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云波

一

小时候，故乡的小河就是我心目中的大江大河。

熟悉的村庄，都逐水而居：田心、泥龙头、大村、胡头村、田美坊、郑家、溪子脚、李家村、江头圩、上马塘、刘何村、下马塘、东山岭……这些村庄，或者以姓氏得名，或者直接跟河有关。田心、田美坊，自然都是因为有水而成“田”。溪子脚，那是因为位于从山里流下的一条小溪之“尾”，小溪汇入小河;而我的家乡大村，是因为有一大片河水灌溉的良田而成其“大”。

小河，便成了这些村庄的“母亲河”。

生活的一切，都与这条河相关。

这河，灌溉了各村的良田。

河水潺潺稻花香。收获了，在河边的碾米房的轰鸣声中，白花花的大米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了。

春天里，大河涨水，河水漫过堤岸，稻田一片汪洋。大人小孩，扛上捞鱼的工具，往往会有意外之喜。

夏天，小河成了大人的天然澡堂，孩子们玩耍的天堂。孩子们在河水中自在嬉戏、打闹。狗爬式游水，无师自通。大家经常在水中玩得不亦乐乎，在大人一遍遍吃饭了的呼唤声中，才恋恋不舍地上岸，回家。

河里还有许多小虾小蟹，在浅水河段摸鱼虾，经常一摸一个准。在物质匮乏的时代，这就是最鲜最美之味了。

妇女们呢，在河边洗菜、洗衣。在女人的闲话、棒槌捶打衣服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中，山乡寂寞的的生活，也就多了一份热闹。

冬天呢，就围坐在火炉旁，听大人们讲水鬼的故事。

过年过节，走亲戚，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小河，从上游到下游，走遍大部分的村庄。

小河，就是一个世界。童年与少年时代的一切记忆，都与小河连在了一起。

二

上学、工作，离开了故乡，小河，慢慢地只能旁观了。

回来时，发现河突然变小了。然后惊悟，原来是自己长大了。

有的河段，树长起来了，森森然似更多了一分神秘。

河上摇摇晃晃的木桥拆了，有了水泥桥。

一个个小石墩构成的“桥”边，也有了新桥。

老屋阴暗，街巷逼窄，大家都向外拓展，于是，河边的新楼房越来越多，绵延开去。

自然的河岸，砌起了石块，变得整齐了。

偶尔回来，在河里洗澡，却发现，脚下不再是鹅卵石，河里的淤泥越来越深了。

再然后，村里的人也不再在河里洗澡、洗菜、洗衣了。

上游建起了一个大型养猪场，据说还是省里的重点扶持项目，各种排放，让小河清澈不再。

据说，那现代化的养猪场，其实净化设备齐全。检查组来时，排污都达标。而平时，为了节省成本，经常会在夜里，直接把污物排到河里。

然后，经常会有下游的村民告状。因为这河，上游属于郴州的嘉禾县，下游是永州的新田县，那养猪场，恰到好处地就建在嘉禾临近新田的交界之处，两难管，只能让省里来仲裁。

那天回来聚会，在座的同乡们说起此事，说省环保厅的刚刚来过调查组，不知会有什么结果。然后又说，还是需要下游各村庄的联名具状，形成合力，事情才有望彻底解决。

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见这一汪清清绿水。

三

小时候，一直不知道这小河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后来听说，小河源于一个叫千家洞的水库，绵延十几里，汇入舂陵江。

然后，一直想着，去探探小河的源头。

搜索电子地图，从水库出口的自然村、到瑞溪村、忠良村、西溪村、大山洞，这是嘉禾县的地界，然后进入新田地界，然后有了那一串熟悉的名字……那是我曾经的整个的世界。

五一回乡，让侄儿开车，终于达成了几十年的心愿。

下午，暖暖的阳光，车子穿行在乡间小道，不一会就到了嘉禾的广发镇。几十年没来这镇了，旧时的模样已经难寻。镇里的街道正挖开，在铺自来水管和电缆。然后侄儿感慨，嘉禾比刚摘掉贫困县帽子的新田要发达呀!

到了千家洞水库，青山、绿水，湖边有一名“千家湖”的农庄，湖心有人在垂钓，好一派田园风光。两个同行的小侄孙惊呼：啊，我们看到大海了!

大海?就像我小时候，去舂陵江边的一个村庄做客，第一次坐船，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河”。

“海”的另一面，在建太阳能电站，阳光下，一排排采光的页片倒映在水面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水库大坝下，找到出水口。伫立良久，这就是我的“母亲河”的源头啊!真想沿着这源头，徒步顺水而下，看看它是怎样流到自己村庄的。

当然，这只能想想而已。让侄儿开车，找到西溪村，因为有别的山里的水汇流进来，河水大了不少，但清澈如故。有村民热情相问：客从何处来?

再往前，自然就是我熟悉的“故乡的小河”了。

然后去寻河的出口。

车到东山岭。小时候来过这个村庄，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就是这个村庄的人。但东山岭的出名，却是因为明代被称为“七祖活佛”的秀峰禅师出生在这里。书上说，村前有九龙河环绕而过，而村后的后龙山犹如一条巨龙横亘，巍峨绵延，正可谓风水宝地，注定要出佛祖或大官。

站在村前的桥头，看流水蜿蜒，远处是陶岭如龙，静静地卧在那里。故乡的小河无名，这“九龙河”不知是哪位乡贤给起的名字!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河不在大，有“龙”则灵。后龙山上，有秀峰寺，据说十几年前所建，专为供奉秀峰活佛。秀峰出生于东山岭，在阳明山顿悟成佛。可惜阳明山香火旺盛，这里的秀峰寺，却尚养在深闺，少有人知。

怀着一份虔诚，拜过活佛，继续沿河去寻出口。车开了一会，一条大河横在面前，这应该就是舂陵江了。

下车，在一地里劳作的村民的指点下，沿一条小路穿行，终于见到了小河的出口。浓荫蔽日，两龙交汇，静水流深，不远处就是心安大坝，据说，建坝前，这里悬崖峭壁，水流湍急，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河口坐下来，看着舂陵水缓缓而去，想象着，它在某一处地方汇入湘江，然后这水会流到湘潭、长沙，我如今的寄居之地。不禁感慨，也许人生，也如这河水啊，渐行渐远，却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2021.5.3

责编：黄柳英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