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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和声(节选)——朱训德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20-12-11 09:08:11

文/朱训德

岳麓怀抱,流淌着一脉清泉。映应着日月的光辉,苍松峡谷的峻峭,淡淡的白云,拱手相让的僧侣,和山溪边读书学子的身影。宋干道初任岳麓书院主教的张拭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清泉自清泻,触石短长鸣;

穷年竹根底,和我读书声。

千百年来,泉水从竹根底下流过,生发出丝竹之音。山野间自然之声和朗朗读书之声在清溪茂林之间回荡,相唱和,这是怎样的如诗如画的意境呢。是文脉搏动的自然,自然搏动的文脉,更是大自然永恒的和声。

《问道潇湘》长卷局部

正是这千年不动的文脉,造就了这世界最老的学府,一千多年来,岳麓书院汇集大量海内外各个时期最高水平的教育家,其中包括可堪称世界一流文化哲学家朱熹、张拭、王阳明、谭嗣同、梁启超……而在这里培养出来的学生更可列出一份让人叹为观止的名单,甚至可以说,他们影响了近千年的中国社会和文化思想发展史。当我第一次面对雅致、端肃的讲堂,藏书浩繁的御书楼,李北海的麓山寺碑和朱熹的诗碑,欣赏他们那笔直挺拔,气势纵横,在其流动中藏慎密的书法,吟咏他们那哲思盎然的诗句和文字时,我仿佛感悟,隐藏在这绿云之中的书院,原来不正是我的中华文化传递的驿站,和“道统”、“心传”的文人精神吗。

据考证,岳麓书院为我国四大书院之一,且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院,而是当时我们国家的研究生院,难怪影响之远。当哈佛大学哲学博士陈荣捷教授慕名前来参观时,留下这样的楹联:

院以名立,山因院盛,千年学府传于古;

人因道立,道以人传,一代风流直到今。

在我眼里,这座庭院永远不会老。差不多在没完成手头一件大的工作,每过一段时日,我就要来这座庭院看一看。远离喧嚣和庸俗,徜徉在每座院落,每一间讲堂,每一块石碑,每一株古木,每一片翠竹之间。沿山泉而上,又沿山泉而下,坐在书院后院那似碧似玉,似镜似砚的清池边,不由得想起当代散文家李元洛先生那篇《书院清池》中的文字来:

秀美而甯静,世间也许还有不少这样的池塘,但像岳麓书院这一曲清池那样富于文化意蕴的,恐怕还不多见。

在这样的环境中,面对碧水青山,面对古人前人,我得到自省和精神的洗涤。我在这里从容领略我们先人严谨和闲适的读书生活,欣赏他们的审美情怀和生活理想。我在这里沈思,中华文化之脉不正是由这样一个个各种形式的文化驿站,和文化传递者传承与发展至今的吗?我想起我的老师们,今天也已成为老师的我,我的学生们,我们不正是新一代的传递者吗!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作为中华大文化文脉上的文化人和画家,又该做些什么呢?

《冬语》 纸本水墨  560×168cm

八十年代我去日本访问考察,后来又多次去日本考察,看到了日本文化所走的道路,对我启发很大。从日本回国后,我更自觉地深入研究西方文化,从中理解他们特有的发展轨迹。面对开放之后西方文化泛滥的洪流,风起云涌的各种艺术思潮,我保持沈默,因为我深知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各自的美妙及价值。对于将西方几十年的现代艺术发展过程在中国大地全盘模仿重演一次的局面,我实在不敢苟同。敢于创造追求新奇对于艺术创作也许是件好事,但作为画家必须甘居寂寞,以期坚韧和智慧,真正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作品来。

东西方艺术应该有各自的风采和特色,因为他们都是生长在各自的人文环境的土壤上,他们有不同的价值观和文化理想。吸收西方艺术中于我们有益的东西是必要的,而生搬硬套只会出现消化不良。从根本意义上说,对于人文精神与自然的不同态度,东西方艺术必然走着各自不同的发展道路。

中国艺术总是以其独特的表现形式,体现出中国哲学的宇宙观和自然意识。倘若我们对中国哲学精神以及他与中国艺术的关系缺乏深刻的了解,就难以把握住中国艺术的精神。在形象的表现上,西方艺术注重客观观察,中国艺术强调主观感受。

