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于鹏远

湖北武昌人徐恕（1890-1959）是近代著名的藏书家。某年某月，他在罗振常家看到一本藏书志钞本，不著作者姓名，前后也没有序跋，录书八十八种，每种书皆有题解。

对书痴迷的徐恕仔细阅读此藏书志，发现所录皆珍本善本，定非凡物，但又不确定此书志作者为谁，所录为何人藏书。于是他将此书钞下，寄给了当时在北平的版本学家、湖南常德人余嘉锡（1884-1955，字季豫，号狷庵），要求余先生对此书进行校订、编次并加序。

余嘉锡虽然答应了徐恕的要求，但是一直无暇对该藏书志进行整理。之后余的好友藏书家伦明在拜访时，看到此藏书志，于是将该书志借去。余嘉锡叮嘱将此志钞录两份，一份归余嘉锡。伦明（1872-1942），字哲如，广东东莞人，亦是当时有名的藏书大家。

目录版本学大家余嘉锡

一本无头无尾又没有作者名字的藏书志，为何让几位资深书虫如此着迷？根据余嘉锡的仔细辨认，发现此藏书志中录入的都是巴陵方氏的藏书。其中在《宋季三朝政要》一书的题解中，余嘉锡发现了如下文字：“柳桥太守宦粤时，所得吴氏旧藏不少。张香涛尚书督两广时，尝从方氏假观宋元椠本，是其证也。”

柳桥是湖南巴陵方功惠的号，曾多年在广东为官。从解题看，方功惠曾获得原湖南巡抚、广东南海人吴荣光（1773-1843）的藏书不少，就连当时的两广总督张之洞也常从方功惠处借宋元椠本。余嘉锡确定此藏书志乃录方功惠藏书，遂定下此志标题：《巴陵方氏藏书志》。

《宋季三朝政要》书影

方功惠（1829-1897），字庆龄，号柳桥，湖南巴陵（今岳阳）人。他出身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其父方宗徽，字慎夫，当过广东清道司巡检。方在广东做官40年，广为搜讨，除开上文提及的吴荣光藏书外，他还辛勤地收集了广东名藏书家伍崇曜、潘仕成的珍本善本。另外他还派人到日本收集“佐伯文库”的藏书。“佐伯文库”乃日本九州佐伯藩毛利家族的私人藏书，有不少珍本善本。方功惠这些多年的收藏构成了绚烂多彩的个人藏书，他在广州城北建有书斋“碧琳琅馆”，以便金屋藏娇。

光绪维新时期，开办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方功惠还献书若干部于大学图书馆中。北京大学图书馆至今还藏有《碧琳琅馆集部书目》一册，《碧琳琅馆珍藏书目》（李盛铎抄本）两册，而北京大学图书馆早期的善本书即以方氏所赠为基础。

方功惠极其爱书，每收到好书，都会找人修补、装订。缘督庐主人叶昌炽（1849-1917）曾在《藏书记事诗》录其在北京旧书市场见到的方氏藏书：“过厂肆，见样本，一睹其装潢图记，即知为粤中装订，碧琳琅馆旧藏也。每册有东丹笺副叶，可以辟蠹。书根宋字，齐如刀切。”所谓“东丹笺副叶”是指方功惠藏书的各书册首尾均会用广东佛山出产的殊红色丹笺纸作副页，以避蠹虫咬啃图书。

在破解了这本藏书志钞本藏书主人、定下标题后，余嘉锡还不满足。因为根据藏书志解题可以看出，此藏书志绝非出自方功惠本人之手，否则不可能出现“柳桥太守宦粤时”这类字眼。那么这本抄本又出自谁手呢？徐恕告诉余嘉锡，听周云青说此藏书志是湖南湘乡人李亦元所撰，但不知何据。余嘉锡在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钞》中发现，从光绪己亥年十二月（1899年）到庚子年三年（1900年），叶有不少与李亦元书信往来，所谈的事情都是要购买碧琳琅馆藏书的事宜。盖碧琳琅馆藏书毁于方功惠的孙子方湘宾。方功惠去世后，他在戊戌年（1898年）用海船将碧琳琅馆的藏书通过海路从广州运到天津，再转运至北京。这才会出现叶昌炽在北京的琉璃厂看到碧琳琅馆藏书的情况。

藏书独步的方功惠藏书出现在北京的琉璃厂，自然耸动当时书虫们的视听。湖南另一位藏书家、湖南湘乡人王礼培在其《参寥子诗集》（现藏湖南图书馆）的藏书题跋中写道：“戊戌余礼部试留滞都门，适闻方氏之书，自柳桥先生殁后，将以海舶运赴都中，售价以偿还官债，念之概然。七月而书至，悉聚肄雅堂丁子固肆中，乃得纵观。就中日本人佐伯文库藏书不少，余仅得此《参寥子集》及《萨天锡诗》二种耳。”（见《王礼培集》，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5年）。

《王礼培辑》书影

博学的余嘉锡对碧琳琅馆的散失情况也非常清楚。通过徐恕转述的线索，他立刻想到当年将碧琳琅馆藏书出售的经纪人正是湘乡人李亦元，因此判断这个藏书志出自李亦元之手“当为可信”。余嘉锡根据几个方面做出此判断。首先，京师大学堂的藏书题目皆不见于这本藏书志中，盖方氏捐书在前，其后人售书在后，因此可以判断这本藏书志写于己亥及庚子年，即1899年-1900年间。其次，这本藏书志没有任何次序，因为是在方家卖书时，随阅随录。第三，叶昌炽记录其友孙问清在厂肆购买的四种碧琳琅馆藏书，包括：元刻《柳州集》（藏书志以为是宋本，但余嘉锡认为是元刻）、宋版《黄勉斋集》、旧钞本《嫏嬛记》、影钞本《汉泉漫稿》。这四种书都出现在这本藏书志中；第四点理由是，这本藏书志对采录标准非常严格，多录宋、元本，及旧钞精校本，连明代的版本也才数部，而且都是罕见者。而叶昌炽所购的碧琳琅馆藏书，都没有在这本志中，因为叶氏所买的都是明、清本，在群星闪耀的方功惠藏书中，不算出众，因此不载。

在一番精细的考证之后，这一本无头无尾无作者的钞本藏书志被博学多闻的余嘉锡完全破解。这本书是湘乡人李希圣（1864-1905，字亦元）在1899-1900年间撰写，录的是巴陵方功惠碧琳琅馆的珍本、善本书目，配有题解。余嘉锡认为这本藏书志非常有价值，“其中所载善本，往往不见于各家书目，于板本源流叙之甚详，足资参考，亦颇能纠正前人之误”。而余嘉锡的这番前后考证全部记录在其《巴陵方氏藏书志序》（《余嘉锡文史论集》，岳麓书社，1997年）一文中。读完此文，我感觉这本无头无尾的手钞藏书志，真让余嘉锡先生仿佛活生生做了一回侦探。

责编：李婷婷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