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绍东
一
悲伤过后,马放光反而有一种如驴卸磨般的轻松。马红是二十六天前死的,赔偿款十天前全部到位。以前的许多障碍和纠缠似乎一下自行消散了,就像乌云挤压的天空在一阵瓢泼大雨过后立即清朗一样。以前女儿是一个障碍,虽然女儿对他和江小菊是合是分根本不在乎,亲朋戚友和小区里的婆婆姥姥却都一个腔调,什么不要意气用事啊不要喊离就离啊,离了就等于往马红的心里扎了一颗钉子,就等于用刀子削掉了该她的一半的爱,她就会像没有搭架的瓜藤一样乱爬乱长,最终会长得歪七扭八无以成用。这都是狗屁话。他和江小菊将就了这么多年,马红却没有一天不疙疙瘩瘩,好像故意在用铁一般坚硬事实证明所有人的话都不过是一个屁。
其实,马放光和江小菊最清楚,他们一直半死不活将就着最大的障碍是钱。这是他们这辈子最缺的又总是无能为力的东西。马放光自下岗后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儿,与人合伙开夜宵店、开早餐店、开保健品店和贩水果,自己一个人跑摩的、做保安和当商场送货工,不是微利小赚就是赔本,与大钱从来没有沾过边。而江小菊根本就不是一个正经人,打麻将,和男人鬼混,买地下六合彩,以马放光气头上的话来说就是她天生是用钱的化钱的糟蹋钱的。他们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套六十七平米房子——二十多年前作为厂里的双职工分的。那时能分到房都是鼻子里有风的脸上有光的胸前有章的,分房就像高考得按分数来,将职务、工龄、获得荣誉、是否双职工等等一大叭啦条件折算成分数,然后由高到低一个坑里安一个萝卜。除了领导、劳模、高级工程师占优占势外,接下来就轮到双职工了。马放光和江小菊排在那批分房名单的倒数第三位,也就是属于垫屁股的,再往下就永远没机会享受这份巨大的福利了——那是厂里最后一批分房。所以两人每次吵着要离,一吵到房子问题上就无法再进行下去,就像两人正拉锯锯一根大木头,锯着锯着突然被里面的一颗大钉子卡住。马放光不可能裸身出门,这与男人大不大度无关,或者说大度也是有边界的——他清楚自己够不上伟大,甚至够不上普通——他是一个事业、婚姻、家庭多重的失败者,放弃房子就等于把后半生的依靠和寄托,如同挣扎在滔滔洪水中主动放弃手上抓着的那块救命木板一样。江小菊娘家倒是有钱,两个愚蠢得初中都没上完的哥哥工厂下岗后倒是做一样生意成一样,而今街上的门面都盘下好几个,一辈子靠当地主收租金都可以过得屙金拉银。但他们再有钱,顶多时不时给江小菊点衣服钱麻将钱,不会大方到房子一套套给——他们还有老婆看管着,还有老婆的兄弟姊妹盯梢着。再说江小菊的性格本身就是捏着七寸不放八寸的人,马放光从来没有在她手里占过半点便宜,要分道扬镳不剜掉马放光一坨肉刮走他一层油就算是慈悲为怀了。
这下好了,有钱了。肇事车主赔了四十八万。这是马放光和江小菊都没想到的数字——当然,这与肇事车是烟草公司的有关,也与江小菊的两个哥哥出面有关。马放光当时的心理预期是三十五万,因为毕竟马红自己也有责任——旁若无人地闯红灯,监控视频清清楚楚无可辩驳。但一下凭空多了十三万并没有让马放光有太多欢喜,他早想好了,超过三十万的任何数值对于他的意义是一样的。
在一次本想出门接趟活干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江小菊开骂后,马放光将事首先提出来。
江小菊,我们把手续办了吧。
江小菊愣了一下,立马说,马放光,你以为我舍不得你这一坨臭肉吗?
我晓得你早闻不下去了,这不主动跟你提出来,免得你天天看着烦闻着呕。
你主动提出来?我至少提出一百次了。
是的,以前是我贱。
你意思是现在我贱?
江小菊,你别尽说些没用的,来点实在的吧。
你还晓得实在的,这么多年你来过一次实在的吗?
