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鑫森
上
昨夜,下了一场短暂的豪雨,酷夏最后的狂热,不得不赶忙落幕。立秋也按捺不住,于大清早就匆匆登台亮相。天清气爽,阳光虽然很亮,却显得有点薄,有点 凉。
六十六岁的郝秋声,早把家事料理清楚:洗早餐用过的碗、碟、筷,扫地、擦地、抹桌椅,为妻子马凤英熬好中药并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这才在窄小的客 厅里坐下来,点燃一支硬盒子“白沙”香烟,有滋有味地吸起来,吐出一个一个的烟圈。又倒了一杯谷酒,不时地喝上一口。
这条巷子叫古双巷,弯弯曲曲的,紧巴巴住了二十多户人家,一色的窄门窄室。巷道里的脚步声,响过来响过去,上学的、上班的,热闹得很。郝秋声要九点钟才出门去,那时候就安静了,理发担子不会碍着别人走路。
蓄着短发、身子微胖的马凤英从卫生间里,一拐一拐移步出来,坐到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郝秋声赶快把一个海绵靠垫,塞到她的背后。又指着头上的吊扇,问 “我给你打开电扇?”
“天凉哩,别开,费电。秋声,你吃降压药了吗?”
“吃了。你莫操心我,我每天挑着理发担子,出巷尾,到雨湖公园的七仙桥旁边,为人剃几个头。你有什么事就打手机,十五分钟我就赶回来了。”
马凤英说:“都是我拖累了你。我一不喝酒,二不喜欢吃肉,怎么会中风?我只是一个街道小厂的下岗工人,又是住院,又是康复,钱花得心痛,一眨眼就几年 了。”
“我们有吃有穿有房屋住,屁愁都没有。当知青时我就成了剃头匠,然后招工进城还是当剃头匠,难道退休了就荒废手上的功夫?何况还可以随时回家来和你做 伴,自由得很,有什么不好?”
马凤英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赚钱,买一套大点的房子,让儿子一家和我们住在一起,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儿子诚仁和他妻子,孝顺,这祖屋才 五十几个平方米,怕孙子吵闹了我们,不肯挤到这里来,宁愿在外面租房住。他们都在公家的理发店做事,也工资低。
郝秋声摸了摸白了不少头发的平头,打了个哈哈,说:“你想多了,想远了。”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快九点了,端起杯子把剩酒干了,仰起头,叫了声板:“夫人,就此别过,我该去了!”
马凤英呵呵笑了:“多少年你都不买票看京戏了,只看中央电视台的《空中剧院》。这叫板,字正腔圆!”
客厅的一角,放着一副擦得干干净净的理发担子。
就在这时候,郝秋声的手机铃声叮当响了一下,是微信。他只进了一个微信群,叫“插友会”,赶忙打开来看,是群主富子源发来的:“秋声兄,秋风初起,怎不生莼鲈之思?恭请兄于今日下午三时莅临八仙楼,与‘插友会’诸友小聚。并欲借兄之好刀,让我等洗心革面,幸哉!快哉!子源顿首。
“我想,应是‘插友会’请你去喝茶喝酒聊天。”
“是啊,秋风起了,富子源请我们去品莼菜羹、吃鲈鱼,还请我给他们剃头、刮脸。好啊,我不如给自己放个假,上午不出门了,清理清理手推剪、长柄剪,好 好地磨快几把剃刀。”
“要得。他们都是人物,你得好好亮几手。”
“今天是阳历的8月8日,好日子!”
“农历是立秋。”
“不仅是立秋。我记得1971年7月,我们高中毕业,同班八个同学,从湘潭插队落户去了茶陵县云阳山,马蹄坳生产队的知青屋便成了我们的家。一起下乡插队落户的,才叫‘插友’。”
“郝家代代都是剃头匠,你十三岁时,爹就教你在家里偷着练这门手艺。到你下乡时,你的手艺练了五年。爹让你带上理发工具,还说会有大用处。”
“我的故事,你都听熟了,而且讲得就像你看见了一样。爹的话,真的没错。当年的今日,这七个哥们说要领教我的好手段,我卷起袖子就干。那地方没电,只 能用手推剪、剃刀、长柄剪和木梳,只听见一片剪声嚓嚓、刀声飒飒。剃完了头,我记起爹告诉我的一副对联,是古人歌颂剃头匠的。便对他们说:‘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刀法如何。你们的头往后就交给我了。’大家听了,一片叫‘好’声啊!”
