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谈雅丽
“塔巴”就像一条蓝灰色的大鱼,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在东海激起一股大大的漩流,然后往日本岛的方向游走了。在海洋地图上,它看似蝌蚪状的身体,实际直径却达到1000公里,只是轻扫一下岱山岛,整个海岛都晃荡起来,十二级台风在东海洋面上吹,七八级大风吹到海岛让归港渔船上的旗帜哗哗乱响。
“塔巴”是一股强台风的名字,这股强热带风暴最高时速达到了126公里。在马来西亚语意中,“塔巴”意为叉尾鲇,一种淡水鲶鱼类,鱼身巨大,是马来西亚体积最大的淡水鱼。我在岱山岛与台风“塔巴”相遇了。
岱山是舟山群岛除本岛以外最大的一个海岛。远离大陆,孤悬于大海之上,像一枚青黛色的珍珠。人们称它为海天一国,东海蓬莱。从前岱山有一个村子叫徐福村,又名上船跳,当年秦始皇派徐福去寻找长生不老药,想找到神仙居住的地方——蓬莱。徐福带领三千童男童女渡海找到日本,他隐居这个岛国后就再没有回来,他们上船的地方被称之为上船跳,也是村子的名字。独特的海洋气候造就了岱山的风华绝代,秦始皇和徐福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上船的地方其实就是东海的蓬莱仙岛,只是当时的海岛十分荒芜,村舍破旧,野草遍地,几无人烟。
“塔巴”像家里喂养的一只宠物的名字,是一只善良温顺的大狗,实际上在它还没有到达宁波的三江口之前,毛茸茸的大尾只是轻轻地点了点这个码头,那是下午四点多,我从舟山大桥上经过,第一次听人说起台风“塔巴”即将大驾光临。舟山大桥横跨在群岛之间,宛如游龙般的大桥,我们在桥上行驶,道路前方铺满青灰的天空,两侧却是海水翻滚,无边无际。海面布满低沉的云层,脚底万顷浊浪。忽然一道金光刺破乌云,直射海面,使海面金光闪闪。天上的彤云和海面的粼粼波光连成一片,融为一体,甚是壮观。
因为台风“塔巴”,从宁波去岱山的直通班车和车船早已取消,我急急地赶往定海,想从定海的三江口赶乘岱山最后一班客船。赶着台风到来之前,这个客运港口将收留最后一批去海岛的人群。
乌云漫天,大风渐起,黑暗渐渐笼罩了三江口码头。我走上大风激荡的船头时轻轻舒了一口气,海风把白色的海浪卷起,推向远方。当我一个人跑到甲板第三层,四周静寂,只听见波浪拍打船舷噼叭作响的声音,“塔巴”已经把触角伸向不远处的岱山岛。船上接到海事局的消息,海上将马上完全封航,这就是说,我们会因“塔巴”被抱在海岛的怀里至少两天两夜。
岱山岛的一个甜美的夜晚,我们的住处靠近海湾,风吹过来,鼓起房间里的乳白窗纱。透过玻璃窗我看到近处的海如恶兽脊背般拱起涌动,我跑到阳台,海面上的天空居然闪烁着几颗稀疏的星星。远处的黑暗与大海合为一体,像一架空置的钢琴,钢琴声响,铿锵回旋。我关紧窗子,把台风“塔巴”的呼唤关在屋外。一个安静的、舒适的适合人类酣睡的海岛之夜,我很快睡熟了,风有多大,浪有多急,我全然不知。
天亮了,高桥客运码头已经停航,所有渔船、游轮皆不能出航。台风“塔巴”把整个岱山岛锁在它抚触的手掌之中。我起得很早,风急雨大,我在宾馆门厅前借了一把大伞,穿上风衣就出门了。我决定顶着台风去看看那些归港的渔船。穿过一座海港大桥,顺着路边叫 “海上升明月”的灯塔右拐,忽然看见一排排蓝红相间,或者是蓝白、红白相间的渔船,大概有几千艘渔船把岱山岛当成避风港,正停泊在风雨交加的海面。渔船船舷边标有“岱渔号”“岱航号”“舟山1号”等红色大字。大风把我的伞吹翻了,连风衣也被雨水淋湿,港口的渔船却纹丝不动,它们像尖刀或斧头一样的船头刺向海面,一阵大风吹过,它们只是在海水中晃荡了几下。渔民归港后,用粗大的缆绳把渔船固定在铁桩上,风吹日晒,黝黑粗笨的铁桩有些锈蚀。岸边、船上摆着刚刚卸下或者暂时还没能卸下的蟹笼,这些蟹笼都是米黄色或淡绿色,统一规格,一层层整整齐齐地码好了堆放在一起。