好,我就来一次吧,房子和钱,你随便选一样。
江小菊瞪大眼睛,满腹狐疑地看着马放光。
马放光并不躲避直射过来的有些凶厉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钱不是指我们现在口袋里的那点钱,是那四十八万。
江小菊这次真愣了,她绝对想不到马放光会出这么一道选择题。二十多年的房子,现在至多值二十万,加上那些破烂家具、厨具、餐具和新添的一台空调,顶天也不会超过三十万。
马放光看着江小菊的愣样,心里渗出一丝大度的快感。事实上,马放光清楚不过只有这样简单的题目才会让两人速战速决,只要界线有一点点模糊,江小菊就会不惜时间不惜精力不惜动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来跟你锱铢必较。
江小菊当然选择了钱,尽管说出钱的时候还有一丝狐疑,甚至有点点因为马放光的大度而让她蒙生的些微愧意,但选择的结果不会改变。这也完全在马放光的预料之中。
我密码三个数字是789。马放光说。
那笔钱存折上的户头是江小菊,但密码由两人共设,一人掌握三个数字。这也是当时处理后事的亲友出的主意。
不准反悔。
江小菊,我在你面前从来都不是一个男人,这回,你就成全我一次吧。
手续办得很顺利。出民政局大厅的时候,江小菊不知是揶揄还是真心,说了句,你这下好了,今后再也没有我的聒噪了。
马放光本来想说是的,自此耳根清静了,但没说出口,只是应付式地笑了笑,转身走向朝东的人行道。人行道上间植着长势繁茂的玉兰和杜英,杜英开满了米黄色的小花,香气四溢。马放光郁积内心多年的阴霾似乎也被香气驱散,或者说,内心也忽然像杜英一样正散发着令人舒爽的香气。整个人都透亮轻快起来。
他拐进了李要梅的家。这个小寡妇是去年好上的。那天她扛着一部修好的电视机回家,手里还提着个装了菜的袋子,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倒地。刚好他遇上了,帮她将电视机扛回家,也随后把她扛上了床。当然也不白扛,他时不时给她点钱——她有个儿子上大学。
马放光进门就说,解脱啦解脱啦。之前,他跟李要梅说过离婚的事。怎么个离法?李要梅问。马放光如实说了,之前他并没透露他要这样离。李要梅脸色像电视换画面,你蠢得八百道!马放光温着脸,不作声——他算到了自己会挨骂。你以为你是雷锋风格高?你以为我也会跟着你蠢?你想得美!你给我死开!
马放光不动。
我图什么?你以为我还图快活?实话告诉你,我脑壳里只有一个男人,但绝不是你,是我崽!是我崽!你既然还这么痛惜江小菊,这么体恤她,生怕她缺钱用,你还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我是吃风长大的?我看着钱就绕道?呸,你快死开!
马放光觉得她正在气头上,过两天就好,现在犯不着跟她对着干。他半句嘴都不顶就出了门。
走到离家门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马放光本来清空了的心里忽然飞进来一颗石子,锋利的棱角扎得他隐隐作痛。这是马红出事的地方。其实,无论马红生前还是死后,马放光一直认为自己只做了她三年的父亲。三岁以后的马红就从来没有按过套路出牌,仿佛比别家小孩提前十年进入青春叛逆期:你指东她到西,你要黄她给绿,甚至近几年他都没有听到她叫过一声爸爸。她抽烟,酗酒,和一群不着四六的男生彻夜不归,从问题少年一直长到问题青年,越长越顽劣乖张,如果不出事,她恐怕在社会上也不会待多久,到监子里去是迟早的事。马放光说这是江小菊的基因作怪,江小菊反击说捅你娘的马放光,我两个哥哥不是江家人?他们赚的钱给你数你都数不过来,你别鸡巴弯了怪尿桶斜,马红这么不通皮不顺毛,还不是因为你们马家这根烂藤上结出的歪瓜。马放光说我烂我怎么能考上大学?你两个哥哥的学历叠起来都没我高。江小菊说你那个文凭有卵用啊?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肉吃?擦屁股都还嫌硬。这么多年就这么吵着,永远没有结果,似乎是一桩八百年都扯不清断不明的无头案。
然而人生就是那么诡异。被外人视作离婚障碍的女儿其实在马放光和江小菊心里根本不是障碍,而横亘在他们面前真正的障碍——钱,恰恰是女儿用她一贯顽劣而残酷的方式扫除的。这是上天的意志,还是女儿自我的良心发现?如果是后者,那么女儿之于父母的爱潜藏得也太深了——深到父母感觉不是一种痛苦,反而似乎是获得了双重解脱,从此可以快慰地了无牵挂地走向各自的后半生。