“怪不得富子源又要做东请你们去聚会。他们总记着你这点情。”
“是啊……是啊……”郝秋声边说边去了内室,拎出一个白布包放到桌上,解开白布,现出几把不同型号的剃刀、一把手推剪、一把长柄剪、几把梳子。
“这还是当年的那套工具,我一直好好收藏着,做个念想。我们八个插友,虽同住一城,也相聚不多,各有各的单位,各有各的忙法,然后是退休,又忙着儿女 的事。直到两年前,富子源把我们招拢来,建起‘插友会’微信群,时不时请大家喝个酒、叙叙旧。又蒙他们老说起当年我为他们剃头的事,于是我寻出了这套工具。我能做什么呢?亮一亮我的手艺!”
郝秋声坐到桌边,拆开手推剪,用磨砂纸轻磨刀片,再用细白纱布擦拭每个零件,然后利索地装上去。接着,又搬出一块细腻的磨刀石放到桌上,轻轻地研磨每把剃刀的刃口。现在到处有电,他给插友剃头,还用这套手工工具,几多亲切。
口袋里的手机又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郝秋声说:“这回不是微信,肯定是富子源打来的!”一接,果然是。
“秋声兄,我的微信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在干什么呀?”
“磨剃刀。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刀法如何!”
“哈哈,我这颗头颅,下午就交给你了。”
“放心。我会来!”
“我开车来接你?”
“不要!”
放下手机,郝秋声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马凤英说:“富子源格外看得起你,生怕你不去。他是鼎鼎有名的房地产老板,名下还有超市、物流和八仙楼酒店,却仍是这样谦和。”
“其他六个插友也是这个做派。他们或是大学教授,比如危楼晓,出过好多书哩;或是公务员,科长、处长都有;或是国有企业的工程师、高级技工和工人。富 子源提出每次都到八仙楼聚会,由他做东时,大家都说,除我之外,应该轮流做东才合理,因为只有我是付出了手艺的。你猜富子源怎么说?他说:‘八仙楼就是我的家,来我家做客,还要你们破费,没有这个道理!何况你们七位都有恩于我。你们记得不?秋声是第一个招工回湘潭的,那是1974年,他爹的单位需要熟练的剃头匠。但他没忘记我们,隔上三四十天,就用白布包上理发工具,坐长途汽车到知青屋来,为我们剃头、刮脸。后来,你们也陆续回城了。我因出身不好,直到1978年恢复高考上了录取榜,才离开那个苦窝窝。我顾影自怜的日子里,秋声不但照旧来,还轮流叫上你们来陪我。’”他说着说着,居然满脸是泪。
马凤英眼圈也红了,说:“四十多年前的事,他们还记在心里,难得。”
“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让我有面子。人活在世上,哪个不想有面子?这些年来,他们委婉地问我有什么难处,我总是说:‘太平盛世,诸事清吉,我知足常乐 。’我不能去麻烦人家!那次你中风住院,他们都来了,提来水果、点心,每人送上慰问红包。水果、点心我收下,红包当面谢辞。”
“这就是你常对我说的:活着得有个人样子。什么是人样子?就是要有尊严!秋声,你老说这句话,说得我都硬气起来了。
中
“交秋半日阴。”上午还有明晃晃的阳光,过午天上粘贴上一层薄薄的云,遮住了太阳的脸,风凉凉地吹起来,在巷道里穿过,有了很好听的声音。
郝秋声是午后两点钟出的门,口袋里揣着坐公交车无需买票的老年优惠证,右胁夹了个白布包,走出古双巷巷头,到了平政街。再往西走十来米,就是湘潭有名 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关圣殿。关圣殿供奉的是关云长关老爷,是清代来此做生意的晋商们兴建的,
因为关云长也是山西人。如今这里成了一个旅游点,也就成了公交车重要的一站。
出门前,郝秋声认认真真冲了个凉水澡,换上短袖蓝汗衫和一条黑长西裤。再用一块洁净的白土布包上理发工具,夹到胁下。马凤英笑着说:“你这是很有式样的夹包剃头匠。
理发这个行当,有三种格局:一是开理发店;二是挑着理发担子走街串巷;三是胁下夹个工具包上门去做事,用主家的椅子、洗脸盆和热水。富子源一再嘱咐他 ,八仙楼什么都备着,只带工具就行,挑着个理发担子,麻烦。
从关圣殿到城西窑湾街的八仙楼,也就十来个站,三四十分钟就够了。如今生活变得讲究,公交车里都有空调,冷气嗖嗖直往人怀里钻。车上人不多,郝秋声坐 在车窗边,看街上过往的大车、小车,看商店五光十色的橱窗广告,忽然想起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站在城楼唱的一个名段,头一句就是“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他此刻不是站在城楼,而是坐在清凉的公交车里看风景,于是忍不住悄然一笑。笑过了,赶忙用左手去捏捏右胁下夹着的工具包,硬硬的,都在!
