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志强

回溯过往一千年书法史可以知道，晚唐之后的书法一直沿着二王一路在发展，直至清中期邓石如等人以平民姿态崛起于书坛，碑学勃兴之态始成。鼎盛时，三尺之童十室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进入二十世纪以来，虽有沈尹默、白蕉等名家大师支撑，帖学的花园仍显凋零，远不如碑学的姹紫嫣红。且，不管你承不承认，在饱经战乱之后，凭一口真气活到浩劫之后的书风，也主要是碑派一脉。

梁理的风格就是在这样一个弥天照海的巨大镜像之下形成的。

梁理近期书风，似直接从金农和何绍基出。而这两位，恰是碑学勃兴时期最耀眼的两个。金农的“漆书”，用笔似刷，行笔只折不转，用墨似漆，笔画富于立体感，沉酣醇厚，古朴稚拙。而何绍基以颜字立身，走碑帖融合之道，神与迹化，“数百年书法于斯一振”。梁理既取何氏独尊中锋的优长，又出以金农式侧锋破笔，在苍莽中追求雄秀之意，师心自用，可谓善学。

除了在风格上追求朴茂雄逸，在用笔上多用篆籀的圆转劲健线条之外，梁理在章法上还注重参差多态。借鉴宋四家尺牍手札的章法，一行之中字数不一，数行并列错落有致，上下之间有意打破齐平，并利用文辞句读的衔接形成富有音韵感的节奏。另外在用墨上以浓为主，间用枯笔和涨墨，整体字幅既呈现出一定的张力，又不因焦墨颤笔而使这张力太过。这种笔法章法墨法上的刻意，有传统的因素在里面，但更多的是当代图像艺术的影响，这样一来，作品便富有时代气息。

梁理为今天的面貌作了较长时间的准备。这些年来，梁理几乎每隔两三年就转换一个风格，有碑有帖，左右开弓，腾挪躲闪，让人应接不暇。但在他看似驳杂的书路之中始终都有一条明确的主线，那就是北接中原之气，追求正大之风。他的学书方向始终都在北京，无论是参加北大的研究生班学习，还是到北兰亭的研修学习，还是在杏坛高研班求学，京派书风的开阔厚重，一直是他内心所喜，念兹在兹的。

这些年来，何绍基与赵之谦一道成为了展厅的宠儿，许多人奔着这一路风格的“冲击力”而去，用焦墨枯笔和密不透风的章法给评委留下深刻印象。何绍基书风说难不难，只要你掌握工具上的长锋羊毫和技法上的笔笔中锋，就不难写出何氏大样；但何氏书风说易并不易。何绍基自己都说“如写字用中锋然，一笔到底，四面都有，安得不厚？安得不韵？安得不雄浑？安得不淡远？这事切要握笔时提得起丹田工，高著眼光，盘曲纵送，自运神明，方得此气。”并且，何绍基为了追求这种“笔笔中锋”的效果，采用了“回腕”执笔方法，回腕法握笔时，手呈拳状，腕向内翻，往往一幅作品下来，累得汗流浃背，他老人家生生把一件风雅的事变成了体力活。

当前展厅里大大小小的“何绍基”们显然不会如此之“笨”我却看到的梁理似乎有意在追求这种聪明人不为的“笨拙”，而这与其浸润日久的“扎硬寨、打呆仗”是一脉相承的。

大抵，梁理虽多能，但在书法上勇于对自己“探底”，承认自己的“笨拙”，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上升，一营一寨的攻城掠地，并不奢望一口吃成个胖子。我见过他规规整整的魏碑楷书，也见过他从《礼器》一路萌发的隶书，都是认真严肃，法度严谨得让人诧异，乍一看，还以为置身于正书展的展厅之中。他在几经淘选之后，以碑立体，以金、何为用，此中轨迹正是其有别于时流的高明之处：下笨功夫也许才是真捷径；投机式的捷径在某个时点看来是获益的，但当这根K线拉长到整个艺术生涯的时候，却只是长阴线下的小波澜而已。艺术这个事儿，来不得半点假，你偷的那些懒取的那些巧，都会在你的作品中一览无余地泄露出来。

学习方法上的“笨拙”带来作品风格上的“古拙”，与某些展厅里“傻白甜”式的作品大异其趣。展览机制让无数平民爱好者有了进入专业领域的标志与阶梯，功不可没，甚至可以说，国展是大多数书法爱好者和书家的希望所在，没有国展，显然不行；但对于有志登高的书家而言，只有国展，远远不够。一个书家到了一定阶段，务必要把国展看得稍稍淡一些。年轻时，我们为评委写字，渴求评委的首肯，长大了，我们还是要为自己写点字，求得内心的宁静，否则，入展获奖再多，也不过只是在艺术简历里增添一个数字而已，又有多少人会在乎？

时至今日，国展愈来愈成为炫技和竞技之所，愈是惊险奇巧的技法愈是能拿高分，精巧精致精细精美，让人爱不释手，让人不忍刷掉。在这种趋势下，国展评选出的作品自然以帖学一路居多。然而，国展只是一个秀场，有些类似于考场作文，“嚆矢”“婞直”一路，技巧丰富，风格投机，固然能得满分，但距真正的创作尚远。所以，追求“至大至刚至中至正”的金石气风格，以阳刚雄健来反映时代波澜，不仅更显独立特行，还更有时代价值。

在一定程度上，梁理承续了清代以来碑学勃兴的伟大传统，也在一定程度上，梁理摆脱了为入展而削足适履的阶段，因而构成了个体的独特价值。诚然，他的笔法还不够精到，意境也不能说抵达了理想境地，可贵的是作品已经有魂，作者已然有胆，类似已有一幢建筑，虽家具尚不齐装修尚不精，但框子已有，大样已成，精雕细琢之事，自可在岁月的沉淀中细细打磨出来。

作者：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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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