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谈雅丽
从湘江东岸到西岸,一条江连接起了杜甫江阁、橘子洲头和岳麓书院,也链结了源远流长的湖湘文化。
唯楚有材,于斯为盛,是湖湘文化成就的最好注脚,也是岳麓书院的门前楹联。春日下午,当我从杜甫江阁远眺湘江对岸,只见一脉青山与江水并排奔腾,山是岳麓山,是南岳衡山72峰之一,南北朝时《南岳记》就提到:”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岳麓山是湖南秋天观赏枫叶的绝佳之地,这里有观光索道直达山顶。秋天我曾多次步行登临,在山顶俯看长沙城,山间层林尽染,山下江水滔滔。据说当年杜牧任江西团练巡官,离湖南很近,他在秋天的岳麓山游玩,行至爱晚亭,见叶红如染,陶醉于深秋山景,于是写下“停车坐爱枫叶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绝佳诗句。
岳麓书院位于岳麓山脚,是中国最古老的书院之一,自潭州(现长沙)太守朱洞于北宋开宝九年创建,距今已有千余年。从创办之始至今,中间除了元代近百年停办和间歇外,一直弦歌不断,办学不辍。北宋时进入繁荣阶段,被学人列为“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南宋自“朱张会讲”后,更将其发展到鼎盛,并形成了湖湘学派之说。从1999年开始,在当年朱张会讲的地方,岳麓书院效仿当年的讲学形式,创建了“千年讲坛”,知名人士纷纷在此亮相:余秋雨、金庸、张朝阳、傅聪、星云大师,众多学者文人纷至讲学,听者云集。
蓝空晴碧,春风拂柳。我从溁湾镇出发,来到岳麓书院门口,车停东方红广场,一座巨大的毛泽东雕像耸立在山门前,雕像刻画的正是中年毛泽东指点江山的样子。正是中午,一群青年学子刚刚放学,他们三三二二,意气风发,结伴在书院周围行走。原来这里就是著名的湖南大学校址,门前匾额书有“湖南大学”几个钢劲大字,正是1950年毛泽东亲自手书。“千年学府、百年名校”,湖南大学的办学起源于公元976年创建的岳麓书院,1903年改制为湖南高等学堂,1926年定名为湖南大学。据说这些天之骄子一进大学,就把岳麓山和岳麓书院纳入他们的花园,只凭一张学生证便可从容出入书院。
岳麓书院的文化气质培养和熏陶了这些莘莘学子,他们积淀了以校训“实事求是、敢为人先”、校风“博学、睿思、勤勉、致知”为核心的湖大精神。百年学府面对碧波滚滚、浩瀚北去的湘江,背倚岿然屹立、满目葱绿的岳麓山。江山倍有人才出,浸染了湖湘精神的学子文人因厚重的文化底蕴,形成了一种群体性格,他们把自己预置于宏大的宇宙情境中,渺小的个人虽无依傍,然而浩然正气沛然而出,充塞天地之间,舍我其谁的豪情化作担当牺牲的家国情怀。“麓山巍巍,湘水泱泱,宏开学府,济济沧沧;承朱张之绪,取欧美之长”,这就是历经百年的湖南大学的真实写照。
东方红广场东北角的绿荫丛中有个不起眼的八角亭,亭上挂有三个黑底绿字的牌匾——自卑亭。大概“唯楚有材,于斯为盛”的湖湘文化注脚有种天生的自傲自满在其中,所以清康熙二十七年,长沙郡丞赵宁倡在此建自卑亭,取“若登高必自卑”之意。《中庸》大学中写道:“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学子来说,要登上学问的高处,必先自卑,从山脚一步步自登而上。
通往岳麓书院的入口处修有牌楼,早春的书院林木淡翠,道旁樱花似雪,沿石板路直达书院门口,一路鸟声浓稠。书院大门始建于宋代,现存大门重建于明正德四年(1509),正上方悬挂宋真宗所书“岳麓书院”的御匾,大门旁悬挂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是副流水对,据说清嘉庆年间书院大修,完工后,学生们请山长袁名曜撰写对联。袁出了上联“惟楚有材”,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意思是楚国人才众多;众人苦思下联时,贡生张中阶脱口而出“于斯为盛”,语出《论语·泰伯》,意思是在书院尤其兴盛。这副对联反映了岳麓书院千年以来人才辈出的盛况。宋朝的岳麓山曾流传民谣“道林三千众,书院一千徒”;南宋这里成为湖湘学派的学术基地和全国理学重镇;明末把中国古典哲学推向高峰的王夫之曾在这里求学;清中期的魏源、曾国藩、左宗棠、杨昌济等,都是从岳麓书院走出来的。