沿岸都是蟹笼、粗大的绳索、各种颜色的渔网,有时路边停放的一辆小货车装着从船上卸下来的铁机器,我猜不出有什么用途。零星的几个人在岸边、船上走动,他们穿着蓝色的雨衣,不时顺着悬梯爬上去,把船上一些小物件搬下来维修。或者只是四处察看一下,看看台风有没有卷走什么。对于常年生活在大海边的渔民来说,这是很普通的一次台风,他们已经平安归港,无需再紧张和害怕台风“塔巴”。港口就是渔船的家,风浪是家常便饭。每年7-8月,是东海台风肆虐的高发期,每个月至少有两次台风,“塔巴”只是临时过境,海岛上的一切防范工作都已准备就绪。
禁航,停止渔船出入,老百姓关门闭户。原定第二天举办的国际风筝节因为“塔巴”的大驾光临被推迟,一群国际赛手被滞留在鹿栏晴沙海滩边的一家民宿里。我们错过了风筝节精彩热闹的场面,但却有了与“塔巴”来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我从来没有与台风直接相遇的经历,每年我从电视新闻中听说台风过境,它们往往只给我深居的江南带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第二天就能换来晴天碧日和清新的好空气。
清晨七点的岱山,街道灌满了雨,大风长驱直入,所有店铺都关门,台风中的渔船还不曾苏醒。在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渔船上,挂着一面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渔船上安有一根竖杆,颜色涂成红白蓝三色,或者红蓝白等各种组合,渔民用竖杆的颜色变化标明这艘船属于哪个村,哪个航海公司。渔民外出捕捞通常会达数天,旗帜和竖杆是渔民用来标明身份的。尤其是在公海上捕捞,渔民会因旗杆上飘扬的五星红旗而感到骄傲与自豪。
岱山在一片风雨中飘摇着。在漫长的白天,岛上房屋大门紧闭,放任“塔巴”在街上游走,把大树吹得弯下腰来,把树叶和塑料袋吹上天空,把门屋吹得哗哗作响,整个海岛都在它的掌控之中。海岛没有高楼,也鲜有大树,多是灌木和树丛。风把树吹成一个方向,经过风雨洗礼后树变得更加苍翠油绿。大雨中我们登临岱山的最高处——摩星山,从山顶俯瞰这座被风雨笼罩的海岛。楼阁轩榭错落有致的蓬莱茶庄坐落在摩星山南坡,寺庙主持穿着灰色布袍,引我们进入佛殿茶室。因为频繁的台风不能长成大树,所以在摩星山的山脚、山腰种满了茶叶。茶叫蓬莱仙芝,用透明的玻璃杯泡了一杯绿茶,绿意盈杯,青绿甘甜。山脚种了花生,微咸微甘,剥着花生且饮一杯蓬莱仙芝,朋友们饮茶畅聊,将呼啸的大风挡在寺庙的山门外。
五年前我曾去过岱山的东沙古镇,这座明清年间修建的渔村十分热闹,沿街摆满鱼虾特产,海洋展览馆里琳琅满目的贝壳、海鱼迎来了络绎不绝的游客。在碧海蓝天下的古镇,我们品尝了鲜美的鱼丸和岱山海产小吃。但此时台风到临,东沙古镇完全改变了模样,大雨把门口的牌坊浇得深青。我们面向大风几乎无法迈步,古镇商铺大门紧闭,只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中年妇女出门,急急地把搁在门外的一个花盆拿进屋里。人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塔巴”拒之门外。