车快到八仙楼这一站时,郝秋声赶快站起来,走到车厢中部的下车口。车门一开,他噌地就下了车。八仙楼立在街的对面,再往前走几米的位置上,三层楼,红 檐碧瓦,二楼和三楼都起翘角,又精致又古典。大门上悬一块“八仙楼”的隶书匾额,是本地一位大书法家题写的。富子源说,八仙楼虽然也对外营业,但主要是用于招待他的客户和亲戚、朋友。每次邀“插友”聚会都在三楼,为了安静,三楼的下午和晚上不接待其他客人,只供他们使用。
这块地方叫窑湾风景区,人气很旺。窑湾街是一条古街,早几年,又全面修整和扩建,变得焕然一新,附近还有唐代的遗存唐兴寺和唐兴桥,曾国藩湘军打造战 船的杨梅洲……郝秋声很佩服富子源,当然还有其他的老板,有眼光也有实力,就敢提早在窑湾街置产开店!
郝秋声在站台边的石凳上坐了一阵,看看表,三点还差十分。于是,横过街道,走到对面的一排店铺前,再往前走去。比八仙楼气派的店铺还有好多家,怎么只有八仙楼挂上了站名?现在都市场化了,挂一个站名,要十万元,富子源出得起这个钱。这条窑湾街,只有一个站,而且叫八仙楼,市民到这里来玩,众口一声 “到八仙楼去”,这个广告效应,太牛逼了。
郝秋声走到了八仙楼的大门口,他正要步上三级台阶去推开门,门忽然从里面拉开了,冰凉的冷气和富子源一起,蹿到了他的面前。
“秋声兄,请进!我在此恭候一阵了。”
“太隆重了,你每次都这样,叫我如何是好!”
“我们的脑壳都在你的刀下,不客气还行?”
两个人亲亲热热走进了一楼的店堂。
郝秋声问:“他们都来了?”
“危楼晓一行都来了。我原以为侯品来不了,他退休多年,忽然老夫聊发少年狂,要求到一个远乡贫困村去当‘第一书记’,正好到城里来办事,赶上了。”
他们边说边上楼,上到三楼后,再走向顶端的一个名叫“千秋岁”的包厢。富子源抢先一步,推开门,大声说:“秋声兄驾到!”
里面正坐着喝茶、聊天的六条汉子,赶快站起来打招呼。郝秋声憨憨地笑,一个一个地致意。
这个包厢很大,四壁字画。左边置放一个大圆桌、八把大圈椅,桌子正中已放了四瓶正宗的茅台酒,那是为晚宴备下的。右边挨墙是一排长沙发和茶几,茶几边 再摆放着麻将桌和棋牌桌。在右边上端靠窗户处,立着一个长条梨木案子,案子前面摆着一把紫檀高背官帽椅。郝秋声每次看见这梨木案、官帽椅,心里就感动,都是清代的东西,是从富子源家中书房里搬来的,用完了再搬回去。
郝秋声径直走到梨木案前,解开布包,把工具依次放好,笑着问:“哪位仁兄先上座?其余的只管打牌、下棋。”
“秋声兄,我们不打牌也不下棋,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看你的好刀法。”
“我的头发还没长起来哩,今天就免了。”
富子源把大伙依次看了一遍,果然都是发短须净,于是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劳驾秋声兄修理我这个脑壳我这块脸。白围单、白毛巾、热水、肥皂水,服务员马上就送来。”
郝秋声说:“你是太忙了,忙得一头乱发如野草,一脸钢针胡子打结坨。我要先给你刮脸,来个久不用的老法子,光热热的毛巾把子都要用三个,行话叫‘连升 三级’。然后,再为你剃头。
瘦瘦高高的危楼晓,退休前在湘潭大学中文系教戏剧学,一听“连升三级”四个字,马上想到了京剧中的《连升三级》。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说:“这个老法子,不要用在富兄的脸上。”
侯品问:“为什么?”
