景差、宋玉所继承的楚韵传统一直没有断流,但其更多流向了民间,曲格为民间歌咏说唱,成为一代代楚人的会鼓,是我们朝向精神故乡的“招魂”。在众声鼎沸的当下,又有几人会沉静下来,侧耳倾听其中的通明畅茂、善善不衰之音——尤其是所蕴含的楚风流韵呢?绍东是把小说当作歌赋来写的,自然会重视小说的声调、语感和造境,而人们却满足于他小说的一些遗风异俗、故事讽喻,这是一件让人黯然失语的事。西方的小说是可以朗读的,而我们现在的小说大多只能供人一目数行而阅,小说失去了声调、语感,就如女人失去了光泽和声色,衰败沦落之相已显。绍东小说的异质在于,是那种可以读的小说,能够读出韵味来;是那种有板有眼、有滋有味的小说,能够敲板而歌,会神合调。绍东在抗拒小说表意流泛的同时,是在恢复小说的说唱传统,而这一传统的源头遥指宋玉的辞赋。他的《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笛赋》《讽赋》等不但有委曲的情节、个性的对话,更有一股“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的声气文风,讲究语言的缤纷连翩,“乃见抑扬顿挫之妙”,忍不住要亮嗓诵之。绍东的小说觅到了宋玉辞赋的精妙文脉,状物写人,设疑曲讽,铺陈造势,均可找到血管与血管的通联、古音与今音的应合,即使那些“辞浅会俗之处”,也如刘勰所言:“皆悦笑也”。
这样的小说,一定是诞生于楚风楚韵之中。绍东从方言的自觉开始,开始了文化的自觉。他借助夜歌对传统文化和当代生活进行了民间说唱,在召唤亡魂、为亡人叙事的同时,更把生者的心灵史和生活态呈于纵深的文化背景和现实场景中,实现了有组织的诗意和即性抒发的同时到场。夜歌是一种农民集体参与、民间文化元素汇集、人生洞明如火、形式摇曳多姿的民歌,其源头是巫乐巫唱,它的原创性、流动性、倾诉性通过奇崛的说传、“十八扯”得到了尽情发挥,当夜歌回荡于山坳原野时,一种如巫唱傩的“活态文化”在地气里升腾,多样化的民间生活图式连轴浮现。绍东对这种音、色、形、味俱全的灵动艺术形式还可以更充分的运用。
他在汨罗江畔铺展开来自己的想象和野心,想构建一个文学地理座标为双江湾的村庄,其叙述半径由双江湾到罗江城,总离不开汨罗江水的冲击扇。他正用和着心血的泥浆、渗出文化因子的砖瓦以及扑面而来、质感很好的细节来构建,让你走进这一村庄,就能听到乡音入耳,儿歌、夜歌、酒令、花鼓让你晕头晃目;农民性情润泽里的种种实相各自呈现:“那人是族长,这两家联了姻,那两家结仇了,这人一世悲苦,那人一生传奇。”通过他们或隐秘或彰显的人生关联和命运走向,从而试图赋予这个村庄整体上的生命意义及文化蕴涵。
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收有《歌郎》等七个短篇,《满塘荷叶》等六个中篇,以我对绍东的熟悉、对本乡本土的体察,无一不是此地域空间内的人事及其可延伸的意义。我感觉到,他写出了吾土吾乡的泥土味、方言味、人情味、性情味、饮食味、村庄味、集镇味,也包括那些灯光朦胧处灵肉相缠散发的体液味、火葬场搭成戏台弥漫的铜臭味、讽喻味。小说写出可以朗读的声音已是相当难得,而写出味道更是难上加难。绍东的小说,合我的口味。我想以本地所产的“糯酒”(俗称甜酒)来形容他小说的味道,唯有本地的糯米、酒曲、井水、酒器加之以独特的酿制法才造出这种似酒非酒、似醴非醴的神奇之物,它该是酒神的妙手偶得,是对小说家特有的赏赐。白酒太烈,酒神赐给了诗人,以激发他们的闪灵;葡萄酒太媚,酒神赐给了情人,让他们给人欲染色。而糯酒性温,绵长,不上头,不伤头,经得起品咂,能让小说家保持长久的激情、敏锐和恍兮惚兮感。
