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滴水雕花床》是湖南作家少鸿2019年的中篇小说新作,发表在《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小说中,作者以世俗生活视野下普通人的命运为线索,聚焦于—张象征着传统民间工艺的三滴水雕花床,透过对于物品的凝视,来追寻岁月的足迹、人性的闪光,并在时间的流逝、生活的蹉跎中,重新思索生命的价值。如果说作者在2016年出版的长篇《百年不孤》中,尝试以宏大史诗手笔书写二十世纪的湖南乡村图景、表现地方乡绅的命运浮沉,那么这次的中篇创作,虽以更为普通具体的物与人为中心,却在小说的叙事、形象、主题等方面有了新的突破。
一、当下与过往:双线的叙事结构
小说的故事情节围绕着一张咸丰年间的三滴水雕花床展开,采用了精妙的双线叙事结构,一条叙事主线的时间线索铺展开来在当下,莲城市一位工作和生活都不如意、提前办理了退休的方志办副调研员陈道予,突然受到组织领导的青睐和委托,负责调查关山镇吴家遗落在当地的一张雕花床,以争取吴家后人、现台湾商人吴铭宗对于市里的投资,由此展开了对于三滴水雕花床的调查和追寻之旅;另一条叙事主线的时间线索则绵延浮现于过往,四十年前,16岁的下乡知青陈道予被公社安排到关山镇兴修水库,借住在农民秋宝哥家里,在迷茫的青春岁月里,他无意中发现了吴家人留下的雕花床,并与秋宝嫂之间发生了一段懵懂的情感。除此之外,小说还有一个隐藏的时间线,即吴家人以及曾经睡在这张床上最后难产而死的吴家小媳妇的命运,小说两条主线横跨四十年,如果加上吴家媳妇的故事,则含括了半个世纪里各个时代、各类人物的悲欢情感和世俗生活。
在创作的初期,少鸿曾经一度以中短篇见长,自90年代创作长篇小说《梦土》开始,包括此后的《少年故乡》《大地芬芳》《花枝乱颤》《抱月行》等作品,他努力以更宏大的篇幅和历史视野,来观察表现更多元的人物和更宽阔的时代主题,特别是在近作《百年不孤》中,作者以线性的叙事,贯穿起大革命、抗日战争、土地革命等重大历史事件,描绘了百年乡绅社会的历史图景,以及个人在历史滚滚向前浪潮中的辛酸悲喜。这样的现实主义创作倾向无疑是20世纪从茅盾为代表五四作家所开启的,直到当代长篇历史题材小说的繁盛,史诗化的风格一直是中国作家努力追寻的风格。在这种宏大的、单线的叙事中,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中的激荡与沉重,往往能得以集中呈现,而个体生命在这种不可逆的时间洪流中,惟有被裹挟向前的运命,更是人类悲剧宿命的缩影。然而,此次《三滴水雕花床》的尝试,却可谓是一次创作回归,小说触及了宏大的时代背景,却没有陷入其中,作者选择将笔触集中在人与物之间微小玄妙的关系上,反而让小说故事的讲述变得轻盈起来。从知青时代到商品世界,作者让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物命运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小说复调式的、犹如三滴水雕花床般浮雕镂刻、层叠有致的丰富与精致,而这雕花床亦如万花筒,照出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于时间的流逝、社会的变迁中,展现出对于一种永久恒定、美好人性的寻求。
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曾经以最简短的一句“无物常驻”,表达过对于世间万物不断变化发展的、不能绝对永恒静止的思索,面对岁月时间的流逝,孔子亦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叹,东晋政治家桓温,见到年轻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亦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感慨。星云流转、时光飘零,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是以文字追寻时间的可逆性,追寻永恒人性的温暖,正是文学最为重要的价值和追求,少鸿曾经在小说《服丧的树》中,写到过一个颇为常见的恋爱场景,女主人素云用小刀将恋人与自己的名字刻在树上,“她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想,树一长大,她和他的名字也会长大的,或许等他白发苍苍的时候,还能在这颗树上找到这两个名字”。在岁月无情中,这是人类最朴素、也是最美好情感的体现,《三滴水雕花床》的开头,写到主人公回到阔别四十年之久的木屋,以当下的生命足迹,踏上布满尘埃的过往,让破败废弃的空间有了人情味:
堂屋里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杂物,牵着蜘蛛网。暗绿的苔痕爬上了壁脚。屋内弥漫着凉沁沁的生腥气,明显废弃已久。他沿着阶基西端的板楼梯上了楼,脚印像印章一样盖在蒙尘的梯板上。
这一段描写,象征着人物当下与过去生命的交汇,如果说《服丧的树》中的女主人公,是在年少时向未来许下的希冀,想努力保留眼下的温存;那么在《三滴水雕花床》中,主人公陈道予,则是从年老的当下出发,向青春过往回溯,寻找遗失在时间中的记忆。作者少鸿在创作谈中亦曾表示:“小说是人物的心灵史”,此次他新创作的这篇小说,就是期望通过主人公陈道予在追寻三滴水雕花床的过程中,表现人物内心的“所遇、所想和所悟”,故而读者看到的这篇小说,打破了宏大叙事、浩浩向前的线性时间,不再遵循历史重要事件的线索,而以人物心灵的记忆活动为凭借,在当下与过往的时间交替复现中,追忆似水年华。
二、老境与青春:交织的生命形态
在小说当下的这条时间线索中,主人公陈道予已经是一位年逾半百、看透世事、无欲无求的小公务员,提前退休对于他而言,意味着的不是失落,而是一种解脱,卸下沉重的人际负担和世俗欲望,进入到一种与世无争的状态。陈道予衣食无忧但同时升迁无望,在庸碌浑噩中调整着人生的航道,“他的人生已经到了做减法的时候,他不想再管家门之外的任何事”。
陈道予的人生状态,属于生命中的老境。在中国传统文学的语境中,“老境”难免要和“颓唐”联系起来,相比于《花枝乱颤》中的吴晓露,陈道予是许多普通人到中年、老年的人生写照,在时间的流逝中,消磨了生命的朝气和元气,逐渐失去了对于工作、生活的热情,老老实实、谨小慎微地过活。甚至于在小说中,陈道予不仅家门之外的事不想再管,连自己家中之事,也不愿再去掺和,甚至当陈默来为其孙辈上机关幼儿园的事来求爷爷帮忙,央求他不要让自己的孙子“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时,陈道予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迂腐”不肯应允,这一系列对于家门之内之事都不愿再多过问的举动,与其说是无力,不如说是无心。小说中父与子的对峙,正是不同人生阶段、不同生命形态不能相互沟通、亦不能彼此和解的真实写照:
陈道予就语塞了。他辩不过儿子。可他也不肯松口帮儿子。父子俩就这样气呼呼地坐在一起生闷气。
用今天世俗的眼光来看,主人公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这种“失败”深入到他的骨髓神经,成为了一种生活惯性,以至于当他作为民间文物的研究专家,参观市里筹备成立的百床馆,他一眼辨认出展览的三滴水雕花床,并非吴家的那张,他把刚到嗓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因为“他一直是个听话的点头族,再点一次又何妨?”。
当然,作者在《三滴水雕花床》中并无意拘泥这样的善恶针砭,他着重表现的,是对于青春过往的记忆和回想,对于自我生命力的追溯和寻找。但即使在知青时代,陈道予的身上也缺少坚实笃定的理想主义色彩,而处处坦露着自我肉体和精神遭遇的创伤,劳动过程中铁锤的撞击,爆发时意外飞来的石头,震荡损耗着他年轻的身体,更重要的是他亲眼目睹着生活的荒诞剧。少鸿没有刻意把青春描述成洁净的乌托邦,而是在另外一条时间线索内,展现着青春的迷惘和失落,也就是说,他让自己笔下的主人公陈道予,从少年到老年,都经历着自己生命的荒芜状态。正是在这一系列苦难和虚无的体味中,特别年少离家、亲情缺位,又要独自面对外部世界逐渐展现出的现实残酷,主人公开始寻求自我精神的慰藉和生命的价值,这是从18世纪歌德《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开始、世界“成长小说”中惯常出现的时刻,少年在精神危机中寻找获得拯救的“能指”符号,在20世纪中国革命成长题材的小说中,这一“能指”往往指向改造外部世界的乌托邦理想和革命冲动。但是在《三滴水雕花床》,主人公找到的只是一件民俗工艺的物品——三滴水雕花床。陈道予对着雕花床,唱起了语录歌,“唱着唱着,泪水从他脸上滑了下来,好像他受了莫大的委屈”。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人物的内心灵府也是死水微澜,唱完歌、流完泪,世界安静下来,黑暗空虚无边,青春年少的陈道予也只能在雕花床上发呆,和老年面对社会游戏惟有语塞的自己一样,老境和青春所处的时代不同,交织在一起的却是相似的生命困惑。