想到这,马放光缩了缩发酸的鼻子,但眼泪却无法遏制,快速得来不及遮掩就流了出来。这是好多年都没流出过的眼泪。
二
马放光第一次过了一个自自在在的夜晚。
买了点菜回来,家门口照面邻居老董。老董见他拎的一袋眇乎小哉的,问,怎么,老婆不在家?马放光尽展欢颜,离了,信不?老董一副打死也不信的样子,你敢离她?砍柴能砍出鲫鱼?马放光说,真事,协议离的。老董开始半信半疑了,嘴里哦了两声。马放光说,这下各奔前程了。老董说,都没见你放半口风,不然交了几十年的邻居是不会劝你们离的。马放光心里怪他又多事,没好气地说,天天一片响,你耳朵就真不嫌闹腾?老董说,闹腾是闹腾,但婚姻劝拢祸事劝开,你也是黄土齐胸的人了,后半辈子打算用热水袋煨脚?马放光鼻子一哼,孙悟空压了五百年都翻身了,你就把我看得这么死?老董赔出一个笑脸,我唯愿你将巩俐娶来哩,这下我们这院子就出名了。
进门依然换鞋,但可以不脱袜子。江小菊就要求他每次进门要立即脱袜子,而且要立即到厕所冲脚丫子,说烂鱼一样臭,闻着心里作呕。马放光还清晰记得江小菊那两道枯眉皱成一根棉裤带的恶煞样子。现在别说脚臭无人管,屁都可以放得无所顾忌。有次马放光没来及压住放了个响屁,江小菊上纲上线三天都没歇气,说什么你大学这书是怎么读的,从屁眼里塞进去的?塞得让它发酵了才放出来?其实她自己是真俗不可耐,整天一只高音喇叭污秽耳朵不说,还经常是衣衫不整床成狗窝。可你一说她,她就耍赖,说她就读那么多书怎么啦,就是一俗人就是一女人怎么啦?男子肚量宽如海,女人肚里只装得下一个崽,你跟我较什么高低,有本事跟毛主席去较高低啊。
洗菜不担心有烂叶子没掐,炒菜不担心放偏了油盐,最放肆的是可以边吃饭边看电视新闻。以前吃饭这当儿,或者这屋子里的整个白天黑夜,电视机几乎是江小菊卫生巾一样的私人物件:吃饭时看都市新闻,跳河的,喝农药的,出车祸的,被蛇咬的,儿媳妇打公公的,江小菊看得筷子能把牙齿戳出一个洞来;饭后追电视剧,韩剧,新加坡剧,港剧,台剧,看得眼睛鼻子如同一部榨汁机,男女主角只要一煽情,眼泪鼻涕就会源源不断竞相迸发。马放光几乎插针不进,他那点塔利班捣乱、车臣危机、南水北调、领导人出行等国际国内新闻都是从外面听来的,只要一到家,就等于哑巴进了黑屋,什么器官都使不上劲。
马放光将炒好的两个菜搁在电视机前的茶几上,手里端个饭碗看新闻,甚至时不时将双腿叉开摊在菜碗两边,连卵蛋都他妈格外清爽。和江小菊结婚以来,除了恋爱结婚头几年,也就是厂子还没垮掉之前那几年外,以后被窝那点破事从来都是江小菊说了算,如果他俩是一盏灯,无论马放光这灯泡功率有多大,这开关却是江小菊,叫你亮你才能亮,要灭你,你再想发光发热也是枉然。吃完饭,也不急着洗碗,泡一杯茶,点一根烟,悠悠乎乎继续看电视,看完央视一套看四套,看完四套看新闻频道,总盼着突然冒出一个大新闻来,将来龙去脉全装进脑壳里,明天在院子里的大樟树下,像打吊针一样一滴一滴地放给那一圈支愣着的耳朵听。马放光对外国人名特别容易上心,说谁都能用全称,这样似乎增加了他说话的可信度和权威性,比如他能说出联合国几任秘书长的姓名全称,哈维尔·佩雷斯·德奎利亚尔,布特罗斯·布特罗斯·加利,科菲·安南,但潘基文一度令他有些沮丧,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全称。今天能淡出鸟来。马放光自言自语一句。新闻中国外国都是开会,都是一些不痛不痒不巴皮肉的东西。看着看着,马放光竟然睡了。再次醒来时,已经凌晨两点多,几条新闻还在滚来滚去。他从沙发上翘起来,也不收拾也不洗澡,连衣也不脱,往床上一扑,就成了一头死猪。
第二天早上九点才懒散起来,到郑胖子粉店吃了个早餐,本来想到大樟树下就昨天的新闻点评一番,没想还没开口就受到一通挥刀抡斧的围剿——都是说自己不该离婚的,什么现在只晓得冷水淋头贪一时凉快,老来偏头风会痛死你,什么没忍一时之气,定有百日之忧。马放光话还没说火就上来了,骂了句,关你们卵事。说完就走。可人走了耳朵还张着,只听见老董几个还在嚼他的舌头,马放光又恨不得掉转头再去骂一通。这婚怎么越离脾气越大了哩。
要清静干脆清静个痛快,马放光不再与院子里那帮人接腔搭话。白天有时就去吴老板的镀锌钢管公司打零工,一天一百五付现。作为曾经县镀锌钢管厂的技术员,吴老板对他求之不得。但公司活儿不经常,来一批订单才会忙活一阵。晚上哪儿也不去,一杯茶一包烟一部电视机,看了睡,睡了看。