“万物静观皆自得”,以静观的思维方式把握美——道。“中国艺术家把自己化入宇宙万物之中,通过静观活动去体味宇宙的浑涵汪茫,悠悠无限和提净自身的胸襟与情怀,自我性情的澡雪和对宇宙本源的道——美的观照是同步进行的。”(冯晓《人•自然》)。古代的中国画家“多行于郊野之间,览山林之趣,箕坐终日,乐可知也,归则求静室以居,沈屏思虑,神游物外,景造笔下。”范宽据终南、太行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趣,虽雪月之致,必徘徊凝览,以发思虑,偶得意即命笔,格律老劲,尽山水性格之妙。”《五代名画评》。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里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镜,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外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或率意挥洒,亦皆炼金成液,弃渣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宗白华先生在他的《论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中对此段论述赞赏备加,认为中国绘画的精粹在这几句话里。

《不到潇湘岂有诗》纸本 2010年 110×246cm

艺术家在自然的静观、体悟、凝思中,在现实存在与心灵之间寻找到自己的艺术表现天地。寻求精神的自然和自然的智慧,画家才能“笔力奋疾,境与性会。”“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山水之性即我性,山水之情即我情。才能如皎然《诗式》中所说“天真挺拔之句,与造化争衡,可以意冥,难以舍状。”心灵与整个宇宙自然相流畅,出神入化而得心应手。情之所至,笔与之至,笔之所致,情无不至。心境与道冥合,便可目夺千山,笔扫长江,横跨时空,如李白诗言赵炎(唐代画家)画山水:

名工绎思挥彩毫,驱山走海置眼前。

满堂空翠如可归,赤城霞气苍梧烟。

洞庭潇湘意渺绵,三江七泽情回沿。

惊涛汹涌向何处,孤舟一去迷归年。

征帆不动亦不旋,飘如随风落天边。

我们知道,在隋唐时代就产生了展子虔、王维、李思训等这样杰出的山水画家。而在西方呢,到了十七世纪,荷兰的雷斯达才开始创作纯粹的风景画。中国山水画与西方风景画在格式上自然大相庭径,但从美术上确立风景画这一门类来看,东西方相距九百多年。这本身不正说明东西方人对自然风景的差异及迥然不同的自然观吗?是否让我们站在一个特有的角度,从西方和东方个挑出三位最有代表意义的风景画家,在比较中更可以看到东西方画家对于自然不同着眼点和不同的宇宙观与自然观。国外印象派画家柯罗、塞尚、莫奈等一大批印象派画家。他们的风景画艺术,可以说创造了西方风景画的黄金时代。但总体上来说,他们的风景画风是在写实主义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他们在艺术表现着重点上更多的放在画面空间感、气象感、色彩感等诸多方面。在我国传统画家范宽、倪云林、龚贤的作品中则见到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形态和中国风范。在品读范宽的《西山行旅图》,倪云林的《容溪斋图轴》和龚贤的《山水卷》的时候,或雄伟浩然、或冷寂富禅意、或滋润而苍茫,举目千里,横无际涯。此间的艺术智慧,东西方画家各有天地,风格截然不同。“在深刻的精神思索方面,中国具有远胜西洋而毫不逊色的东西”(东山魁夷《与风景对话》)不仅在表现自然风景的山水画领域,在表现人物画为主的题材方面,中国画家也采取了与西方画家完全不同的表现手法。我们在谈到历代人物画作品时,一定要谈到在湖南出土的马王堆帛画,敦煌和永乐宫壁画,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张萱的《捣练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杰作。我们在这些作品面前,不得不叹服我们前人那样绚丽多彩,博大而富有魅力的艺术创造,和超凡的时空观与丰富的表现技巧。这是中国绘画中有别于后期水墨画作品的另一番灿烂的艺术领域。我想中国画在新世纪要有大的建树和发展,工笔重彩画艺术就必然是一个极重要的突破口。尤其在山水画达到了极高水平的时候,从工笔重彩画入手,树立大中国画观念,呼唤汉唐雄风,迎接中国绘画的新纪元。这是一块大有作为的天地,需要同道的共同努力,我当致力于斯。

