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硕

论及对当下家庭年代剧的观感，有这样三种趋向：一是悬浮，帅男靓女的多角恋爱加以滤镜、升格的烘托，却难出真情；二是割裂，父辈们在时代风雨中成长、与命运抗争的故事，我们早已耳熟能详，但并不总能引发共情、共鸣；三是错乱，在搭建群像时，多线索、多人物的盘子码定了，但角色之间的关联、线索排面的交织并进却很难咬合，刀斧痕迹明显。在扎堆的剧集中，不趋流俗的诚意之作更显可贵，比如，央视前不久播出的电视剧《人世间》。

史诗气质的剧名，50年的时空跨越，58集的长篇，听起来容易感觉宏伟而无趣，然而，《人世间》不仅实现了遥控器在家庭的代际统一，而且松动了许多“网生代”倍速观看的收视习惯，大批网友纷纷涌入“催更”大军。。

从具体出发超越具体

文学艺术以形象取胜，典型人物的高度就是作品的高度。与当领导、教授的哥哥姐姐相比，周秉昆似乎是最憋屈的那个，不善言辞的他老实直率、迷糊可爱，虽然缺乏扣响命运大门的能力，但父母一旦有事，只有他能指望得上。踏实做人、灵活干事的周秉昆，不仅扭转了下行的命运曲线，更为家人撑起了一片天。

《人世间》的创作并非从抽象到具体，而是从具体人物出发，最终超越具体。大片逆光中，周秉昆在郑娟最灰暗的人生时刻登场，两个人的爱情来得悄然却格外汹涌。然而，当知道了发生在郑娟身上所有的事，周秉昆震惊又惶恐，也才从激动的荷尔蒙里清醒过来，开始冷静思考这份爱。顶着旁人质疑的目光和传统观念的羁绊，困境中的周秉昆学会了坚守与责任。角色之间的矛盾是内化的，建构在心理和思维层面，即便没有不绝于耳的吵闹，观众也能感受到剧情传递出来的强劲和张力，就像周秉昆和郑娟的牵手，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向内求索与成长。同时，他们的爱情呈现出超越情感的人生含义，它是包容和承担，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许下的牢不可破的承诺。

好演员能够让编剧的留白变成有气息的空间，而不是未完成的草图。雷佳音演活了人物的真实心思，演成了观众心里那个“熟悉的陌生人”，“老疙瘩”好像正在这片环境里生活着，他的一抬一挑都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于是，看到他在刑场晕倒，观众相信他是真怂；看到他既不愿接受又不敢拒绝乔春燕的热烈追求，而被女方用自行车卡在墙角，观众相信他是真轴；看到他把姐姐的旧毛裤已然穿成了一条提不上来的“紧身裤”，角色身上又罩上了一层让人怜爱的喜剧色彩。尤为可观的是，那场周志刚带着全家给街坊拜年的戏，一路上邻居们盛赞周秉义和周蓉的北大光环，而周秉昆和郑娟带着楠楠走在最后，雷佳音活生生演出了被游街示众的感觉。演员的魅力和角色的魅力，并不是一回事，雷佳音的幸运成就了周秉昆，而周秉昆的不幸成就了雷佳音。

年轻观众有追求参与感、执着现实逻辑、青睐短平快的观剧偏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严肃的时代讲述不能走进他们的审美视野。相反，他们渴望在年代剧中艺术化地感知家国变迁，体味父辈的命运浮沉，看到有启发的人生预演。《人世间》在这些方面的表现堪称标杆。远在大三线工作的周志刚三年才能回家一次，故事前半程的年味里总是充斥着离殇，然而都是送别，表演却不同。面对三个孩子，周志刚靠眼神和表情的细微变化，演出了一个沉默如山，但也如山般不能移的中国式父亲；而面对老伴，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无需多言的温情，都藏在了握住手时那份克制的深情里，以静见动，震撼人心。

周家父母用几十年的相守传递出对感情的笃定，一句“你辛苦了”，既含蓄至极又情深意重。周志刚去世当晚，周母如雕塑般陪坐在老伴身边，然而已停止呼吸。生同枕、死共眠的身教，让周家三兄妹在面临情感与世俗的两难选择时，总是无悬念地站在情感一端。

《人世间》里，不少年轻观众与父辈在情感深处相遇，也看到了现实的投射，以及不乏苦难却总有微光的生活，同时也改变着他们对幸福的定义。时代离我们很远，平凡的生活却离我们很近，这么多精彩的故事和表演，比再多机位的偶像剧更能让人触及爱情本真的模样——偶像剧的“工业糖精”，哪有父母爱情的“红糖水”养人？

于情感连接处见众生

优秀的年代剧不会抛下任何一个人，他们命运的潮起潮落始终与时代共振，最后又化作时代的一粒沙。《人世间》以周家三兄妹为原点，发散出知识分子、干部、工人、商人等多组群像。这些群像人物的命运与这块黑土地拴在一起，或交缠往复或平行对照，由此升腾起史诗般的纵深感。

