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始觉长安近
文/杨志强
2015年3月,第十一届国展截稿前夕,湖南省青年书协冲刺国展公益培训班火了,不仅本省的人来了,不远千里从乌鲁木齐的人都来了。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梁理,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娄底老兄说了一句:“作为南方人,梁理身高有点突出了。”
后来,见到他在北大和斯坦福访学时的照片,在一众人丛中,同样显现得魁梧。
我就想:也许高个儿的肩膀,能多撑住一些东西?
入世·经世
2014年底,34岁的梁理找到周少剑、朱杰、文佐、夏碧波诸人,商议一个筹划了很长时间的事儿——办国展公益班。梁理半遮半掩地把计划和盘托出,在场的人都表示赞同,他又来了一句:“说好了,公益班,全免费。各位不仅没有授课费,每人还得提供一件作品作奖品。会写字的写字,会刻印的刻印。”
此时的梁理还只是湖南省青年书协秘书长,他组织了省内的国展高手来分类捉对培训。数百人齐聚青年书协根据地弘山画院,培训完了之后就立即把作品投向第十一届国展。
办公益班其实是个累活,不仅要做好课程安排导师选任这些“形而上”的事儿,还得要弄好吃喝拉撒睡这些“形而下”的事儿,且因其公益,完全免费学习,少有功利驱动,打的呆仗。
大抵,围着一桌好菜高谈阔论是件风雅的事儿,而围着一个灶台煎炒蒸煮是件费神的事儿,少不了蓬首垢面,也少不了胼手胼肢,一般来说,这种事儿高手不屑为,低手干不了,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梁理却不辞辛劳,公益班随着他接任青年书协主席一届一届办下来了,如今已办六届,培训学员数以万计,培训的场所从最初的弘山画院扩展到了其他城市和省会的好些个大学。
每每看着人潮涌入,导师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梁理就觉得很欣慰。
培训是发现与培育书法人才,展览则是探索与发现作品。梁理操刀举办了全国青年书法家协会联盟首届双年展,近万青年把这个展览当成重要“国展”,作品雪片般飞往长沙。
此后,他又策划组织了湖南浙江实力派青年书法联展、浙陕湘桂四省实力书法家小品展、湖南泉州青年书法联展等等,在交流中促进提升。
为提升,他外联名家大家来讲学;为普及,他主动到各个高校去讲座;为拓展,他组织青年书家一起为“抗疫”加油。
愚笨如我都知道,不干事只有一个指责,那就是“为什么不干事”,而干事却会面临千百种指责,从干事的动机到干事的起因经过结果,都可以找出许多条看起来十分有理的批评意见。
“双年展”似乎就可以作为这个规律例证:没有多少人愿意接手这种费神费事费力费钱的活儿,所以“全国”青年书协联盟的双年展至今为止还只办了首届,00后们急切盼望的第二届还不知道何时落地。
因而,愚笨如我也知道,纵然有千百种指责,但干事的人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干成的那一天。
入室·筑室
梁理家乡望城茶亭有一座五层高的“惜字塔”,那是建于道光年间的文物。1900年塔顶被雷击毁,尔后长出一株朴树,根系穿过塔身,直至塔基,树冠张开,塔树一体,亭亭如盖。
惜字塔边长大的梁理幼有文化滋润。孙晓云老师曾说过农业中产阶层是书法赖以生存的温床。我所知晓的当代书家,大都有受益于这一阶层的经历,梁理自然也不例外。
小的时候,梁理喜欢读大门上的对联。逢年过节或是红白喜事,乡村人家总是找文化人写满对联,以便营造氛围。写的人在此过程中感受到了尊重,请的人在此过程中感受到了力量,我知道那是文化的力量。
八九岁的梁理就这样一家一家看过去,然后一联一联记下来,最有印象的还是一家刘姓人家收媳妇时写的对联,那叫一个高端大气:“彭城堂添凤,石牛湾卧龙。”
回忆起这些的梁理说:“也许乡村文化并不那么高端,但如果没有当年的启蒙,哪里会有今天的收获。”
长大后的梁理其实是个非常恋乡的人。其他人都把自己的展览办在大城市,好吸引更多的“高端人群”,他却一次次地把展览办在自己老家的“知微园”里,好让更多的乡亲来参观。他特意请来礼仪公司进行铺展,排排站的礼仪小姐热情欢迎各路乡亲。
与城市的欣欣向荣相对照,农村中产的凋敝十分惊人,那是因为农村的优秀儿郎大都走出乡村就一去不返。而梁理虽996于城市,却一次次的起航与归航之间奔跑,乡亲桑梓也因此而可能成荫——即便做不到,也许能在观展的孩子心中种下一颗籽,有一天也会发芽,就如当年的梁理那样?