几天之后,清静中马放光也发现了平时没怎么注意甚至听不到的声音:老鼠光顾厨房的声音,墙上石英钟指针转动的声音,隔壁老董家抽水马桶的响声,楼下老刘的咳嗽声,外面树上蝉鸣的声音,对面街上夜宵摊的吆喝声……那天凌晨一点半从沙发上醒来,他关了电视到卧室里去睡,刚一熄灯却听到楼上有响动,先是东西咯着楼板的吱吱声,然后似乎是一男一女时而交替时而混杂的哎哟嗨嗨声。他开始还没怎么听明白,后来听着听着心里就像电壶烧水越来越热了。他记起来了,前向江小菊跟他唠叨过,只有老李好,房子总不闲着,这个刚退租那个又来了,排着队给他送钱似的,昨天刚退,今天就来了一对小青年。江小菊当然是在讥他没出息。老李和他是同一批分到厂里的大学生,分房子也是同一批,后来老李坐火箭一样升到了副厂长,厂子一垮他就转到工业局三产办去了。老李的新房子在盛景花园,一百八十平米,搬家那天厂里一些老哥们都去道喜了,只是一回来江小菊几天都嘴巴都挂着这事,马放光当年你鄙视老李向着领导又跑又送,现在好啦,他住在皇宫里连背都没得给你看。
马放光心里正热着,可声音没了,就像电壶烧水刚嗡嗡要开突然断了电一样。这些天他找了几次李要梅。他很上心她——她的床上功夫极好,那里面好像有把钳子。可她一次比一次火气大,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得图我崽想,我明天就去看男人,一个开汽修厂的,他老婆给车撞了。而后,她说会和那个男人好,连门都不让他进了。再后来连电话也不接了。
马放光骂了句,捅他娘的,这么短命,那男的难道是个“见花谢”?这两人他都没见过,不知高矮胖瘦,想当年自己和江小菊刚结婚那阵,一夜颠三倒四喝五吆六是常有的事,就是这把年纪,和李要梅有时来个二度梅也大气不喘。他们也是不是要来个二度梅?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到客厅里拿烟点上,然后在房里踅来踅去。外面梧桐树上的蝉也还没瞌睡,舍死舍命地叫,远处对面街上还隐隐传来卖臭豆腐的吆喝声。两根烟抽完,楼上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倒是楼下老刘这个老支气管时不时爆出一两声竹篙炸裂一样的声响。马放光几乎一夜没睡。
一连几天,即使早早关掉电视睡觉,一到凌晨一点半这个点他就准时醒来。但楼上再没有任何声音。他以为这对冤孽又退租搬走了,那天特意问了问老董,老董说没有啊,今天还看见他们相互搂着屁股上楼哩,然后眨巴着一双猴眼说是不是晚上听着什么响动心里挖?马放光阴谋被识破一般脸上僵了一下,嘴上却说,他们就是把床板捣烂了也不关我卵事。
但暗地里,他却与这事较上了劲。难道他们发现我在偷听?那又是怎么发现的?莫非他们也像都市新闻里经常报道的往邻居家里装探头?想到这心里一惊,忙搬梯子拿凳子将房里每一个角落像扫雷一样搜了个底朝天。什么异样都没有。倒从床底和鞋柜里搜出江小菊一条内裤、自己一双烂袜子和马红一条真丝围巾。那条丝巾还是有一年他出差带回给马红的,不知她是不喜欢还是很快就弄丢了,反正没见她系过几次。
要么就是那两个麻茎当秤杆没个准,这几天把事儿做提前了?马放光心里生出一股被戏耍的感觉。这天他晚上九点就将电视关了,半躺在床上,除了不停抽烟,间或喝口茶,余下时间就是闭着眼睛,将耳朵支着,像架起两口电视信号锅,将接收方向一齐对准楼上。
可是,一直到凌晨两点,楼下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这对狗男女折磨死我了。马放光骂一句,一股怒火就像杀猪用的挺杖从脚上窜到头上。是你们先弄出响声害得老子睡不了觉的,现在我也得让你们睡不了。他从阳台上拿来晒衣棍,朝着正对着床的那块天板花猛力戳去,只听见哗啦一声,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块墙皮就周周正正砸在他脑壳上,继而墙皮像一块遭受二次撞击的玻璃,碎成无数细块和粉末,将他糊成一个戏曲里的奸臣脸。他又骂了句捅他娘的,手里的棍子再次戳向楼板,这次用力更大,不过这次掉的不是墙皮,而是喀嚓一声——手里的那根塑料制品断成了两截。
但这次似乎见了效果。楼上开始有了反应,先是叽叽呱呱两人说话,大约是被惊醒了,相互问怎么回事。然后是拖鞋趿拉地板的声音,大约是在察看情况。马放光心底涌出一股快意。这个晚上,他没有再戳楼板——他也只有一根晒衣棍,这样正好,楼上的那对你们就听着这半天云里来一炸雷,熬着过夜吧。