经过岳麓书院的正厅,再将讲堂、教学斋、湘水校经堂、明伦堂、百泉轩、御书楼、文昌阁、明伦堂一一走过。于我而言,建筑楼阁讲堂并不稀罕,重要的是讲堂曾容纳何种文化、书院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岳麓书院的师生事迹彪炳于汗青者,仅为正史立传者便有26人。书院正厅横书的《道南正派》四字,正是对“潇湘洙泗”的最好注解。“谁谓潇湘?兹为洙泗。谁为荆蛮?兹为邹鲁。”把岳麓书院与孔孟之乡“洙泗”“邹鲁”相提并论,可见当时书院之盛。
岳麓书院的传奇故事,我最倾慕的是南宋时的“朱张会讲”。书院大厅正对面的讲堂叫赫曦台,就是当年“朱张会讲”的地方。“朱张会讲”虽学派有异,但朱张却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谊。当年南宋理学家朱熹抵达书院后,同比他小三岁的书院山长张栻一起登上赫曦台,并同张栻联句唱和:“泛舟长沙渚,振策湘山岑。烟云眇变化,宇宙穷高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寄言尘中客,莽苍谁能寻。”他们一起进行了中华文化史上极为著名的“朱张会讲”。会讲是不同学术观点的学派进行探讨和论辩,学生们都可参与和倾听。朱熹和张栻的会讲是极有魅力的,当时两人一个是37岁,一个是34岁,都是青年才俊,用缜密高超的思维争辩哲学意义上的人和人性的秘密,有时连续三天三夜无法说服对方。除了当众会讲外他们还私下交流,虽然各自意见相左,但两人都觉得对方启发了自己,而两人以后的学术道路确实也更加挺展。在赫曦台上,我是一名端坐听讲的学生,用湘水洗耳,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当年过渡和踏歌之声。
“忆昔秋风里,寻朋湘水边。胜游朝挽袂,妙语夜联床。别去多遗恨,听归识大方。惟应微密处,犹欲细商量。”朱张会讲七年后,张栻离开岳麓书院到外地任职,没几年就去世了,这是朱熹六十岁时怀念论辩时光写下的诗词。其实在橘子洲头,就有一个朱张古渡的遗址,是纪念朱熹过渡至岳麓书院讲学的渡口,渡口修了一座翠竹掩映的记忆长亭。朱熹离开湖南后,深深怀念在书院讲学的日子,后来他由丞相留正推荐,出任潭州湖南路安抚使。在任职潭州时他决意兴学。“在本州州学之外,复置岳麓”。朱熹当年到书院时只是一个白衣书生,而今是身穿朝服的重臣,他不仅聘请朱子门人贡贵臣当书院讲书职事,另又聘请张栻门生郑一之为当录,掌管学规和辅导教授,而且他还亲自执教,亲自督课,他“治郡事甚劳,夜则与讲生讲论,随问而答,略无倦色。多训以切己务实,毋厌卑近而羡慕高远,恳恻至到,闻者感动。”朱熹是不挂名的岳麓书院山长,也是不挂名的书院教师。或者他是为了纪念朱张会讲的知己情谊,又或是为了完成他和张栻共同治学的文学理想。
爱晚亭在岳麓书院的后山腰,苔生岩壁,溪水叮咚,一场早春的花瓣雨落到亭台。我在亭中静坐许久,感到山气袭来——书院外的断壁旧址中,或仍有诸生百人列屋而居,书声响彻户外。想到当年正是因为朱张会谈,才使南宋形成了湖湘学派,才使此后湘湘文化不断地被注入了新的内涵,进而声名大振。
自屈原、贾谊以来,湖南士人在苍茫的江湖遥想远在中原的家国命运。他们的思想从天地廖廓的渺远之道入手,把入世义务和个人责任的终极同苍茫的宇宙大道联系。一条湘江融合了厚重沉深的文化积淀。
在集结湖湘文化精粹的岳麓学府前,我有这样幻想:如果登上岳麓山顶,于草木虫鸣处远眺,定能看到这条滚滚北去的大江,此江的弦颂之声洋溢于衡峰洞庭,此江容纳了百川而归于浩瀚的东海。
责编:刘琼
来源:湖南省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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