笔墨的自然,色彩的自然,是中国画家生命智慧的自然。中国绘画传统是中国哲学观,自然观和画家生命体验与精神智慧的结晶。

《掬月》 紙本水墨 97x178cm

在我们的视野中,我们应该思考体现着中国美的其他艺术形式于我们有何启示呢。

在我床头可翻一翻的书虽然不断变化,而一本《离骚》、一本《唐诗》、一本《庄子》,一本苏东坡和袁宏道文集却似乎总觉得没有看够,这些书里实在有许多使人咀嚼的东西。如果说《红楼梦》是中国小说的高峰,那么诗歌到了《离骚》和《唐诗》已达到了登峰造极。在屈原的《离骚》的世界里,美人香草,百亩芝兰,菱荷芙蓉,芳泽衣裳,望舒飞廉,巫咸夕降,流沙毒水,八龙婉婉……那是何样的璀璨而又深沈的想象和情感缤纷的世界呵。《离骚》把最为生动鲜艳,只有在原始神话中才能出现的那种无羁而多义的浪漫想象;与最炽热深沈,只有在理性觉醒时刻才能有的个体人格和情操,最完满地溶化成了有机整体。由此它开创了抒情诗的光辉起点和无可比拟的典范(李泽厚语)。在我国古代即有闻歌咏以觇国的故事。唐诗体现的则是一派盛唐之音,不管是王骆宾的“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还是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不管是豪气回肠的征战戎边的边塞诗,还是优美甯静的田园诗,都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大唐风范。你看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是长江送流水”读李白的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再读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舍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他们的诗里寓人生感怀于哲理,只有快慰轻扬、光昌流利的美而无感伤,即使是满腹牢骚,但表达的仍是开创者的高蹈胸怀。或者痛快淋漓,天才极致,一派大唐之音。其丰盛的生命力,苍穹宇宙的审美意识,充满抒情色彩的意象思维使《离骚》和唐诗在中国文化的天宇中交相辉映,成为影响世界的文化经典。

《读唐诗——曾国藩教子图》 纸本设色  280× 110cm

我常常想离开这喧嚣烦动的都市,是为使自己能面对时空有一种冷静,怀着一种朴素而虚静的态度与自然对话。只有在清新的自然中才能使我灵思涌动,不断揣摩新的构思的,并且不断写下一些文字。常常使我思考的一个严肃主题是:在现代大工业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们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人们在征服和改造环境的时候,在争相建筑高楼大厦的时候,挖空了大厦之基。人类竟以自己为敌,科技发达时制造大量毁灭性武器对着自己。今天,人类似乎同时猛醒,爱护环境,亲近自然,珍惜生命,呼吁和平是多麽重要。中国儒道合一,天人合一的思想逐渐为世人所认同,中国式的自然观和宇宙观、人生观在新世纪将会得到更多人的重视和新的实践。我想这不仅有益于艺术,更有益于人类文明的升华。

《山月无声》 纸本设色  中国画  350×228cm

我们在发展创造中国新艺术的时候,也许大都市生活及现代大工业都可为创作题材。但就我个人的偏爱,仍然在自然和普通人生之中,始终关注的是中国文化艺术的本质和生命力。在经济大潮奔涌的时候,我在心胸深处浮现的是人们对回归自然的渴望,对生命意义的认识与对普通人生状态的关注。我对勃勃生机的自然,哪怕是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我都倾注无限的深意,聆听来自自然和天宇的呼吸,用胸襟感受“大音希声”的“天乐”。在我执笔创作的时候,脑海的思维之波和宇宙律动同时搏动,仿佛感到自己的体魄化作山岳,血脉化作水流,毛发化为草木,呼吸化为云烟……

我用心静听大自然的和声,用自己的笔抒写自然和宇宙的永恒。在我将提笔结束这篇文字的时候,我耳边响起了印度诗圣泰戈尔的一段话:一个民族,必须展示存在于自身之中最上乘的东西,那就是这个民族的财富——高洁的灵魂。要抱有伟大的胸怀,超越眼前的局部需要,自觉地承担起把本国文化精神奉献给世界的历史责任。

责编:李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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