看来“塔巴”并不是一只温柔的小兽。漫山遍野狂风鼓动,风声回旋,没有行人在屋外,除了我们这些远道而来对台风充满好奇的诗人们。岱山作协每年都要举办一次全国海洋诗歌大赛,一届又一届的参赛者带着抒写海洋的作品在这里着陆,又从这里出发。东沙古镇的创作基地此时对我们开放,一座古朴的四合院里灯火辉煌,诗意盎然,描写岱山文化、海洋渔民的书籍整整齐齐排列,可供文学爱好者阅读。在这座远离大陆的海岛,人们重新建造了一座精神的岛屿。为了欢迎这群文学的闯入者,古镇组织了一场民俗表演。大风在屋外呼啸,民俗馆内却热火朝天。八位中年渔家女模仿织网的样子,唱着欢快的渔歌。她们都已人到中年,但手脚灵活,笑容欢快,而且歌声无比嘹亮,仿佛要冲破风雨抵达不远处的海面。在另一个厅堂,一场热闹的锣鼓表演把场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打鼓的中年女子挥舞鼓棒,意气风发,敲锣的汉子配合默契,力量十足,他们在表演海上捕鱼拉网的场景。
村民们把岱山自产的海盐、米糖、海花茶端给游客品尝,腌制好的黄鱼和带鱼整整齐齐码在一边。在歌舞喧天里,我忽然想起一个词叫“狂风与歌声”。因为门外的瓢泼大雨、呼啸的狂风与人群的喧闹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我从来不相信人定胜天这样的成语,但是我相信劳动所获,用勤劳与智慧创造对抗自然灾害的那种力量之美。生活的热情与活力永远值得赞美与歌颂。仿佛大风在门外歌唱,与门内的歌声形成自然和谐的交响曲。若在平日,我也许对这群中年妇女的歌声和中年汉子的锣鼓不以为然,然而交织在暴风雨中的歌舞才是生命仰扬的证明,能够让人无比感动和由衷钦佩。
在鹿栏晴沙举办的国际风筝节暂缓进行,海边的沙滩已对游人关闭,但我们还是有幸进入了观海台,从高高的观海台上俯看无垠的东海:洁白的海岸线向远处延伸,大海之上,一层层卷起又熄灭的海之花正在盛开,空寂的沙滩熄灭这燃烧的火焰。在苍青的天空下,浊黄的海水不断诞生无以计数的海上之花。
“塔巴”折断一些树木,但在无人看管的海滩却诞生出这样无与伦比的壮丽。我看到“塔巴”苍青的身体,它携带破坏的力量,那来自大海深处,来自洋流深处轻轻的颤抖却释放出来的大美与惊奇。一柄金色的定海神针建在观海台,是不是由它固定了这泛滥的大海。
“塔巴”经过之处,人类严防死守,用温柔的妥协与自然和谐相处。像用一只温柔的手去抵抗暴烈,直到暴雨慢慢停息,大风渐渐平缓,直到夜晚的航标灯闪烁,穿透黑暗的潮声起伏,直到海神的女儿踏着金色的脚步,来到海天一色的蓬莱。
我在第二天清晨醒来,强风变成大风,暴雨转为细雨,沿着海港沿线,成千上万艘渔船正在苏醒、复活,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更多的人穿着蓝色雨披不停地忙碌。有人把一袋袋大米、面条、猪肉、蔬菜,雪花啤酒成箱、成箱搬上渔船;七八个男人站在渔船上挨个传递新买的蟹笼;三个男人正在挽紧绳索,递到船头;另一艘渔船上一群男人叫喊口号,正齐心协力把一只巨大的电机搬进船舱。到处摆满红色的麻绳和淡绿的蟹笼,有人吆喝:“小心,小心,别挡着道了。”渔民们正热气腾腾为明天的远航捕鱼做各项准备工作。
“塔巴”过境也是一种福音,岱山大大小小的水库装满清洁的淡水。渔民明天就要出航,我们预定的客轮航船将在阳光灿烂的清晨起航,我遇到了台风“塔巴”,和它相遇在一座温柔的海岛之上,遇到一群勤劳智慧的岛民,了解他们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在明天,一轮秀美的朝阳将要铺开在东海——美丽的海平面。
责编:刘琼
来源:湖南省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