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九郎山,被绿海吞没的瞬间,一路追逼的炎暑戛然止步,像饥饿的狼群被生生挡在了碧波之外。绿意从杉木、油茶、樟树、梓树、翠竹、灌木、苔藓,乃至岩石间绵绵漫漶而出,将汗渍渍的我浸入漫无际涯的清凉。很快,我便成了一尾似乎通体皆碧的鱼,遨游在这苍翠奔涌的汪洋里。
九郎山横亘于株洲北郊,像巨蟒一般盘曲数十公里。山中林木苍劲蓊郁,覆压10200亩,是近在咫尺的长沙、株洲和湘潭三城呼吸的主要绿肺。最高峰海拔达328米,比天下知名的岳麓山还高出20米。我能想象出它与岳麓山隔湘江遥相对视时,眼中流出的那种傲然之气。惜乎蛰居株洲多年,因种种缘故,我多次盘桓于外埠的岳麓山,沉醉于其危峰幽谷,却只无数次从穿山而过的普通或城轨列车上眺望九郎山,用目光追逐耸峙天地间的墨绿与岭上飘逸的白云。直到这回应友人之邀,又被异常的酷暑所迫,才终于踅入它的怀抱。
山间极静,仿佛置身于史前某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山路横柯上蔽,曲弯而上。我拨开草丛,寻觅绿海深处细碎作响的泉水声,迤逦攀爬时,或高或低隐在山峦幽谧处的九郎庙、上林寺、双峰寺与洪武寨一一现身,红墙黄瓦,古意流泻,像息影林泉已久的老者恬然而坐。关于李世民、朱元璋等人的诸多传说,被恭谨刻在了这些屋宇旁的石碑上,一股久远的英雄气也裹着浓浓绿意穿透而来。
隋末烟尘四起,群雄逐鹿时,李世民率唐军南下,征讨萧铣的梁国。一路披靡时,不想在湘江边的株洲马失前蹄,被梁军的神箭手射中右眼。李世民仓皇退到易守难攻的九郎山,巧遇云游山间的石希迁、怀让、怀思周三位释家弟子与郑、姜、王、李、汤、殷姓等六位采药郎中。这九人修道多年,医术高超,很快治好了李世民的战伤。李世民剿灭萧铣后,多次派人造访九个偶遇的医者,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只得下诏修建“九郎庙”,亲拟“众山俯首,远水连天”做庙宇楹联。而今,李世民与医者们都早已化作云烟,只有九郎庙的香火闪灼,钟声激越,千百年不绝。
上林寺则于近代飘扬过“一寸山河一寸血”的不屈大旗。1943年深秋,闯入株洲的日寇将上林寺烧为平地。石碑上事迹寥寥,人物已湮没无闻。我却依稀看见了一幅中国军民前仆后继,在林莽间斩杀日寇的鲜活图画。8公里外躺卧着千余抗日英烈的陵园“流芳园”,或许就有当年出没于九郎山,惹得日寇羞恼一炬的壮士们。
到山腰一处窄狭的平地,四下古木凌云,剑气陡然馥郁。友人眼神里淌着敬畏,说,这是巾帼英雄秋瑾练剑之所。他又指点山下说,山脚有秋瑾的故居“槐庭”。1896年5月,秋瑾与富家子弟王廷钧结婚,随后在“槐庭”生活了多年,生一子一女。然而,神州沉陆,山河破碎,秋瑾并未耽于个人的富足与安逸,时常于早晚到山上苦苦练剑,时刻准备拯民于水火。后来,她毅然东渡日本,开始了壮阔的革命生涯,写下过英气漫溢的豪迈词句:“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 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秋瑾的龙泉剑最终未能斩断腐朽幽暗的清王朝,却将英雄气永远留在了九郎山的林木间。
咀嚼着秋瑾“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的句子,我感慨着登上了九郎山极顶。或许绝巘不胜寒,大树已稀疏,灌木却仍旧葳蕤。一丛丛山胡椒树挂满细密的果实,令我须臾间回到了童年。儿时的记忆里,每到山间,我总要摘尝这种不打眼的植物果实。辛辣充塞口鼻时,一种格外的舒畅也渐渐而起。后来才知,山胡椒是难得的良药,可治筋骨酸麻、红肿焮痛、风湿麻痹、风热感冒等多种疾病。而今,在我的家乡冷水江,山胡椒已发展为一种品牌产业。家乡人从山胡椒中提取的香油,米粉、面条或者毛肚火锅中滴上几滴,便有辛辣甘甜的清香四溢,常令人胃口大开,饕餮不止。株洲大小街巷的餐馆,桌上常放着这种随用随取,标明产地“冷水江”的山胡椒油。凝视着眼前葱碧的山胡椒,我默然沉吟:它并非李世民、朱元璋、秋瑾一类可拄长天的大木,却也难掩其富民报国的英雄气。
再次品尝了山胡椒,我驻足四望,绿意绵延,千里空阔。北面长沙、西面湘潭耸峙的楼宇历历在目,簇拥而来,似乎已触手可及。它们正在长株潭融城的号角声里,铿锵着足音,争相与株洲的楼宇握手会师。这是一幅无数建设者们日夜构筑,成功日近的蓝图。建设者们漫溢的英雄气,与秋瑾等人的英雄气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我想,曾经浩叹“秋风秋雨愁杀人”的秋瑾泉下有知,或许也将欢呼“江山如此多娇”了。
(原载《人民日报海外版》8月13日)
责编:刘琼
来源:湖南省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