接下来几天,马放光虽然买了新晒衣棍,但他找到了一款更有效的“武器”——马红房里有一个用网袋装着的篮球。篮球的主人叫小宋,是马红的初恋,也是她谈得最久的,从初二一直到初三毕业。小宋篮球打得好,马红经常给他拎球。小宋中考考上了重点高中,便不再和马红来往。马红从此变得更加悖戾无常。但马红无论怎么恨小宋,甚至有次找人痛打了一顿小宋,可那只篮球一直挂在她的床头。
篮球已经没多少气了,这对马放光来说正合适不过,他甚至不用将篮球取出来,就抓着那只网袋的束口处,完全不掐钟点地往楼板上甩,有时甩两下,有时甩三下,多的时候甩七八下。甩完便万事不管蒙头大睡,任凭楼上手忙脚乱惶惶不安。
他们还是找上门来了。一大早便来敲门,开始轻敲,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大得足可以与马放光敲楼板的声音媲美。但无论怎么大,躲在门背后的马放光总是岿然不动,像颗钉在门背后的钉子,只不过他是一颗有表情的钉子——脸上洋溢着夸张的笑意。
晚上,马放光又故伎重演,如同一个初试便上瘾的吸毒者,不甩篮球就会心慌气短无所适从死气啷当。楼上的那对似乎忍无可忍却又无可奈何,直到有天老李打电话给他,马放光你晚上搞什么鬼,欠女人我帮你找小姐,别拿着家伙往楼板上戳。马放光狡辩,这是谁放谣言啊。老李说还谣言,租客都退租了。马放光说不会吧,何时的事?老李说刚办完手续,你给我听着,新租客来你再乱搞,我将你胯下那根不安分的萝卜剁了。
三
院子里所有的人似乎都晓得马放光吓退租客的事,不然见着他都像躲避传染病人似的。租客似乎也探到了某种风声,让老李一直紧俏的房子再无人问津。老李打电话来骂,马放光你个煞星,专挡老子财路。马放光说李云天你靠又摸又送赚得盆满钵满,还嫌得路不够?老李没想马放光说这个话,馒头噎住喉咙一般,最后放出一句,你等着,老子哪天来剁你。
老李只是说说而已,这似乎恰恰坐实了他趋炎附势胁肩谄媚的丑恶行径,让他心虚得不敢来惹毛马放光。马放光心里反倒生出满腔惆怅感:你他妈屁股没屎为何就不敢来呢。好在,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晚上不到十一点,马放光有意早点睡觉,特意泡了一下脚,然后关掉电视上床。但在床上越想容易睡却越睡不着,虽然没有了楼上的声音,但其它声音似乎更大了:老董家马桶的声音,老刘咳嗽的声音,蝉鸣的声音,夜宵吆喝的声音,石英针的声音,老鼠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和、交织和冲撞,一齐灌进耳朵,像在里面摆开了一套花鼓戏锣鼓,咚咚锵,锵咚锵咚锵,七咚七咚七锵七……更让他心乱如麻骨寒毛竖的是,仰面看到那块被戳掉墙皮的天花板,活像一只夸张的大嘴巴,朝他呜哇呜哇直说话。说话的声音时而像老李,时而像老董,时而像老刘,甚至时而像只从猫眼里瞧见过的曾经住在楼上的那个小青年——瓮声瓮气的,像个机器人发出来的。
他只好跑到沙发上去睡,沙发狭窄的空间又让他担心随时会掉到地上去。他的耳朵里甚至响起了“啪”地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爬起来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还在沙发上。
早上快到九点才醒来——也不知整个晚上睡了多久,也许五个小时也许仅仅五分钟。仍然去郑胖子那儿吃早餐。走在路上,他忽然发觉路上匆匆的行人两个手都在一前一后交错地奇怪地摆动,并发出嘎嘎的关节扭动声。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现的。他感到十分可笑,并发出咯咯的笑声。行人见了他的笑也做出奇怪的举动,似乎他嘴里发出来的是呼呼的子弹,纷纷骇然着脸跑掉。吃早餐时,他也发现与往日很多不同,吃面条的人不但嗍嗍嗍的声音特别大,而且面条经过喉咙经过食管达到胃里那咕咙咕咙的声音也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倒醋倒酱油的声音,纸巾捂着擤鼻涕的声音,屁股扭动椅子的声音……老子吃早餐都没个自在,他自言自语骂道。
事实上一天都没个自在,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充斥耳朵,嗵嗵嗵嗡嗡嗡嘣嘣嘣轰轰轰咚咚咚,他几乎什么也不能干,总是试图分清每一种声音来自何方,每次都似乎要分出个一二三来,但最后又被第四种声音搅混了,重新变成一锅炖得稀烂的声音八宝粥。
