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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陶少鸿中篇小说节选《三滴水雕花床》
新湖南 • 综合
2021-09-24 16:19:02

仲秋的一天,陈道予背起双肩背旅行包,从莲城出发,先坐了两小时的班车抵达关山镇,又坐了两公里摩托,来到竹山水库的人工湖旁,找到了他四十年前住过的木屋。

木屋青瓦如鳞,板壁发黑,比记忆里小了很多,也破旧了很多。而且,它往右倾斜得厉害,似乎只要轻推一掌,就会轰然倒塌。他有点认不出它了。堂屋里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杂物,牵着蜘蛛网。暗绿的苔痕爬上了壁脚。屋内弥漫着凉浸浸的生腥气,明显废弃已久。他沿着阶基西端的板楼梯上了楼,脚印像印章一样盖在蒙尘的梯板上。

楼上没有装板壁,屋柱林立,很是通透。他在最宽阔处站住,恍惚之间,脚边有一大堆木质结构件,它们刷了红色、黑色或金色的漆,雕有各种花格与图案,在它们之上,还盖着一条旧晒簟。它们是一架拆卸开来的三滴水雕花床板件,被人小心翼翼而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这里。他从两百多里之外赶来,就为寻找这架古色古香的雕花床。但他眨眨眼,幻象消失了,楼板上空荡荡的。

这是预料中的事。毕竟,年代太久远了。钉在屋柱上的半片苇席让他眼睛发亮。这儿曾用苇席隔出一间临时住房,用稻草打的地铺。他记得稻草的清香与窸窣之声。有大半年的时间,作为一个被公社调来修水库的十六岁知青,他的睡眠就被安顿在这里。楼下是主人的卧室,他曾经扒开褥子和稻草,将耳朵对准楼板缝隙,倾听主人的私语和哼哼之声。

“哪个在我老屋楼上?”粗糙的喉咙在楼下喊。

“我。”陈道予赶紧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你私闯民宅,想干啥呢?”一黑脸男子站在堂屋门口,手指着他。

他正想解释,一脚踏空,楼梯吱吱摇晃。

“你还不快跑!”男子跺脚大喊。

“为何要跑?”话音未落,头挨了一击,一个干葫芦沿楼梯滚下去了。陈道予摸摸脑壳,疼处起了个包。他揉着包说,“我只想看看那架雕花床还在不在。”

“怪不得,那葫芦挂在梁上好多年都没事,你一来,它就砸你脑壳上了。只怕是雕花床使的坏。你不晓得惹了它有血光之灾么?”男子说。

“它不是不在了么?”陈道予说。

“它魂还在。也许它在别的地方过得不好,魂就转回来了,拿你出气。”男子压低嗓声说。

“哦,”陈道予瞟一眼男子,觉得面熟,“你是秋宝哥?”

“秋宝哥早不在了,我是他的崽。”

“那我还抱过你呢!”陈道予恍然一笑,“记得你不肯隔奶,把你娘都抓出血来了。你好像叫有福吧?”

“你看我像有福的人么?”有福扯起黑T恤擦脸,胸口露出几根肋骨,又说,“到我新屋里坐坐吧。”

陈道予点点头,跟随有福走向禾场另一则的二层红砖楼。新屋并不新,没有粉刷的毛坯墙都已经发黯了,二楼的窗户连框都没有,黑洞洞的。山风拂过,许多往事扑面而来。

如果不是顶头上司刘之元的委派,陈道予不会寻找那架雕花床。

陈道予是个不会来事,也生怕求人的人。正因他的这种脾性,在莲城方志办工作了一辈子,到退休时还只是个副调研员。所以,当市里为消化严重超编的干部职数,推出鼓励处级干部提前退休的优惠政策时,才五十六岁的他迫不及待地打了报告,并顺利获得批准。办完退休手续,提着办公室清理出来的私人物品走出机关大门时,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若无必要,他再也不会进这个门里来。

他的人生已经到了做减法的时候。他不想再管家门之外的任何事。这天儿子陈默来了,求他去找相关领导批个条子,或者打个电话,以便让刚满四岁的孙子报名进条件优越的机关幼儿园。因孙子户藉不在这个街道,即便爷爷是机关退休干部,机关幼儿园也不肯通融,说他们只认父母,不认爷爷辈,这是规定。陈道予亦不肯应允儿子,说既然是规定,那就按规定办好了,让我这张老脸自在点吧。别的幼儿园就不是幼儿园了?还近一些。陈默很生气,说你就阿Q吧,你不管我也就罢了,孙子也不管?当初帮你儿子一下,今天就不必找你了!好像我不是你亲儿子似的。

话很重,陈道予的脸就涨红了。六年前陈默考公务员,得了笔试第一的好成绩,陈默曾央求父亲提前跟相关领导打招呼,他没有应。陈道予反驳道,像你爹一样,有啥出息?陈默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你活了一辈子,都不晓得只有舍得小面子,才会有大面子。这点面子都不肯借,是你的自在重要,还是你孙儿的早期教育重要?陈道予就语塞了。他辩不过儿子。可他也不肯松口帮儿子。父子俩就这样气呼呼地坐在一起生闷气。

刘之元主任就是这个时候上门来的。陈道予很意外,在他的记忆里,领导从没来过他家。刘主任关心地询问他退休生活的方方面面,难得的和颜悦色,甚至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进入正题,就一如既往地严肃起来了。

“老陈啊,你退休安享晚年了,本不该打扰你了的,可市领导想请你出马,寻找一张三滴水的雕花床。你不也是地方文化研究会的理事么?你平常不是也对地方掌故民间文物之类感兴趣,并且颇有研究么?这事非你莫属啊!”

“我可没这本事,”陈道予摇头,“主任,这些年文物古玩俏得很,别说名贵的三滴水雕花床,即便是两滴水和一滴水的雕花床,都早被人搜刮走了!”

“别人搜刮走,我们也可以赎回来呀,钱不是事。说白了,其实是请你去寻找线索,别的不用你管。你的差旅费呢回单位报,我签字就行了。我相信你的能力,有啥情况你跟我汇报,好么?”刘之元殷切地望着他。

陈道予不吱声,横了陈默一眼,意思是要儿子回避。陈默视而不见,殷勤地给主任续茶水,然后酸溜溜地说:“我爸自家孙子的事他都不管呢,还说你公家的事。”刘之元忙问何事,陈默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刘之元就说:“有困难找组织嘛,这事我帮你们想办法。老陈你呢,也不要辜负领导的期望了,好吧?”

陈道予仍然闷着头不吭声。

陈默倒急了,轻推父亲一下:“爸,党的话你都不听了啊?”

陈道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刘之元脸色严肃起来:“老陈啊,实话告诉你吧。是老三找我私下点你的名,非你不可,还说只有你晓得到哪去找,也只要找你晓得的那张雕花床。那床的来历你比我清楚,它原本属于关山镇吴家,现在吴家后人,也就是大老板吴铭宗想找到它。据说他就出生在那张床上。此事关系到关山古镇旅游开发的上亿投资,引资成功的话,是有提成奖的,到时少不了你一份。接不接受任务,自己掂量吧。”

老三是市里三把手的代称,圈子里的人私下里都这么叫。陈道予这才晓得,指令来自曾志弘副书记。至此,他不仅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自己也动心了。

责编:刘琼

来源:湖南省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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