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记忆
——瓜棚脚下忆谭嗲
文/胡家建
千年奔腾的藕池河在注滋口段突然变得暴躁不安起来,湍急的河水在狭窄的河道中咆哮、冲撞、撕咬,狂暴的激流拍打挤压河岸,卷起的黄色浪头排闼而来,呼啸而去,终于在刘家铺撕开一条口子。河水调头,浩浩荡荡,一路向北。
欢乐的河水,冲刷东洞庭湖的沙洲,延绵20余里,经良心堡,绕悦来客栈,才收敛他狂躁的脾气,在下壕灞弯腰喘气歇栖,河面顿时变得舒缓宽敞起来,河水欢笑着冲出望君洲,在古苍梧台拥抱西来的华容河。
悦来河诞生了!
据说悦来河起初叫月牙河,清朝末年,河上游良心堡沙洲上有一家悦来客栈,饭店终年聚集了南来北往的商贾达人和骚人墨客。一天,一位诗人酒后兴起,脱口道出了春秋时期孔子在《论语·子路》中说的:“叶公问政。子曰:近者悦,远者来。”他提议,何不将月牙河改成了悦来河。客人们齐声说“妙!”,于是,悦来河这个名字就这样延续下来了。
后来,悦来河果然承载了圣人的灵气,三湘四水的农耕先驱者,欣然汇集在悦来河两岸,开垦出一片绿洲,打造出了江南第一大国营农场。
悦来河就像一轮下弦月,下壕灞就骑在月牙的背上。
月牙的弦顶上,有一片50余亩的绿地,那就是钱粮湖农场五分场六队的菜地。
绿孕育了生命。年年月月,这片绿地为六队500多妇孺老幼提供绿色蔬菜食品,延续农场的垦荒文明。
晨曦中,暮霭里,在那片绿地上,一年四季,你可以看到一位肩挑水桶,手拿锄头的长者在绿地里像蜜蜂那样辛勤地耕耘,人们都尊称他为“谭嗲”。
谭嗲名叫谭汉高,祖籍湖南南县三仙湖,他身材瘦小,体重不到一百斤,古铜色的脸上刻着果敢和刚毅。在我的印象中,谭嗲总是赤着脚,裤管卷到小腿肚上,整天寻寻觅觅、鼓鼓捣捣忙个不停。他就像一粒原子核,体量虽小,能量无限。
1962年春,谭嗲带着全家8口人移民到钱粮湖,落脚六队后就担负起经营菜园的任务来。
农场当时的建制是总场下面设八个农业分场,分场下设十几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下设四个农业小队,队上的菜园组、林业组、畜牧组、幼儿园和食堂,都是队部机关的直属单位,谭嗲是菜园组的头,领导着夫人和其他四五位菜农,也算是队部直属机关的小领导。
谭嗲上过半年私塾,读过《捷径杂字》和《幼学》,识文断字,书信记账,他都能胜任。菜园的蔬菜销售,账目来往,都是谭嗲一手操办,他把菜园管理得井井有条,账本记得清清楚楚。
建场初期,职工没有菜园自留地,每天的蔬菜,大都是从谭嗲的菜园中购买。在那缺粮、缺蛋白质的苦日子里,谭嗲的菜园成了延续生命的圣地。一分钱一斤的冬瓜,两分钱一斤的南瓜,职工一担担买回去后当菜又当粮。
谭嗲的种菜技能是从何处继承而来的不得而知,他种的冬瓜像石磙,南瓜像盘鼓,健硕得只有男人才搬得动。
种菜需要大量的水和肥,谭嗲肩不离扁担,和其他几位男菜农从悦来河一担担把水运上来浇灌菜地,从四个小队的公共厕所中掏出人粪作为蔬菜的有机肥料。
谭嗲的菜园很讲究布局,春夏秋冬的菜都有比较固定的位置。他讲究精耕细作,土地轮种,绿色食品孕育的农场后代,大都身健体壮,儿时很少听说有人得癌症。
我常想,自己总是保持好的身材,老人常有的“三高”没有一高,终年连感冒也不得,这可能是小时候托谭嗲的福吃了他种的绿色食品打下的免疫基础吧。
夏秋两季,是谭嗲最辛苦的季节,菜园种植了大片的西瓜和香瓜,春天一片翠绿,夏秋一地金黄。瓜熟之时是谭嗲最烦心的时候,队上的毛孩从地雷战、地道战电影中学来的潜伏技术,用躲猫猫来对付谭嗲,白天黑夜匍匐潜入瓜地偷瓜。
谭嗲在瓜地中央用四根木柱架起了一个两丈多高的瞭望塔,塔上开了临时床铺,塔顶用茅草做盖,三节电手电筒就是探照灯,吃饭睡觉日夜守候在瞭望塔架上。
瓜熟了,谭嗲的身板更瘦了,眼也熬红了,他护瓜的责任更重了。
谭嗲守瓜有他的原则,他信奉老祖宗说的赶人不上百步的规矩,对偷瓜的孩子从不穷追猛打,发现后吆喝一声提出口头警告,通常是一句重复了无数遍的南县土话:“日地日地搞,夜里夜里搞,抓到后把你们的皮都剐嘎!”