三、大地与床:代偿的文化慰藉
陈道予在雕花床上找到精神慰藉的背后,实质是乡土文明式微后的文化代偿。虽然少鸿此前在小说《抱月行》中,也曾尝试通过作为物件的乐器,来关注民间艺人的命运,但在三滴水雕花床这里,才真正超越了作为客体的物件,以物的刻画,来映射原本作为主体的人之命运,并通过具有灵性的物件,及其所蕴含的文化精神与生命记忆,来给予了人恒定的倚靠。少鸿曾在文章中谈到关于文学创作的契机,亦如人生一样,往往是变化莫测的,“作为一个写作者,对世事又有着天生的敏感,常常会有所触动,有所启发。所以得到触发点并不难,你不找它,它也会来找你”。而此次触发作家灵感,承载人物内心、勾连过去与当下时空的,正是一个物件,在静态的物件和流动的世事、静止的文物和变迁的时代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关系隐喻:流逝易变的现代文明社会中,物本身成为了人物生命价值、心灵探寻的承载寄托。
大地曾被视为少鸿小说的重要主题和品格,“由区域历史及山水自然所彰显的文化根性与生命本性”以及“那种立足大地,源自大地的理性思考”。在《大地芬芳》《百年不孤》等作品中,无论是农民还是乡绅,都倚靠着湘西北、资江、软水这些区域历史地理的环境而生长,这些人物的身上,带有着鲜明的乡土文明的习气和特征。但是,在这篇《三滴水雕花床》里,主人公失去了可以倚靠的大地,或者说过早地失去了他能倚靠的文化根基,他在少年时是作为“城里伢”被迫从城市来到农村,过早地离开了父母和家庭,而他所来到的乡土,也同样在斗私批修的浪潮中,经历着断裂和重组:原本吴家大院和雕花床的主人,在土改的过程中被迫离开故土。当人类离开故乡和土地、离开最原始的农业耕作和熟悉的劳动生活,独自面对荒诞的生命和瞬息万变的世界,难免要寻找自身新的情感依托,来作为土地的替换。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小说中,已经远离故土的商人吴铭宗,执着地要找寻那张三滴水雕花床;而在懵懂的少年时分,睡在这张床上的陈道予,意外发现这张床背后隐藏着的吴家小媳妇的爱情故事后,竟陪伴他度过了无数孤独的夜晚,赋予了迷茫岁月以意义。小说中,人与物相隔多年之后的重逢,也是整篇作品的高潮部分:
随着他的走近,那股吸引力越来越大。他仿佛是一粒遇到磁场的铁屑,身不由己地奔了过去。他激动得脸都发烫了。他看到床头的木狮子,它还是那么憨态可掬,愣愣的小小的像一只举起的拳头。他握住它,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四十年的岁月,似乎就藏在这轻轻的摩挲之中……
此段描写正如老友重逢,无论是狂热的知青年代,还是颓坯的老境生活,在时间漫长的漩涡里,没有什么能在主人公心中泛起多少涟漪,他的生活已经了无生气,但始终保持着对于民间文物的兴趣。那张雕花床和账本里记录的爱情故事,给予他对于生命美好和永恒的向往,即使只是存在了极为短暂的一段时光,在变幻无常、人情叵测的岁月时空中,记忆的隽永,依然给了他一种安稳感,正如长久以来土地对于中国农民在物质和精神层面的馈赠那样。和吴家小媳妇、台湾返乡商人一样,这张床对陈道予而言,也承载着特殊的记忆,超越了无情的时光流逝,成为了生命中的永恒定格。
通过三滴水雕花床,有关秋宝嫂的记忆,也是小说中最具张力的人物形象,是乡土文明健康人性、淳朴人情的表征。正是秋宝嫂将雕花床的过往讲述给陈道予,让他有机会接触到隐藏在床背后的爱情故事。作者没有停留在世俗的道德评判,而是努力塑造着一个立体、生动、带有着生命元气的女性形象,和小说中某些如样板戏里英雄人物一样英俊、大义凛然的人物形成鲜明的对照。特别是秋宝嫂在幽暗岁月里对于自己的关怀、雕花床在孤独时光中对于他梦境的慰藉,才更显得尤为真实可贵。小说中,陈道予日后对于三滴水雕花床的寻找,包括他对于吴家人、秋宝家命运的关注,也是时间线性向前流逝中,生命向本源回溯、追寻意义的过程,而在找回雕花床之后,这位已逾半百的老人,又梦见自己扑倒在那个巨大而又温暖的怀抱里,触摸到无边的温柔,“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脸上露出了婴儿般的微笑”——恰如回到大地深处的人。
(张弛简介:湖南岳阳人,文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编:刘琼
来源:湖南省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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