再壮丽的航程都隐藏着回归的航线,况,田园将芜,胡不归?
从乡村走出的梁理,热切期盼获得顶尖的专业教育。他专程去北大读书法研究生班,后来,又专程去北兰亭作为驻会研修生学习,再后来,他又参加杏坛美术馆首届高研班学习。在他看来,北接中原之气,才是学书正溯。
而我们知道,在导师带领下登堂入室,是为了有一天自己起家筑室。
镜像·意象
书法自赵董而后,一直沿着精细的方向走,清中晚期的碑学勃兴,为这个方向作了颠覆性的拨反。无论我们承认与否,当代书法都一直在晚清碑学这个巨大的镜像之下,再多的花样都无法去掉这花样背后的布景。
梁理的近作,接续了从金农到何绍基的金石气,少了浓浓的国展味,对于看腻了傻白甜的国展作品的人们而言,无异一剂清醒剂。梁理现身说法:“书法不只有一个样式;在时流风气中成为独特一员,其价值不同于展厅中的三百分之一。”
其实就展厅作品而言,我们时代的书风是偏于阴柔的。这是由于展览越来越成为技巧的竞技场,越来越表面化的一种必然,同时也有着清末民初对于碑派书风反感情绪的持续影响。白蕉曾说过,自己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北碑这种粗俗的东西,在他看来,喜欢这个有点类似于“嗜痂”。对于这种“异食癖”,白蕉明显不屑。
那种故作颤笔,用焦墨枯笔堆砌出来的“金石气”确实让人生厌,把这种碑之末流比喻为“嗜痂”虽有些许刺耳,但出于矫枉的用心,这个比喻并非不可接受。
只是,帖学书风过于讲求细节,过于孤芳自赏,过于内敛平淡,与我们这个时代的波澜壮阔,与我们所经历的跌宕起伏,并不十分吻合。许多的国展作品,是肌肉记忆的展示,不是学养的心电图——创作的时候是在“套路”的,而非“走心”的。
梁理的创作走心的成分居多,肌肉记忆的成分偏少。有豪气,有浓情,再作书,不揣摩评委喜好,不追求展厅效应,主要为表达自我,这样的创作也许更接近于书法的本质吧。
梁理说他所学驳杂,往往两三年一变,有时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风格。我想,这种驳杂一方面是青年书家探索自己各种可能性的尝试,另一方面也是时代风气让人难以静心的影响——当然还有第三方面:创新能力的展示。固步自封的人是不可能有如此丰富的风格的,懒于思考的人也早已失去了探索精神。
梁理书法意象取法于何绍基较多,我想,不仅仅是何氏书风的影响,还有何氏理念的影响。何绍基曾言:“书虽一艺,然与性道通。”书法作为可以“上通大道”的技艺,有助于书家达到生命与艺术的合一境界。
拿起毛笔的梁理,有解衣磅礴之感。往往一作成功之后,他那种“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的神情就油然而生——我是加德满都最大的王,我是雪域高原最帅的郎!
此时,我就知道,所谓技进乎道,是怎样一回事了。
剑气·箫心
梁理以入世之情来写字,以经世之心来干事,穿行于庙堂与江湖之间,剑气箫心,未曾半刻消停。
其实,庙堂与江湖各有大道,交叉的时候少,并行的时候多,所以少有人能自在地穿行于二者之间。即便有,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也在不同场合呈现出不同面孔,比如,处在江湖之中就掏出庙堂名片,居于庙堂之上就掏出学术头衔,名片的正反两面他们运用自如,恰如他们变幻无穷的脸。
梁理却不同,他能在庙堂与江湖之间自在穿行,把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有韧劲儿地聚合起来,本色行事,以诚交友,于是在他这里,庙堂无谓为高,江湖无谓为远,高远之间,尽显人生境界。
见过梁理大碗喝酒的样子,那叫一个“东北虎西北狼,不如南方小绵羊,”一个字:豪气!而这,正是他努力干事的样子——是的,干实事的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
干事的时候疯得起来,写字的时候静得下来,无酸气,无腐气,有书卷气,在事功与书功的相辅相成中勇猛精进,这样的梁理,处江湖之远与在庙堂之高,都同样让人信服。
卡尔维诺说:“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
穿过长长的激流一般的青春隧道,成熟的叶片和果实一同坠落,猛一抬头,梁理就看到了高高矗立的春明门。
打马而进,春明门内,繁华似锦的长安城就在那里。
作者:杨志强
责编:唐慧
来源: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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