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茶亭，漫无际涯的金色花海裹着浓香汹涌而来，将三月的苍穹染成一幅印象画，也似乎要吞没黝黑的村道和路边安谧的村舍。像偶然闯入的一只黄蝶，我瞬间迷醉在这漫漶无尽的金黄与浓香里。

这是望城茶亭镇九峰山村的千亩油菜花海，距喧嚣的长沙中心城区不过21公里，却是一处极幽谧的桃源。白改黑不久的村道簇新而结实，曲曲弯弯伸向远处的九峰山脚，像一道堤坝顽强抵住了花海的冲刷与侵蚀。我稍稍缓过神来，随三五友人安步当车，吮吸绵绵喷涌的芬芳，徜徉于似乎还在花浪前微微颤抖的“堤岸”。

花气馥郁里，浓稠的文气又陡地漫溢而来。“堤岸”边的村舍并不俨然，而是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却几乎都是带着院落、造型各异的别墅，无声“外露”村落的富庶。我惊异的是，每幢别墅的大门两边，都贴了手书对联：“勤奋挖出康庄路，智慧换来幸福源”“清廉福寿康广院，俭朴勤劳积善家”“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一些人家的整面墙壁上，还绘就偌大的山水、人物图画，题写“书以载道”“书者，述也，以载道，以寄情，以解惑，以明智”等或笔力遒劲或势走龙蛇的字句。因了这些联语字画，村落便仿佛携了书卷闲坐的老人，分外儒雅起来。我默然想，这里也算山区，因何与一些致富后除新楼房外别无一物的村庄迥异，文气如此盎然？

在九峰山脚的惜字塔，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塔隐在浓密的树林中，似乎正极力探头，张望近在咫尺的花海。塔身为花岗石砌就，高五层，呈六边形，斑驳沧桑，古意弥漫。细看内壁嵌入的石碑，标注“道光十八（1838）年戊戌秋建”，于今已有近两百年。最奇的是，塔其实早已无“头”，塔尖于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被雷电击毁，多年后断裂处凌空长出一株朴树。流光消逝，树根缓缓延展，沿内壁而下，穿过塔身，直至塔基。而今树已高达5米，枝繁叶茂，状如华盖。塔身即树身，树顶也是塔顶，二者融为一体，成为塔树共生的奇观。因之，塔于2013年被列入湖南省级保护文物行列，保险公司还以300万之巨为塔与树承保。

塔下游者如织，无不仰头微笑，默叹。我则避于左侧榕树下，追寻开了塔的来历。古人极为敬惜字纸，凡写有文字的纸张，绝不随意亵渎。即便是废字纸，也要恭敬烧掉，不使零落成泥，遭人畜践踏。明人凌蒙初的《二刻拍案》开篇便说：“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明人池莲师太也在《自知录》说：“拾路边字纸火化，百字为一善；遗弃字纸不顾，十字为一过！”自宋代以来，相传因敬字惜纸而得福报者，不可胜数。惜字塔便是烧毁废字纸的专门场所，也称焚纸楼、文峰塔。眼前之塔，当是村里读书的先辈虔诚捐资而建。废字纸尚敬惜如此，村里人的崇儒向学自不待言。一代代传下来，村庄便嵚崎磊落，文气蓊郁了。

拐过几座小丘，在村子的另一角，似乎为了印证我的想法，碧树掩映的“心正宫”又突兀而横。这是一座白墙黑瓦的旧式学宫，大门两边镌着鎏金对联：“正气山河壮，宫辉岁月新。”屋门洞开，隐隐传来讲课声。挨近往里一瞧，是位戴眼镜的清癯老者在讲课，内容为清人张英的“六尺巷”往事。老者凛然端坐太师椅，身后墙上的孔子像格外醒目，书案前则是七八个脸庞黧黑的听课汉子。

向一位正在门前菜地摘菜的女子打听，才知老者和汉子们都是村里人，心正宫则早在南宋便有了。南宋绍熙五年，朱熹扩建岳麓书院，村里有位叫李山的木匠是应召的工者之一。李山技艺高超，又忠厚勤勉，朱熹格外赏识，便欣然招收其子李正前往就学。李正学成返乡后，以朱熹为典范，修建了心正宫，广招村中子弟，传授理学。村里民风也越发淳厚，鲜有邻里争斗之事。晚清名臣左宗棠就任湖南巡抚衙门幕僚前，曾专程寻觅而来，到心正宫虔诚参拜。而今，心正宫成了村里人闲暇时学习或交流的场所。

女子如数家珍，絮絮而说，我不时点头，似有所悟时，蓦地发觉村里家家的菜园格外别致。篱笆由竹片或木片精致打造而成，绝不似别处乡间的随意。园中菜畦一一分割开来，十分齐整，白菜、莴笋、菜薹、葱蒜等各据一畦，青翠欲滴，各不相侵。除了菜畦，沟垄间不带一丝黄泥，也无一根杂草。

仓廪实而知礼节。或许，深受乡风浸润，菜园也成了教化之所，菜蔬们也懂得“温良恭俭让”了。篱笆墙上，张挂一块木匾，写着户主的姓名与电话。眼前女子采摘的菜园，挂着的扁牌便写有“户主 谭巨鹏”，大概是她老公的大名。将菜园也纳为令游者耳目一新之景，且让家家亮出身份，明了责任，村中主事者也算是别出巧思了。沉吟间，捧着一把菜薹的女子嫣然而笑，邀我与同行者到家喝茶。

婉谢了她的茶，却想起了茶亭的由来。茶亭位于望城东北角，居汨罗、湘阴、长沙三县交界之处，古时商旅往来频繁。明代时，村里乡贤在驿道捐建“义茶亭”，为路人免费提供茶水。亭柱上镌刻：“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众生不妨坐坐；劳力苦，劳心苦，苦中作乐，大家打个哈哈。”世易时移，供茶的亭子早已不存，亭名却与流风遗韵一道传存下来，成了村人不断繁衍后扩展的乡镇大名。

知书，向善，崇礼，尚德。又一阵扑鼻而入的菜花香气里，我咀嚼着茶亭淳古的底蕴，展望乡村振兴的画图，眼中漾开了敬意。

（原载《人民日报海外版》2021年4月19日）

责编：刘琼

来源：湖南省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