“因为富兄大学毕业后,分配当了公务员,可他不安分,硬要辞职下海去当老板,一转眼就多少年了。他不在体制之内,连升三级对他来说有什么用?”
侯品说:“你是个读书读多了的老夫子,这不过是理发行当讨彩的吉利话罢了。”
在国有大工厂退休的高级技工车向前,一身腱子肉鼓鼓的,关切地问:“我和羿振羽都是做工出身,不过他是工程师,我是钳工,手上都还有点技术,有什么忙要帮,召唤一声。”
侯品说:“我也一直在想‘连升三级’的事。”
危楼晓说:“我的话马上就应验了,是不是?”
侯品摇摇头,说:“这个‘连升三级’是:首先把贫困户的危房改造好,上面的拨款到位了,已经开始动工;第二步是发展养羊、养牛的养殖业,增加村民的收入;第三步是办个文化技术班,让一些干不了重体力活的人,学理发学麵学修理电器。”
富子源说:“这个‘连升三级’好!改造危房,红砖、青瓦、木料不足的部分,我来捐赠。”
“教剃头技术,我应该合格。”郝秋声大声说。
羿振羽说:“教修理电器,我和车向前来,小菜一碟!”
侯品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一个躬,表示谢意。然后装出很严肃的样子,说:“郝兄,赶快让富兄‘连升三级’吧。”
大家忍不住又笑了。
这时,几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推门进来,送热水、白围单、白毛巾、肥皂水和毛刷,一一放到长案上后,赶快离开了。
系好白围单的富子源,仰起脸,把头搁到官帽椅的靠背上。郝秋声一手端着盛肥皂水泡沫的杯子,一手执圆柄毛刷,把这块脸涂得一片白,然后拧出一个热水毛 巾把子,敷到脸上。
危楼晓问:“这是‘连升三级’的第一‘级,学术名称是什么?”
车向前正喝茶,笑得差点噎住了,忙把嘴里的茶水吐掉,说:“亲爱的教授,你又要考证什么了?”
“寻根问底,是我的习惯。”
郝秋声说:“这叫‘刮前闷’,为的是把胡子‘闷’软‘闷’松。过一会儿,揭去毛巾,用第二个热毛巾把子,把满脸的肥皂泡沫细细擦个干净。危兄,这第二‘级’的俗名,哈哈,不,学术名称叫‘ 闷后擦’。然后才是下刀刮胡子刮脸。刮完了,再用第三个毛巾把子,飞快地在脸上‘顺’一遍,叫作‘刮后顺’。”
危楼晓说:“这不是学问是什么?不打扰郝兄了,你干活,我们聊天。我记起来了,这‘连升三级’郝兄用过一次。在当年的知青屋,是一个初冬的夜晚,你们还记得吗?”
雅间里突然静下来。危楼晓的话,让大家想起了有这么回事。
那是他们插队落户的第二年初冬。雪还没落下来,但风像刀子一样尖利。白天修水利,又累又冷又饿。回到知青屋,赶忙在冰凉的火塘里,架上柴草和干树蔸子,烧出烈烈的火焰。然后在火灰里埋上红薯煨,晚餐只能这样对付。在水利工地,倒可以吃上一顿由生产队供应的中饭:苞谷粒子与大米同煮。回到这里,就只 能吃红薯了。蒸红薯、煮红薯、煨红薯,不管怎么变花样,还是红薯。
天黑下来,点亮了小油灯,火塘里飘起煨红薯的香味。
接着又烧出一大瓦壶开水,把八个粗瓷碗倒满。再寻出一个酱油瓶,在每个碗里滴了几滴,这就是可口的汤了。火塘四周铺着几块草垫子,八个人坐下来,准备 吃晚饭。
木板门忽然轻轻地敲响。
粗壮的车向前咚地跳起来,跑过去打开门,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用长沙话问:“我是过路的,可以进来暖一暖身子吗?”
“请进!”
门又重新拴好。车向前把一个脏乎乎的汉子,领到火塘边来,让他坐在草垫上。
火光里现出汉子一头又长又乱又脏的头发,连鬓胡几乎爬满了整个脸;棉衣破破烂烂,好些地方露出了棉花。
富子源去拿来一个粗瓷碗,倒上开水再滴几滴酱油,递给汉子时问道:“同志,贵姓?”
