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张未末
《活灵活现》是湖南本土知名作家、评论家舒文治所创作的中篇小说,原载于《花城》2018年第3期,收录于2020年2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舒文治中短篇小说集《永生策划师》中。小说通过一个“灵体”的他者视角,叙述了主时间线上“从去年正月初六中午12点47分到今天8月29日接近零点”的种种,以及作为灵体的主人公“亮片”18年人生中的回忆与插叙,用戏谑甚至略显粗鄙的口吻,描绘出一幅中国式魔幻现实主义画作。
作者舒文治本人的经历对《活灵活现》的创作有着很大的影响。如同王跃文写作《漫水》一般,舒文治在写作中也颇具乡土情怀,以其长期生活工作的土地构筑了“清都”“湄水”这样既真实又虚幻的文学发生场域;又凭借其作家之外的“县官”身份,让自己成为“社会深处的长期卧底”,将根须扎进世俗当中,得以用高于文学的视角和思考,将县域的世态百相交付于文字进行剖析和批判。从《活灵活现》中不难看出,作者的创作意图正是想用一种近乎“神话”的“鬼话”开展反讽,对当下一些社会现实的投影进行晾晒,从而激发读者从世俗中来,到灵魂里去的哲思。
一、“废品回收”与人的异化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异化劳动也就是类同人相异化”。在人物关系上,小说以“废品回收”这一职业及其具体分工,将小说人物的阶级分化充分展现。首先是作为最底层的“打掳”人员,即是主人公“亮片”及其同伴“毛桃”等青年盲流,缺乏教育的启蒙和社会的约束,常年在违法的边缘反复横跳,更可悲的还在于命运受到他人的钳制,“好像他们早有谋划,就等着我一头撞在花带的水泥棱角上”。其次是作为中层的“飞叔”等人,他们行走江湖走南闯北,有一定的积蓄和社会积累,负责跑货销赃乃至后来的物色新鲜尸体,虽不至于十恶不赦,但也在起到为虎作伥的作用。再者是作为整个小说生态圈中顶层掠食者的“电缆”“孔老三”等人,正所谓“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他们通过资本的力量,在蚕食劳动的同时,更蚕食人的肉体和精神,如“孔叔不能把你往犯罪道上逼,老贼也有失手时,何况你个小毛贼!放你的二万三,宽容你正月十五以后还。”看似关切,实则早已将人送上绝路。
更为可怖的在于“人的异化”之后的“人的物化”。“亮片”自己在作品中调侃“总有一天,人们会给身上的各种器官也弄个交易市场,正式命名‘人体器官回收再利用聚散服务中心’,或者,干脆轻松简便一些,就叫人体4S店。从头到脚,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可旧物利用,可以旧换新,可男女交换,可人种组装,可预购订购,还提供售后服务,根本用不着遮遮掩掩,完全可以明码标价,公开交易。”在商品经济和科学主义异常发达的今天,我们惯于把人类现象当成事物来理解,赋予他们非人或者超人的地位,“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电缆”的所作所为,正是物质化极端语境下的产物,“他找医院,找亲属,找专营机构,签捐献协议,然后,走门道让器官流出去,忙得不亦乐乎,赚得盆满钵满。”将人之为人的尊严践踏得粉碎。也无怪小说中要以一种轮回报应的形式,赐予“电缆”及其一众人等终局。
二、精神文明与生态文明的悖论
在矛盾冲突上,作品揭示了两个维度的困境。小说世界里的“清都县浯家镇梅仙桥村”,最突出的困境即是生态环境之围,作品在开篇不久便通过乡亲们的十几份报告不经意地点了出来,“有小孩血铅超标要求查明元凶的,有要求治理湄水被污染的……”尽管经济的飞速发展带来了当前的繁荣,却也产生了无数危害生态环境的废品,“湄水却像一个梅毒溃烂扩散的鸡婆,最饥不择食的男人也不会拢身。多少年了,湄水中上游几百家废品回收作坊和公司夜以继日向她排泄。湄水,他们都喊母亲河,一边喊一边向她排泄。”特别黑色幽默的一点在于,“亮片”姐姐死了个头胎,二胎成了“小萝卜头”,但父母为了还债,不得不在“毛桃”他爸开的造粒厂工作,形成了一个悲剧的闭环。小说此番揭示,恰有要点醒当下发展方式的意图。
另一个维度的困境,正好映衬着当下乡村振兴的课题。小说中几次着墨描写了赌博之风对乡村文化的侵蚀,如“亮片”小小年纪就上“孔老三”的赌场赌博,还多次借赌场高利贷,身后还拖累母亲卖血还债;小说后期“茂实爹”的丧礼上,“清都已形成新风俗,死人灵堂一扎,赌场紧跟驻扎。给死人守夜的最好方式就是开场子,热热闹闹,乌烟瘴气,人们得以忘记死亡和时间。”赌场上铜臭弥漫,婚礼丧礼上排场豪华,无一不充溢着物欲化的狂欢。这种以反面形式出现于文学作品中的现象,也值得为政者深刻反思,要如何去提高乡村社会文明程度、焕发乡村文明新气象。
三、“人话”“梦话”“鬼话”与“神话”
在叙事手法上,小说设置了作为“人话”语境的“飞叔”,作为“梦话”语境的“郭先生”,作为“鬼话”语境的“亮片”和作为“神话”语境的“梅仙”。其中,“飞叔”和“亮片”通过眼角膜移植得以将两个叙述者视角进行共享,在增加叙事的真实性的同时拓展了叙事的广度,进而有了“亮片”托梦“飞叔”带其寻找捐出的器官,从而顺理成章的有了“郭先生”的“梦话”作为托梦的证言,“人话”“梦话”“鬼话”在此实现了叙事的统一,也点题“活灵活现”。小说后期出现的“梅仙桥”神话,其实可以视作是插叙形式的背景交代,且用一个“神话”实现了三个当下现实的映射。其一是割龙肝术士遭报应的传说,隐喻接受“亮片”的器官进行移植的人的结局,如“茂实爹”承受不住“亮片”的心脏,“飞叔”遭到“亮片”眼角膜的反噬等;其二是梅仙庙在“破四旧”时期被破坏,隐喻乡村旧有文化秩序的崩溃,而当下尚未确立起新的乡村文化范式所导致的赌博、嫖娼恶习对人类精神文明的侵蚀;其三是在梅仙庙原址建起的塑料造粒厂,更是对传统人与自然关系的篡改,成为当地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和隐痛之深。
小说的叙事者和多种语境设置,既有作者创新写作手法的野心,更多地还在于小说自身延展的需要。舒文治在访谈中提到“想象一下自己身上有某种巫性诗性的染色体是件来神的事,我想说的是,文化氛围的暗示作用肯定存在,在某一些场域,其暗示作用会来得强烈”。作者强烈的人文关怀和自然主义精神,致使其对所在乡土抱有深沉的热爱,在《活灵活现》中的反讽显得较为低调和温情,体现更明显的则是当下乡村非古非今、非土非洋、不伦不类的滑稽世相下的黑色幽默。“亮片”的灵体已然在小说开始就是自由的了,用科耶夫的话来说“死亡才是自由的最后和真正的表现”。这大概也是结局里诸多人物不消言说的归宿吧。
责编:刘瀚潞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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