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方雪梅
这是2021年4月的一个夜晚。我住在汉阳的晴川阁边。房间在七楼,距离长江不过百十米,视野辽阔,让人心生欢喜。不用移步,江景便直接扑眼底。
为了好好欣赏江城夜景,晚饭后,我泡了一壶红茶,独自面江而坐。平生第一次,长江像闺蜜一样,在初夏之夜,如此近距离地与我相对,不时用一袭袭润湿的江风,对我耳语,亲密而闲适。
此时,江南正当梅雨。 细雨过后,蒙蒙的江面,灯光流溢。对岸的黄鹤楼,檐角被淡黄色灯带勾画出清晰的轮廓。横亘两岸的长江大桥通体发光,笔直的线条,嵌在夜色中,有稳实的工业美。长江的奔腾声里,一座亮化的都城,在夜幕中,美得不可方物。而在我眼里,这满江灯火,辉映的不止是楼宇城郭,更有江城的柔情与刚毅。
一
江城的柔情,一出手就惊天动地:《吕氏春秋》记载,先秦时琴圣伯牙,擅奏美乐《高山流水》美乐,可惜曲高和寡,天下无人能懂,没想到樵夫钟子期路过,听懂其弦中意境,如痴如醉。两人坐论音律,相见恨晚,引为知音,并约定来年再聚。第二年,携琴而来的伯牙得知子期已病故,悲而毁琴,从此不再触摸。这个“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就发生在武汉蔡甸区后官湖畔。我一点也不奇怪,这片人情丰美的山水,能润泽如此动容的佳话,又一代接一代,将一段难得的千古情谊留传至今。欣喜的是,几千年后,“知音”成了江城的文化名片,“知音”成就了武汉三镇的文化基因和品格。
此刻,窗外江面上,彩灯环饰的“知音”号旅游船,剪开夜色,在波光深处游弋。它被打造成了怀旧的实景剧现场。前几天,我已经感受过船上的旧岁、旧事、旧温情。 登上船,人们就穿越到武汉的码头文化、民国风情之中。进入船舱后,你可以是布衣、报童、绅士、名媛,商人。只要一套外衣,你就可以是任何一个你想要体验的角色。你可以期待,在两个小时的长江巡游里,遇到人群中属于自己的那个知音。
今夜,宽阔的长江上,轻柔的江风里,一曲千古绝唱,还在撩人心弦。我敬重两个男人点燃人心的一遇,他们在世间的人情物意里,倾注了信义、相知、高洁,让知音一词,变得更有温度。
依窗而坐,我在大武汉的静夜里,与一条江对视。黄鹤楼与长江大桥,在一江流动的光影里,像城市耸立的强有力的骨骼,提示我,武汉除了怀揣千古柔情,也是个骨密度值很高的城市,从它强壮的骨头里,可以掏出火焰与钢铁。
且说黄鹤楼。它的琉璃瓦上,有“白云千载空悠悠”,有“孤帆远影碧空尽”,有“晴川历历汉阳树”和“江城五月落梅花”,有崔颢、李白、孟浩然、范成大、黄庭坚等人的纶巾敞袖,更有有岳飞的《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他一腔壮怀激烈的报国之心,让河山动容。岳家军的猎猎战旗,在黄鹤楼下,飘扬了七个春秋。金兵第一次入侵,岳飞从九江西来武昌,收复了襄阳六郡。1140年,金兵再次南侵,岳飞从武昌出发,率十万大军,收复洛阳、郾城,颖昌、朱仙镇……他出生入死,洒尽英雄血,给外敌留下一句“撼山容易,撼岳家军难”的浩叹。
“以身许国,何事不可为?”公元2020年,在武汉雷神山、火神山和金银潭抗疫前线,我们从无数医护人员、志愿者和社区工作人员身上,看到岳家军不死的魂魄,依旧在黄鹤楼登高远眺,依旧在每一栋高楼、每一条街巷,闪耀钢铁的光泽。我下榻的酒店对街人行道墙上,一行醒目的字:“一城汉阳人,半城志愿者”,让我更直观地体会到,这座城市骨头的硬度和血液里火焰的烈度。
武汉的刚,还奠基在长江大桥坚实的桥墩里。
时间回闪到上世纪50年代,在缺少资金、技术和经验的情况下,江城成千上万民众自发来到工地,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建设者们,肩挑手提,在湍急的长江上,架起了新中国的脊梁——武汉长江大桥,创造了“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奇迹。数年后,从纪录片看到这条钢铁长龙,我就发誓,有一天,一定到武汉去看桥,就像走访一个老朋友。今夜,长江大桥就伫立在我视线的右侧,历经六十多年的惊涛骇浪,它依旧稳稳地站在龟山和蛇山之间,托举着江城的滚滚车轮和生活前行的脚步。隔窗看到它稳实的身影,在绵延的灯光与波浪之间,伟美得让我着迷。
二
此刻,江水收起了白天横生的烟雨,与对岸高耸的楼群一起,换上了灯光的夜礼服,再从玻璃窗外探入一卷卷五光十色的柔情,抚摸我的异乡之夜 。
其实,武汉于我,也不算异乡。
我是地道的楚人,出湘入鄂,坐在云梦泽的楚天楚水旁,同样如回到故土。相反,看到浩浩长江,感觉它的每一朵浪花,都是自己的亲人。这一条大水,与我生长的洞庭湖,与倾覆我曾祖父人生之舟的荆江,与长眠着我舅舅、外祖母的汉水源头,连接交汇,是贯通我血缘的一根粗壮的线索,牵连着我心底最隐秘的一种亲情。我以曾孙女、外孙女、外甥女、女儿的情感,面对隔窗相望的夜长江,思绪汹涌,仿佛从满江灯影里,看到自己生命的来路,心头腾起莫可名状的柔软感。这条奔腾不息的江,千百年来,养育了我的家乡和沿途无数的村庄、城镇,这恩情啊,岂是我心底那些小情小调的感叹句可以书写的?
其实,在我的眼睛里,长江滩头溅起的水花,和草尖上的虫鸣,都是柔情万种的。它们能唤起我心底蛰伏的往昔。我与这座城市的交情,始于多年前,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来武汉,陪大姐到汉正街进货。从街头到街尾,密集的门面,攒动的人流,那种热腾腾的商业气息,让尚在读中学的我,有种被排浪掀起的眩晕般的惊诧。这个城市的商业活力,强劲而又带着市井的朴拙。
记得那天,供货的服装店老板听说我们没来得及吃早餐,马上打发店里人买来两碗热干面,热情地请我们“过早”。在武汉地面,吃早饭,就叫“过早”,用汉腔汉调说出来,味道绵柔亲切,似乎里面飘荡着柴烟气息。从此,我觉得武汉话里“过早”两个字最好听,最有方言的韵味。后来,我有机会挂上“武汉大学”的校徽。与同学去早餐时,也会使用“过早”这个温暖的词。我在樱花树下留影,在桂园、樱园的宿舍台阶上蹿上蹿下,在东湖的快艇上狂叫、嬉闹,在长江沙滩上戏水,还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热干面,爱上了这座城。尤其对闻一多老先生,把“罗家山”改为“珞珈山”,大为佩服,“珞珈者,美玉也”。武汉本就是一块温润之地,配得上这样的地名。
与浩浩江水对坐,我眼睛里的满城灯火,就是一篇雄文。这个不久前按下了暂停键的城市,重启的活力,重启的生活,依旧奔腾如江涛入海。我知道,重启的,还有这一江灯火里的希望。
责编:李婷婷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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