谭嗲从没抓到过毛孩,不是抓不到,而是他不抓,他担心抓到后会生尴尬,即使真的抓到后他也不会像他嘴上说的要剐皮,那都是虚张声势,吓唬屁孩,他的目的是将他们赶走了事。毕竟在那缺衣少食的年月,一年四季孩子们也没什么东西吃。
我家三兄弟从未染指过谭嗲的瓜地,一是胆小,二是脸皮薄。谭嗲心中有数。当我和弟弟到菜园买菜之时,谭嗲正在瓜棚底下忙碌,见我们来了,笑眯眯地打招呼,还对旁边的江嗲说:“国仿的几咋崽规矩,从不来摸瓜。”他边说边从瓜地里挑选了几个熟透了的西瓜和香瓜让我们兄弟品尝。
“做事只有三宗狠,栽秧割谷扯棉梗。”农场的“双枪”,是职工一年中最辛苦的时段,高温天气下要把早稻收割,抢插晚稻。春争日,夏争时,不分日夜苦干,职工体力消耗大,茶水和瓜果就成了消暑的必用品。
每天,四个小队都派职工到谭嗲的菜园采摘西瓜和香瓜,一天两次,运到田间给职工消暑解渴。每当担瓜人还在田埂上悠悠迈步时,职工们就开始欢呼起来:“谭嗲的瓜来了!” “谭嗲的瓜来了!”暑中送瓜,一是帮助职工解渴恢复体力,二是他们也可以上岸喘喘气,松松已经累得酸痛的腰背。
仲秋时节,谭嗲的瓜地叶黄藤萎,西瓜和香瓜采摘接近尾声,孩子们天天探究谭嗲的动静,伸着脖子等待他开放瓜地的时刻。
瓜地开放的那天,周围围满了大人小孩,就像过节赶集那样热闹。只听谭嗲一声“开啰!”他一挥手,百来号人争先恐后连滚带爬涌进瓜地,在沟洼草丛中寻找漏网的西瓜和香瓜。当孩子们找到的瓜装满带来的篮子时,脸上笑得绽开了花朵。这是一年中他们最幸福的一天。
冬天是缺菜的季节,但谭嗲的菜园依然一片翠绿。大白菜、包心菜、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大蒜、洋葱和灰萝卜这些耐寒蔬菜把菜园装点得春意盎然。
灰萝卜产量高,个头大,职工把它剁碎后掺入少量的米煮成灰萝卜饭,这种饭涩涩的有一种气味,不好吃,但能填饱肚子。记得小时候端起一碗灰萝卜饭,用筷子在碗中翻来翻去,找到几个米团就是最高兴的事了。
后来离开了农场,再也没有见过灰萝卜,就是见了估计也不愿再去碰它,但想起灰萝卜也就自然会想起谭嗲,苦涩的回忆中带着甜蜜。
谭嗲育有三个女儿,六个儿子,他像培育蔬果那样精心养育后代。在六队,谭嗲的家是第一大家庭,他为六队培养了第一个高中生,第一个中心学校校长,一个大学生。九个儿女,个个知事明理,善良为人,凭良心做事,各自在不同的岗位为国家效力。
谭嗲读书不多,但他有他自己做人处事的原则。传宗接代是个自然过程,他养育九个儿女,也是顺其自然,在那个过苦日子的年代里,孩子出生是有喜有忧,多少也有些无奈和忧愁。孩子既然降临世界,是上帝的安排,就要全力呵护。
谭嗲生崽育女我们当然不要上升到什么理论高度,他也没有什么理论,但谭嗲的生育实践,诠释了人类的生育规律:能多生的就多生,只能少生就少生,不愿生的就不生,这样平均起来人口就能有序平衡增长。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国家,人多好办事。
谭嗲有福儿女多,他没有重男轻女的老思想,儿女都是爹妈心尖上的肉,他养儿育女,男女一样的待遇,一样的疼爱。
在笔者看来,生男生女也是自然规律,循其轨,顺其道,阴阳平衡,春和日丽,社会和谐,国泰民安。
我家与谭家都住在公家分配的排子茅屋里,两家相隔就是那么几百米,远亲不如近邻,半个多世纪以来,胡谭两家有些鲜为人知的交际和往来。
1969年,谭嗲的大儿子谭道高中毕业,我刚好初中毕业,可能是落实知识分子的政策吧,队上把我们两人分配到鸭棚当鸭倌,谭道跑运输,一条扁担长的鸭划子闯荡沟港湖汊,阅尽洞庭春色。我被安排守棚当炊事员,十几岁的少年,天天把锅刷的锃光瓦亮,红椒大蒜炒鸭蛋的香味溢满鸭棚,此生的厨艺,从鸭棚启蒙。
我和谭道共枕过洞庭的波涛,共沐过春夜融融的月光。入夜,棚榻上四条汉子抵足而眠,棚内鼾声大作,棚外蛙声一片。
后来我们两人被继续落实政策,双双调到五中教书,工作时我们切磋教艺,闲暇时放肆插科打诨穷乐呵,度过了一段令人怀念的开心时光。
谭嗲的二儿子谭和自学成才,人物素描画得栩栩如生,我父母曾恭恭敬敬地请他画过像。