可一到晚上,那些声音渐渐停歇谙哑又让他受不了,尤其越往深里走,随着外面亮着的窗口一个个暗灭,电视声、水笼头声、说话声等等也跟着一个个减少,他就忽然有一种被掏空感,就像一个人睡在荒山野岭的小屋里,屋外有强盗正挖着墙一口口往外掏砖一样。他心里开始发慌。
不行!马放光想,我还没有睡觉你们怎么就都睡觉?我没睡你们也别想睡。他立马将电视机声音开到最大,将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以期轰开所有人的耳朵。但一根烟工夫过去,几乎没有效果——连老董家的门都没开。
我就不信你们耳朵是水泥做的。马放光跑到厕所,将洗菜的铁桶里的水倒掉,又到厨房取出菜刀,一手铁桶一手刀,用刀脊敲一下桶,再用刀面敲一下,似乎刀面敲出来的声音更大。
马放光一边下楼一边敲桶,走到院子里,一脚跨上那个斑驳的水泥乒乓球台,嘴里念着历届联合国秘书长的名字,手便一字一敲,且节奏越来越快:哈维尔·佩雷斯·德奎利亚尔,布特罗斯·布特罗斯·加利,科菲·安南……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像谁在黑夜里忽然放起了烟花,院子里的灯一盏盏绽放开来。每绽放一盏,马放光心里就像被一把柔软的刷子刷一下,痒痒的爽得不行。他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有些人从窗户口探出头来,左顾右盼寻找声音源。
一楼的干脆开门迳直朝他走来。
马放光你搞什么鬼!
马放光你晓得现在是什么时间不?
马放光你吃错了药吧?
马放光你离婚离出脑膜炎来啦?
马放光不见气,脸上还泛着笑意,手里却一刻不停。
站在他面前的人开始指着他骂,窗子里的人也朝他吼。老董老刘的声音也在其中。
马放光不为所动,反而越敲越兴奋。
直到有几个人作威作福地拢来,一副要捉拿他的样子,他才撒腿跑开。喉咙里发出嘎嘎嘎的笑声。
过了一阵,灯光又渐渐熄灭时,马放光像个亢奋的幽灵,再次出现在水泥球台上,再次敲打出他觉得是音乐一般美妙动听的声音。
灯又渐渐亮了,门窗又花一般次第开放。吼声,骂声,似乎比前一次更凶悍。
这次不等愤怒的脚步声靠近,马放光就立马跑开。
这样循环往复,像一个反复感染无法结痂的疮,马放光扎扎实实折腾了一夜。
直到天亮,马放光还沉浸在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中。他像找到了一门绝好的职业一样,从此人生有了某种归宿感。
白天,他除了黑早将一天的菜买来,余下就将自己牢牢锁在屋里。其间有好几次对外的门被敲得山响,他一次都没开。他晓得是院子里那帮人找他麻烦的。
一到晚上,他又像一个精明强干神勇无比的游击队员,采取敌追我跑敌疲我打的游击战术,将一盏盏熄灭的灯一次又一次搅出满天星光。
院子里的人也不是光吃板油不长肥肉的。第四天夜里,他们采取四面楚歌的围歼战术,动用十六个人的力量,最后来个瓮中之鳖,将马放光捉住。
还有人拿了一盘像蜘蛛网一样的绳子,在马放光面前晃。
还敲不?几乎异口同声。
不敲了。马放光心里默念识时务者为俊杰。
再敲就把你捆起来,吊在树上。
莫……莫吊。
再敲就坚决吊!个个咬牙切齿同仇敌忾。
……不敲了。
他们最后还是仁慈了一把,将马放光放了。
但仅仅间隔一天,铁桶的声音又响彻深夜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在马放光看来,停了一天没敲,已经是严重失职了。既然拥有了这份职业,就不能让它蒙羞。以前,他在厂里一直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工作标兵。
这一次,不知谁暗中拨打了110,尖唳的啸叫和惊悚的闪烁让他腿软了。打娘肚出世以来,他还从来没有惊动过警察。
警察没追多远就将他摁在地上,并把他塞进警车,带进派出所。
但警察并不像院子里的人那么凶,甚至有点和颜悦色。警察告诉他,他们接到院子里多人举报,说他在院子里制造噪音,且屡教不改,已经严重影响他们的休息,不胜其烦,不堪其扰,一定要派出所将他“辑拿归案”。
一个胖子警察说,辑拿归案可是他们说的,但你已涉嫌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第58条规定:制造噪声干扰他人正常生活。在此,我对你提出严厉警告,你再不能深更半夜敲东西了,晓得不?