汉子接过碗,说:“你应该叫我文老师。同门为朋,同志为友,我们不是同辈人。哦,这个年代,都叫同志,我失言了,抱歉。”
危楼晓从火灰里扒出煨熟的红薯,先把两只放到汉子的脚边。“文老师,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只有这种招待,莫见怪。”
“惭愧,我早就不是老师了。冒昧打扰,请你们原谅。”
文老师端起碗,细细地嗫了一口,说:“味道不错。”放下碗,再慢慢地剥开煨焦的红薯皮,咬了一小口黄黄的肉,点点头,说:“好吃。”
“文老师,你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富子源问。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反正是迷了路,乱走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又冷又饿,想找旅舍和饭店,哪里有啊。忽然发现了这栋旧房子,门楣上的木匾,用红漆写了‘知青屋’三个字。知青,肯定是城里来的,还都有文化,不会拒绝我进屋,果然!”
富子源指了指郝秋声,说:“他是我们知青屋的剃头匠,过会儿给你剃一个?”
“真的吗?我多少日子没理发了,难受。”
“他的手艺好得很哩。”
文老师把脸转向郝秋声,说:“我这脸,只怕要用‘连升三级’,你会吗?”
“家传的手艺,当然会!”
“了不起啊,请问尊姓大名?”
“姓郝名秋声。我是秋天生的,我爹请一位老师取的名。”
“唐宋散文八大家中的欧阳修,有一篇名文叫《秋声赋》,你们读过吗?”
“没读过。”
“那我来背一遍给你们听。”
文老师微微闭上眼睛,用普通话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 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纵纵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窗外,风声飒飒,应和着他的朗诵声,令所有人陶醉而生敬意。
用完了晚餐,郝秋声为文老师刮脸、剃头。刮脸用“连升三级”,得有三个热毛巾把子,郝秋声只有一条洗脸毛巾,富子源和危楼晓赶快把自己的洗脸毛巾拿来。剃头是先用热水泡过头后,再用手推剪理出一个大分头。文老师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容光焕发,也就五十岁的样子。
“我都‘连升三级’了,可以去一个美好的地方了!各位小友,谢谢。你们明日还要出工,快回房里睡觉。我就守在火塘边,困了打个盹。”
天亮时,他们才发现文老师在他们熟睡后走了。火塘里浇了水,早把火熄了。草垫上放着一叠钱,一元的,两角的,一角的,还有分票。
又过了几天,有消息传来:离知青屋五里外的一个大水塘里,发现了一具刮净脸理了发的男尸,内衣的口袋里有一个工作证,姓名文振华,是湘楚师范大学中文 系的著名教授,从牛棚里出逃的反动学术权威,畏罪自杀。
八个人在一个傍晚,去了那个大水塘,在岸边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
头脸收拾规整的富子源,蓦地站起来说:“后来,搞专案的来调查,问是谁给文教授剃头刮脸的?秋声兄说:‘是我。与其他人无关。’你们几位都说:‘是我们给文教授开的门、端的水、煨的红薯、留的宿。’只有我没有吭声,我的出身不容我答话,我是个胆小鬼!”
郝秋声收捡好工具,说:“领我们去大水塘的,就是你富兄。我们这群‘插友’识得好坏,做人有做人的样子,没得说!”
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秒针正好叠在“6”字上。
富子源大声说:“几十年过去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叫服务员上菜,我们好好地喝几杯酒!”
下
垂花海棠式的大吊灯,半开玉兰式的壁灯,横竖成排星星式的顶灯,都亮了,“千秋岁”包厢灿烂辉煌。
富子源坐在上首正中的圈椅上,右边坐的是郝秋声,左边坐的是侯品。再依次排列的是危楼晓、车向前、羿振羽、宓必、江碧流。
头一道菜上的是一大盆莼鲈羹,接着是红烧肉、炖猪脚、焦炸鳝鱼、麻辣螺蛳片、蛋包虾仁、红煨酱肘、绣球鱼翅、爆炒团鱼、清熘藕片,摆了满满一桌子。
这八个人都能喝酒,用的是一次可盛五钱酒的瓷杯子,同起同落,谁喊一声“干”,仰脖就是一口干个底朝天。
危楼晓说:“八仙楼,聚了我们八个‘插友’,一段佳话!京剧《坐寨盗马》,窦尔敦唱‘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正合此情此景。”
郝秋声说:“这一段我最喜欢听,情深意长。”
富子源对坐在下首的宓必和江碧流说:“你们两个刚才就不怎么说话,守口如瓶啊。现在酒劲上来了,该说点什么吧?”