谭嗲为人真诚实在,不弄虚,不做假。五分场武斗时期,靠近菜园的公路上击毁了一台作为土坦克的东方红拖拉机,驾驶室内留下了一滩血迹。一个造反派想扩大事态,从谭嗲的菜园中捡起一把锄头,拿到驾驶室就往锄头上抹血。谭嗲发现后,赶来大声说:“那是我的锄头,它没有参加武斗。”随后,他一把抢过锄头就回菜园了。
谭嗲培育绿色,护卫绿色,更珍爱生命。
胡家与谭家结下生死之交是谭嗲当年在悦来河上的惊鸿一跳。
一个仲夏的傍晚,我小弟银山在悦来河中追赶几只鸭子,不慎掉入深水坑中,当时正是下午上工的时间,大人们都在地里干活。
银山在水中挣扎了几下,水的漩涡就没了他的头顶,岸上的姐姐和小孩都不会游泳。姐姐急得大声呼救。当时谭嗲正在菜园劳动,听见呼救声就冲了过来,衣服都未脱就纵身一跳跃入水中寻找,他换了几口气,喝了几口水,终于把沉在河底的银山拖上岸了。
经过几番急救,银山终于脱险了。谭嗲才放心回他的菜地。
事后才知道,其实谭嗲的水性也不太好,他说他看见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要完结,他不能见死不救,就不顾一切跳下去了。
谭嗲的绿地紧靠河边,每年夏天,孩子们喜欢在河里玩耍,经常出现险情。谭嗲从河里不止救起过银山,还救过张业新的二儿子冬伢子,邓顺学的儿子邓建文。谭嗲简直就是悦来河边的守护神。
救命之恩难忘,银山结婚时,没有忘记这位救命恩人,把谭嗲请来在婚宴上坐了上席。
谭嗲不拘言笑,表面看起来冷峻,但在他的内心柔软的心窝里,珍藏着人类本能的善良和慈悲。
阙春庭是队上一位有所谓历史问题的老人,大家都称他为“阙老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别人都避开他,没人和他说话。但谭嗲不嫌弃他,阙春庭到谭嗲家串门,谭嗲笑脸相迎,阙老倌脸上显出了少有的笑容,他还高兴地演示板凳拳。阙老倌在谭嗲那儿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情。
耳濡目染,有一天,谭嗲的三儿子谭平看到阙老倌打水时提不动一桶水时,谭平过去帮他提了起来。
谭嗲的仁爱之心还体现他对待动物的态度上。农场蛇多,谭嗲见了从不打它们。谭嗲一次在野外放鹅在草地上睡着了,一条蝮蛇爬进了他的裤脚却没有咬他,他着实吓了一跳。谭嗲回到家惊恐且惊喜地对家人说:“这是我从不打蛇的回报吧?”
敬畏天道、爱护自然、善待动物是谭嗲的天性。冬天下雪,他怕他看的牛冻坏,就把牛牵进自家本不宽敞的堂屋避寒。他常说,人蓄一般,都是生命。
后来,我们兄弟背井离乡,移民海外,谭嗲的那块菜园何时消失的不得而知,谭嗲走完他辛劳的一生离开人世时,我们兄弟也不在他身边,没有机会在他的灵前叩一个头,烧一柱香,给我们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谭嗲离开我们已有18年了,斯人已逝,精神长存。河边的那片绿地,谭嗲往事经历,他的救人壮举,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越来越清晰,对他的怀念之情越来越浓厚,谭嗲的音容笑貌已永远印刻在我们的脑海中。
我赞美绿的永恒,它是生命的元素,凝聚成人类文明的音符。谭嗲的一生,就是一首亘古未变的绿的颂歌。
(2022年元月8日第二稿于芝加哥枫林阁)
注释:嗲:湖南方言,对男性祖辈的尊称。
作者简介:
胡家建,湖南澧县人,1978年考入湖南湘潭大学中文系,1996年获得美国肯特州立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出版散文集《泪汇心河》和长篇小说《古月情殇》。早年在《记者文学》发表报告文学五篇,先后在国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散文和诗歌200余篇。现任美国芝加哥市政府资深公务员、芝加哥公共图书馆高级馆员、湘潭大学北美校友会荣誉会长、北美北斗星文学社社长兼总编辑,是信息咨询、编目和分类专家。
责编:封豪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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