晓得。马放光觉得警察的语气像兄弟一样善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晓得。
好吧,你回家吧。
马放光心想这也太快了吧,还没说几句话就让他走。他双眼找地雷似地往墙角里巡视。
你找什么?警察说。
我的桶和刀。马放光说。
警察冷冷一笑,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了,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作案工具”还想带回去吗?没收了。
……我只一把刀,怎么炒菜做饭?
警察想了想,好吧,你带一样回去,桶留下。
这次隔了两天。
期间憋得慌的他又去找了李要梅。到那里门上一把锁。打电话,李要梅电话里一片汽车轰响声,然后是她声嘶力竭的声音,马放光你怎么这么贱啊,我都住到老程家里来了,你再来骚扰我叫老程找人弄死你!
老程大约是那个汽修厂的老板。
马放光甚至还打了一个江小菊的电话。江小菊电话里响着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她对马放光的电话很警觉,以为他来毁约要钱的,开口就吼,都两清了,你还有屁放?马放光呵呵笑了一下,你放心,不是来找你要钱的,只是打个电话而已。江小菊鼻子一哼,神经病!挂了。
第三天晚上,马放光就像一个瘾君子定时发作,拯救他唯一的解药不是吗啡而是声音。他只有一个铁桶,其余两个是塑料桶。塑料桶不但不经敲,声音还不亮。再说最好是一时半会用不着的东西,没收了也就没收了。他到厨房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出一只空铁盆子。他想起来了,这只钵子是装驴胶补血冲剂的,江小菊有段时间老吃这个,说是补血,吃得口里整天喷着一口驴味。钵子没桶大,用菜刀不合适,就是合适110再来也铁定会没收。他尝试用手敲,不成,手指有皮肉包着,声音沉闷。忽然看到筷栏里的筷子,抽出一根,啪啪两下,声音脆亮。觉得劲道还不够,再加一根,威力陡增,简直是尖亮。
马放光的心里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找到了归宿一般。他粲然一笑,然后出门,走向那个让他倍感亲切的乒乓球台。
这一次,灯光和窗户都比以往任何一次反应要快,似乎它们只被一个开关控制,刷的一下就全亮了全开了。这让马放光兴奋异常,像一个战士忽然鸟枪换炮,手感强了一百倍。但同时令他纳闷的是,他们虽然也像平时那么又喊又叫的,却并不像平时那么跑来赶他抓他,就像所有人的手脚被捆住了一般。
哈维尔·佩雷斯·德奎利亚尔……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是不是声音太动听了你们都痴了呆了?好吧,你们就张着耳朵尽情享受吧。马放光手中的筷子越舞越快,像一个芭蕾演员快速移动的两条腿,划出眼花缭乱的弧线,钵子声也如同一把高压水枪怒射一个铁皮棚子那样激烈和密集。正当他接近忘情快要达到沉醉时,四面密不透风的怒吼声、吆喝声、脚步声如同天兵天将突然而至,瞬间将他的嘹亮吞噬,他的整个人也几乎同时被放倒,并被众多的手死死摁在坚硬的球台水泥板上。他感到皮肉和骨头都被硌得好像要开裂,连嘴巴似乎也被封住,强烈的窒息感使他拼命昂起头颅,透过手指的缝隙,在几只手电筒的光柱中,他看到了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社区干部和他的亲哥哥。
社区干部来了两个,他们平时都是一副谁都不尿的样子,今天却意外光临。
马放军以前在街上拖板车,后来贩外贸鞋子,再后来租了个固定摊点贩小菜。前年他儿子谈了女朋友,逼着买了一套房子,欠一屁股债。作为同在一个县城的亲兄弟,他和马放光走动并不多,也从不相互救济。有人说他们的老婆都不是省钉子的楼板。
随后,110也赶到了。
无论马放光怎么挣扎,他们就是不让他爬起来。好在没把耳朵给塞上。
你把你弟领回去。一个社区副主任对马放军说。
都一家一档,互相独立,凭什么要我领回去?马放军口气强硬。
你是他哥。
你问问他本人,我们还是兄弟不?路人都不如。
打断骨头连着筋,他病了,你得管。
我自己都今天不晓得明天。
你别推,你也不会吃亏,他还有套房子。
他身上其他零件还好得很,要是活到八九十岁,我亏得短裤都会剩不下。
那你要怎样才领走?