宓必是商业局退休的,江碧流曾是自来水厂净化车间的工人,两个人又同住一个社区,关系很好。
江碧流说:“这么好的茅台酒,这么丰盛的美味佳肴,嘴巴喝和吃的都忙不赢,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富兄要我讲话,我透露一个秘密,好不好?”
“好。”
“快讲!”
“这个秘密关系到在座的每个人,你们先干完一杯酒,我才讲。”
郝秋声说:“这有何难!”
七个人立马把酒喝了。
“当年在知青屋,谁个最喜欢写日记?宓必!他把我们每天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比如郝兄为我们剃头,知青屋来过什么人,比如那位文教授,都写在日记里。这几年,他在慢慢整理,改正错别字,修正语法错误,但内容保持原貌,准备自费公开出版一本二十多万字的书,叫《插友日记》 。”
宓必说:“我嘱咐你先别说出去,喝了几杯马尿,你就信口开河了。”
富子源问:“这是大好事,要不要让我表示点意思?”
“出书的钱,不缺。”
“你让我们留名于世,谢谢。我们七个人一起敬你一杯,为了那不能忘却的岁月,干!”杯子碰得叮当响,痛快。
危楼晓说:“这本书应该出版面世!不管是艰难岁月还是繁华盛世,人性中最温馨最柔软的善不可陨灭,具善心才有家国情怀,才有美梦成真。诸兄可首肯我的说法?”
“好!”宓必摸了摸谢顶的头,大声说。
危楼晓又说:“我毛笔字还拿得出手,宓必兄,我来题写书名如何?这个序,应请富子源来写,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知青屋的,可以在序中略做补充,《插友日记》就无遗憾了。”
宓必说:“我是求之不得啊。来,我先敬二兄一杯致谢!”
大家拼命鼓掌,又是喊又是叫。
四瓶酒喝完,又添了一瓶。
郝秋声趔趔趄趄站起来,手端酒杯,说:
“想不到我一个剃头匠……也要上书,高兴!诸兄……又这样看重我的手艺,高兴!那年文教授问我们……读过《秋声赋》没有,我留了心,后来赶快寻了……去读,一读就读了几十年。我来背给……你们听!”
他努力站正身子,又张开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刚念了“欧阳子方夜读书”一句,身子猛地一斜,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手中的瓷酒杯飞了出去,再落到 地上碎成几片。
坐在郝秋声两旁的富子源和危楼晓赶快离座,只见郝秋声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嘴角挤满了泡沫。富子源说:“不要动他,我打电话叫医院的急救车快来!”
侯品搓着手,着急地说:“喝酒喝出了事,这可怎么好?”
富子源说:“侯兄,你赶快离开,你是‘第一书记’,又是来城里办正事,是不能喝酒的。”侯品的脸,唰地变得通红。
“其他几位,也赶快回家去。大家统一口径:没有酒宴这回事。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你们放心。”
危楼晓说:“我们都退休了,跟你一起去医院,不怕!侯兄,你不能去,而且我们都能理解。”
侯品说:“我不是怕挨处分,是怕传到村里,惹得说闲话,把所有的扶贫干部都看低了。那……我先回去,有什么消息请打我的手机。”
子夜了。郝秋声早已进了抢救室,门关得紧紧的,只有医生和护士可以出人。抢救室外是一个小厅,摆着几把绿色的长靠椅。
富子源小声说:“刚才我问了一个护士,她说秋声兄有高血压病,加上喝酒过多,造成了心肌梗死和脑溢血,只怕难过此劫。”
危楼晓说:“得赶快把秋声兄的夫人和公子接来。”
富子源说:“平日里我都储存了诸兄家属的电话号码,我先给郝夫人马凤英和郝公子郝诚仁打电话,简单说明情况。我的两台小车都停在医院门口,司机也在, 请哪两位老兄去接他们来?我留在这里坐守。”
江碧流、宓必说:“我们分头去接!”
“麻烦二位老兄了。”小厅里只剩下五个人和他们的影子。
羿振羽说:“秋声兄是他们家的顶梁柱,万一……没救过来,他的夫人和儿子又哭又闹,怎么办?”
