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楚强

刘楚强，涟源杨家滩人，工作在湘潭。从孙水边到湘江畔，不改的是对文字质感的爱。点最上方#刘楚强的文字查看历史文章。

厂里春节只有除夕初一初二放三天假，我不得不留在湘潭，带着孩子和老婆去湘潭县岳母家过年。

父母在存厚堂过年。姐姐一家则在金石过年。连接的纽带只有电话。

正月初一的头一个拜年电话，我没有打给父母，打给了伯伯。自从奶奶走了后，伯伯最大。

电话那头的他在新桥的堂叔家拜年。伯伯叮嘱我：强坨，新太岁管事，你今天要研墨写几个墨笔字。老话讲：新正发笔，万事如意。《望星楼正宗通书》讲今年九龙治水，五牛耕田。你是读书人用好手里这支笔啊，以笔为犁书锦绣，这是大事。

我笑着说，伯伯在喝酒吧?

是啦，你婶婶客气得很，要我喝满红杯，我自己身上带了酒，也是正宗米酒。你伯伯老了，酒每天半斤，不能少。清早你爸爸妈妈就去了墓坟顶上，给爷爷奶奶拜年。他们很诚心，提前一个礼拜就开始披荆斩棘，山上已经没有路了。我吃不消，就没去了。

这是我们涟源老家的传统，正月初一早饭后要来后山放炮竹拜坟。长辈带着子子孙孙在羊肠小道逶迤而上，衣服都是新的，我多次看到漂亮的女同学，长发飘飘，在队伍里。

记得有一年我们队伍中一个小伙子发了脾气。他说头月初一就往山上跑，多不吉利。他正是怀疑一切批判一切的年纪，想砸碎很多传统的坛坛罐罐。果然后来他正月就不到坟山去了，只伯伯带着我正月初一去爷爷奶奶坟前拜年。九十年代每年清明伯伯带我去涟源三中东边一个叫石田螺的山顶，给奶奶的母亲挂青。总有一些人守着传统，总有更多人看重金钱。今年伯伯八十三岁，身体不如以前，牙齿没有了，全部是假牙，大概六七年前开始就不来山上挂坟了。

山已经被忘记被遗弃，自然也附带着一山的列祖列宗被冷遇。这好像不只是涟源山区，全国很多乡村都是如此。封山育林，野猪，狍子，野兔还有黄鼠狼穿山甲又归来了，守护着残壁断垣和有漶漫文字的冢碑。

父母在湘潭16年，那些春节也没回涟源，那些关上防盗门，各人在各人家里的春节，爸爸妈妈多难熬。去年秋天父母一定要回老家。所以父亲今天绝对会去后山爷爷奶奶坟前放炮竹烧纸钱，点线香的。多么辛苦，他也不怕，他也是年过八十的人了。

打完伯伯的电话，就打爸爸的。

爸爸说昨天晚上团年饭，今天早上开年，两顿饭都是在新桥边大哥家里吃，他家开了六桌，儿子儿媳，郎们女婿，非常热闹。爸爸喜欢热闹，去年大哥大嫂新居落成，他很开心。假如我带着我的孩子此刻陪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我强颜欢笑。问他：爸您饭桌上端着酒杯意气风发，舍我其谁，有没有跟伯伯呛起来?记忆中，他们两弟兄意见经常抵牾，倒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用当年奶奶的话说就是两头斗牯，龙兄虎弟龙争虎斗，哥哥争志气老弟讲威风，一定要搞个输赢出来。也许现在年事已高，心平气和了，平淡心中事无语对夕阳。不再计较，不斗了。

爸爸在电话里的解释是不斗，他是让着他老兄。又强调道：中共党员是要让着群众的。我又问他去大满满家里没有，因为从新桥去云桂堂大满满家比从存厚堂去那里更近。

去了去了的!刚从云桂堂吃了中饭回存厚堂。你表哥他们都回来了，你大表嫂给了两块大猪肉。

我笑着说，你和妈妈去大满满家拜年当然是你给红包啦。

我给了，大满满退给我了，还倒给我一个大的。

爸爸问我过年打牌没有?我说就关在岳母娘家，下雨哪里也没去，也没打牌就是看春节晚会。我要烤火炉上看抖音的崽崽，用涟源家乡话叫哇公和南南(爷爷奶奶)新年快乐长命百岁。

跟爸爸聊完，姐姐又打视频过来了。她们一家回金石的大水村陪九十多的瓜娘过年。姐说瓜娘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到，在一年算一年，初二再去存厚堂娘家拜年。她的一崽一女在视频里喊舅舅新年好，我说不算数，要到湘潭舅舅家里来拜年，娘亲舅大，谓之舅大人。姐抢白道：过年你都不回来，就打就打(舅大舅大)，打你几下，舅大人。

她家电视里，湖南卫视播放《金玉良缘》。湖南卫视也是搞笑，二十年前一过年就是《还珠格格》，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现在过年就是重播《金玉良缘》。

姐姐家在山岭上，门前修竹茂林，泉水叮咚。如今过年物质丰富，乡村也不缺吃的，光景很好，桌子上摆满了点心，红红的糖果，黄黄的橘子，还有洋气的时髦水果车厘子。

姐又胖了，那个脸有一大搪瓷脸盆。

放下电话，电视机的春晚重播已经无法吸引我，眼前浮现出年迈老父母的身影。他们有的只是千沟万壑的脸，不灵活的手脚，没剩多少气力，一人一把畲刀，霸蛮使出最大的力气劈开竹子，砍倒藤蔓和茶树。茶树最经事，一刀挥过去，弹回来，一看只破了点皮，还是很嚣张地坚挺在那里，拦着父母不准他们前进。

父母一步一寸地挪，像去拉萨朝圣，五体投地跪拜的虔诚信徒。挪向爷爷奶奶长眠的山顶。

大年初一在炮竹的烟雾里，父亲跪在爷爷奶奶坟前备一杯酒，禀告先人，感谢列祖列宗庇佑。父亲一定提到了楚强。

我们都很好。又是一年桃红柳绿。明年春节一定回去过年。我那个混好了才回去过年的想法也许真的错了。

今年三地过年，三分天下的局面明年必须统一了，我们争取大家庭全部到存厚堂陪父母过年。

责编：龚雅丽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