在《招魂》中,糯酒的前身好像对应着“挫糟冻饮”,那是一种让人喝了清凉的酒,能想象出灵魂往来飘忽于多方世界的酒。绍东不大喝酒,喝必“走皮筋”,满脸紫气,可他会酿酒,酿的是家乡的糯酒,把吾土吾乡的味道发酵到了一篇篇小说中,让外乡看客亦微醉,连呼好酒。至于他小说中的符号能指、文本意义,还是留给其他感兴趣的读者和批评家去阐释和发挥。我一直认同伽达默尔对“理论”的溯源,其原初意义是作为团体的一员参与那种崇高神明的祭祀,因此,“理论一词的最初意义是真正地参与一个事件,真正地出席现场。”绍东小说对我的“切近性和亲缘性”,又有更多的个人意义,包括亲临他小说现场的“仪式感”。我感兴趣并受他感染的是他的声腔,他写出的味道。现在来看,他的声腔和写出的味道在文学的大型超市里还不打眼,也没有引起更多关注,但相对于那些刻意的花腔和添加剂放多了的味道,它们更接地气,饱含基本营养素,富有生命原生态,贴上了个性化标签,也一定会吸引更多顾客的青睐。不管城市化的圈地多么霸气,文学的乡土总会坚守自己的家园——“写作根据地”。沉潜者的退守,同时意味着他们精神疆域的无边拓展。
当然,推崇小说的声腔、意韵和地方性的大有其人。小说特有的声音是由语感、语式、语调复合而成的。刘恪先生认为,韵味应该视为语调的一个魂,最高境界的语调应该还含有最独特的语感。语调在小说中是一个笼罩而弥漫性的东西,作家终身不悔地是要创造一个独特的语调,使其像旋律一样环绕声地布满整个文本。绍东小说的有味主要来自他的语调,他用楚声楚韵营造出来,让方言从对话中有组织地滑进了叙述流程,使他的小说对于善于阅读与倾听的眼耳来说,自始至终是有韵律的,韵律生出趣味、意味、韵味,韵味的无穷也就意味着绍东小说的民间说唱还可以更加声情并茂,还有可弥漫的大虚之域。
谢有顺先生在《小说写作的几个关键词:地方、物质、感官、自我、时代》中,一再强调扎根一个地方对写作者的重要性,写出一个地方非常不易,“事实上,写好一个村庄,有时比写好一个城市还难,就如写好一个事件的横断面,有时比写好一段历史还难一样。”他接下的发挥也多精彩之论、够受用的话:“写作者其实是一个精神的祭司,但它献祭的地方,必然和作家熟悉的扎根的地方相重合,因为只有在这里,作家才能找到真正的祭物,那些属于它的、带着它的记忆和口气的经验与材料。”他连用了几个指物的“它”,其意也许在强调,写作成为了一种精神现象,而作为小说的精神成就一定要依赖于它的物质外壳,——那精神的容器非常关紧,却为不少作家所忽略。好在绍东非但没有忽略,而且他善于扬长避短,用我们的土话说,他会耍泥巴,耍熟了,泥巴就可以随意捏成形,捏出向锁龙、彭楚韵、徐务本、游喜哲、青梅、竹蚂、童小静等一串串活灵活现的老少人物,捏出容纳他们衣食住行、喜乐哀乐的无一不渗透着地方性的“外壳”——那是小说赖以生成的创世元素的黏合,一个小宇宙得以延生。甚至可以说,那些物质外壳越是就地取材,就越能构造出别具一格、更加地道的双江湾,因为文本之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已凝聚着双江湾的味道,绍东要出演的是一只巫,把它们已有的灵性召唤出来。往历史深处回望,宋玉那一声声“魂兮归来”已发出了小说的先声,小说所需的物质、精神、曲折、奇幻、地域、时代、人物等等——众妙皆备。所以,说《招魂》已具游历小说、玄幻小说的元胎,并非胡说八道。宋玉是用歌赋体写出了它,而后世差不多遗忘了祖宗的传统,遗失了祖宗的妙法。但愿绍东能够更好地恢复那种“激楚”之声、那种“糯酒”味道。
沉潜者必在深处有所发现,继而要向迷失在欲望洪流中的人们发出自己灵魂的抗辩。屈原是如此独唱与抗争的先声,他的文学遗产和精神人格是一体的,应该一体传承。“独宗变雅开新格”,这是我们楚人的光荣、异秉、底气和视界。绍东应该记得屈子祠内郭嵩焘的那幅对联,我们一起念诵过。我理解,当视之为使命时,使命就随体附灵了。
责编:刘琼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