车向前说:“一是好言安慰,二是按常规出赔偿费。钱,我们都会尽力来。”
富子源摇摇头,说:“赔偿费不要你们出,我来付。只要他们不诉诸法律,否则,影响就大了,特别是侯品,会变成晚节不保。”
急救室的门忽然开了,穿戴白大褂、白帽子的大夫走出来,问:“家属在吗?”
富子源赶快上前,说:“家属快到了,我们是病人的好友。”
“对不起,病人没抢救过来,他走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急响,江碧流、宓必领头而来,紧跟在后的是郝诚仁背着母亲马凤英。
富子源把母子俩引到大夫跟前,说:“家属来了。”
大夫说:“郝秋声走了,请你们节哀。这个酒是怎么喝的?”说完,急急地走了。
马凤英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喊声,用拳头捶打儿子的背。“老郝啊,你怎么走在我前面了?应该走的是我呀……”
郝诚仁满脸是泪,他把母亲安放到长靠椅上,说:“妈,你不能这样,爹的老朋友都在,他们会更难受。”
富子源说:“郝夫人,诚仁小友,我对不住你们,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喝这么多酒!你们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我都会答应。”
马凤英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手帕,把泪水揩净,缓过一口气后,说:“这不能怪你们,是你们看得起他,每次来和你们聚会,他就开心得不得了。富先生刚才打电 话来,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郝一定是在最高兴的时候走的,是他的福气。”
说着说着,马凤英的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赶快用手帕揩去。
“从你们‘插友会’相聚开始,老郝就写了个纸条子装在封了口的信封里,交代我如果他出了事,我就赶快打开看,在上车之前,我已经看了,现在请你们也看 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拆了口的信封,再从里面掏出用半张材料纸写的纸条子,双手递给富子源。
几个人都围过来看。
纸条上排列着几行用圆珠笔写的字:“这个酒宴是我未得邀请主动要求参加的。平生嗜酒,无须劝也能自饮不止。因饮酒导致发病或者丧命,都与东道主和同桌者无关。我的亲属也不可提出任何无理要求。郝秋声亲书。”在姓名下,摁上了红色的指纹印。
所有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郝秋声居然会留下这样的纸条子,把责任自个儿担起来。而郝夫人也如此识大体,她不公开这个纸条子,谁会知道?
危楼晓把头一仰,浩叹一声,说:“我打手机去,叫侯品赶快来!秋声兄称得上是高山仰止的人物,让我们自惭形秽,必须三省吾身!”
余话
富子源调集手下的员工,和六个“插友”一道,在殡仪馆的悼念大厅,顺顺畅畅把郝秋声的丧事办完了。
六位“插友”各送五万元奠仪,富子源送了五十万,一并交给马凤英和郝诚仁。按旧俗,吊唁者在灵堂所赠的奠仪,亡人亲属是不能拒绝的。
富子源诚恳地对马凤英母子说:“你们以后若要买一套大些的房子,请打电话通知我,我只收半价。”
富子源又请郝诚仁代替郝秋声,加人“插友会”微信群,有什么活动一定要请他来参加。
郝诚仁流着泪点头,然后说:“我一定来!我会带上爹的那套工具,来为各位叔叔、伯伯剃头、刮脸。你们看见我,就像看见我爹一样。”
许多天过去了,郝家没有来买房。
富子源很诧异,是不是不想领受这个优惠价,到别的房地产公司去买房了?他把这个想法,在电话里告诉了危楼晓。
危楼晓说:“他们不会买房!早几天我去古双巷的郝家,看望马凤英。郝诚仁一家已搬进了祖屋,既可照顾老太太,也可以节约在外租房的费用,空间是挤了点,但住得下,一家人和和美美。马凤英对我说:‘你们的深情厚谊,我们感激不尽,但所送的奠仪是绝不能用来买房的,都稳稳地存进了银行。老郝不在了,我们还在!人情是有来有往的,有来无往就失礼,也会让老郝在九泉之下不安。’郝诚仁坐在他母亲身边,很平静,看得出他很赞成老太太的做法。
富子源长叹一声后,突然呜呜咽咽大哭起来。
危楼晓对着手机,大声喊道:“富兄,富兄,你……怎么啦……”
(《芙蓉》2019年第6期)
责编:刘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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