周蓉的理想主义，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显得奢侈且出格，让观众很难共情，但当整部剧船行湖心，经历了世俗生活的种种磨砺和不顺，她一贯的价值坚守便开始闪光。蔡晓光与她从学生时代一路走来，在动荡年代中分赴不同的人生航向，人到中年又不约而同地相互靠近。走上导演之路的蔡晓光在理想、浪漫之余，多了一层理性与变通，但二人在知识分子的坐标系里精神相吸。

周秉义的岳母金月姬作为省级离休干部，很是欣赏女婿为人处世的悟性和界限纯正的心性，在了解周秉义不甘于理论工作而一心实干的想法后，金月姬举贤不避亲，把他推到了改革一线。周秉义初到军工厂举步维艰、难以破局，她拿出了文革后补发的全部工资为工人买煤过冬，解危救难。当周秉义背负骂名不堪重压而萌生退意的关头，她又鼓励年轻的市长放下思想包袱，杀出一条血路。把新老干部的传承放在翁婿关系中书写，既表现了和衷共济的大义，又为其中的幽微留下了空间。

酱油厂“六小君子”虽然有着相似的人生背景，但从职业到性格，从生活做派到思维方式，又有巧妙的差异化设定，而且这些设定都有着契合特定年代的典型特色，极致又真实可感。然而，并不是把这六个人凑到一起就是群像了，从人物到群像，人物间的有机联系至关重要。

肖国庆、孙赶超是光字片的老街坊，也是最循规蹈矩的工人，但在改革浪潮的席卷下，质朴的胡同生活也开始失守，木材厂倒闭、居住条件局促等难题接踵而至，为谋生计的跌落重启成了他们不得不做的选择。心高又活泛的曹德宝曾是车间里的意见领袖，还有过艺术梦想，靠一把口琴成功巧娶了乔春燕，然而正是他油滑的性格，以及客观存在的家庭负担，加上倒插门的婚姻现实，注定了他的人生难以舒展。然而，当这群50后年轻人碰撞在一起时，天然裂变出的单纯、冲动和热情，可以冲破一切隔膜，有了这样的人物色谱和情感连接打底，即使因处境扭转而遭遇尴尬、迷惘和挣扎，他们也能在曲折中彼此激荡。

然而，《人世间》并未止步于群像内部的化学反应，而是突破了群像内部的圈层和边界，让每一组群像之间展开壮丽的交锋和对撞，从而更为直接地展露现实世界的层次感、复杂性。骆士宾与周秉昆、郑娟因周楠而发生的冲突，根本上是价值观的冲突。骆士宾有着利益至上的商人思维，他曾经给郑娟经济补偿，现在又能送儿子出国留学，将来还能留给他一个商业帝国。在他看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交易，因此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坏人，对要回周楠更是志在必得。但在郑娟亲情至重的认知里，这个逻辑演绎就是行不通，原因很简单，骆士宾给了楠楠生命，而周秉昆却给了楠楠一颗心。

一切皆有因果，都是命运的交错推演。每个人都是在势不可挡的推力下，做出了不同的人生选择，因而走上了不同的人生岔路，这样一幅命运群像图才鲜活、可信。

很多年代戏难逃“烂尾”，多是由于剧中人苦尽甘来，导致后期矛盾的推力不足而使剧情走向平顺，连蹦带跳以大团圆收场者不在少数，而《人世间》却在即将减速之前从身后猛击一掌——周楠在最好的年纪意外离去，像一枚重磅炸弹投进了平静的港湾。他也曾被自己身世的秘密打懵，但没有被打败，即使在困顿中，一个中学生也在努力散发着自己的全部热量，周楠是早慧的，青涩中的阳光和分寸感让他自带观众缘，他已经超越了配角的功能性而长在了观众心里。于是，周楠的“下线”让骤然间风云突变，两位“父亲”大打出手、周秉昆锒铛入狱、郑娟坚忍为家、玥玥痛不欲生，都是因他而起。这一系列变化又引发了人物关系的再一次深刻互动，但戏点却牢牢打在主人公周秉昆和郑娟身上。

大幕落下时，唯有那张黑白合影里的五张笑脸依然新鲜光亮，它在老屋墙上默默见证了一家人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但它终究没能等来下一张定格的瞬间。全剧开篇周志刚那句“这很可能是咱们家最后一张合影了”，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回想一家人几度与合影机会擦肩而过，让人唏嘘我们的一生中有多少“当时只道是寻常”的错过。

一部《人世间》，说透人间事，平凡岁月里藏着真正的史诗。那片地标模样的老旧平房窄巷，总是那么不离不弃地等待着精彩桥段的发生，好像除了大雪纷飞的冬天，东北再没有了其他季节。人心、世道，终归于时间的长河，《人世间》从容不迫的气质让人沉浸，这是一种平静而又深切的心灵触动，经由艺术直接抵达，无关今昔，值得被每一个渴望爱的人真真切切地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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