他房子归我,你们社区每月再给两千。
你想得好!
我就是想得好。
哎哎,你别走啊……猪捅的,比老鼠还梭得快。
另一个社区干部将脸转向警察,一院子人无法安身,请高抬贵手赶快带走,关他十天半月看治得住不。
警察声音温和,病人还得医院治,我们哪敢关呀,你们社区想想办法吧。说着,飞身跨上了缓缓开动的警车。
怎么办?副主任问。
没一个人作声。
都不开口,那关我卵事,我又不住在这个院子里。说完,副主任也移开了身子。
关我卵事。
关我卵事。
关我卵事。
很快,整个院子里的地坪里只有马放光一个人。
四
一夜之间,马放光像一个获得特赦并允许可以继续胡作非为的犯人,无论他过去和未来犯多大的罪,一律不咎。于是,他每天如同一个准时而敬业的敲钟人,大摇大摆地在零点的乒乓球台上,用筷子钵子和挥舞的右手,击打出他自认为美妙而令人兴奋的人生乐章。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院子里却一片寂静,电灯不再次第闪亮,窗户不再次第打开,整个院子一进入深夜就像被喷了一层凝固剂,对外界任何刺激都无动于衷。
马放光开始并不沮丧,他觉得他们都是装的——那帮阴险的家伙肯定一个个早已起床,早已躲在窗户后面支着耳朵一音不漏地听着,甚至,他还想像着他们抓耳挠腮心焦气躁捶胸顿足的样子——这足够让他心花怒放手不停挥。
哈维尔·佩雷斯·德奎利亚尔……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他们为何就是不出来呢?
我晓得他们的阴谋,他们是商量着故意不出来。你们就忍吧,我就不信你们能熬过三夜。
第四夜,第五夜,第六夜,依旧没有半个人出来。
哈维尔·佩雷斯·德奎利亚尔……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第六夜凌晨三点半,马放光心里像被捅破了一个洞,一块块烧得通红的煤块不停地往里塞进来,他感到体内的水份一点点被烧干,继而似乎听到了皮肉被烧裂的哔哔剥剥声。他死命地敲打钵子,就像要不停地舀水试图浇灭体内腾腾燃烧的火焰,但他恰恰每一勺舀的是油。于是他陷入一种悖论式的疯狂,嘴里病狗一样嗷嗷地叫着,手在急速的敲打中无法有效地把控筷子,直至筷子像箭一样射向幽暗的夜空。
如同一列飞驰的火车一时无法刹住,他的四根手指还继续扮演筷子的角色,砸得钵子能听到指骨断裂的声音。大约是一种本能般的疼痛避让,钵子也突然间飞奔而去,在远处返回一声搪瓷砸地的脆响。
手中已空无一物的马放光,像一个身处狼虎环伺的猎人被忽然剥夺了猎枪一样,彻底的绝望裹挟着他一路狂奔,跑向自己住的那栋楼的楼顶。
哈维尔·佩雷斯·德奎利亚尔……
一声笨重的闷响完全没有穿越浓酽夜色抵达众多睡耳的力量,马放光人生最后的声音毫不出彩。
马放光出殡的头天晚上,院子里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去吊丧。他们的想法都惊人一致——不送现钱,只送鞭炮。他们说钱不能用在马放军身上——马放军全盘接管了马放光的丧事,他得套房子本来就赚大了。每一分钱都要用在马放光身上。
回家路上,大家都嘻嘻哈哈议论。
马放光不是喜欢闹吗?这么多鞭炮,炸聋他。
也许他现在改名叫马利亚尔了,嘿嘿。
你们就炸吧,闹吧,把他吵醒了爬起来,我们又有好日子过了。
(原载《十月》2016年第4期)
责编:刘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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