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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诗人彭燕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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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9 09:57:06

文/张雷

他仰望虚空中的历史,企望那神秘的指北针坚定地指向光明、善良。

他完成了自己,但愿他融入梦幻中璀璨的水晶球,浴着金光,驾着无羁的天风,在太空中自由翱翔,他的各个棱面也在发光……

朋友们:

他在那永不交叉的立交桥上,回过头来向你们挥手,问好!

——张兰欣 2008年12月6日

(彭燕郊与张兰欣)

1987年,华中师大准备召开钱基博先生的百年诞辰纪念会,致信钱钟书。

钱钟书给彭祖年回信说:“ 三不朽自有德、言、功业在,初无待于招邀不三不四之人,谈讲不痛不痒之话,花费不明不白之钱也。”

2020年10月31号,我有幸参加了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召开的纪念彭燕郊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

我的感觉是:讲真话,话讲得真诚,干实事,事落到实处。

我是一个曾经在湘潭大学图书馆报告厅隔着茫茫人海见过彭老师一面的学生;我是一个不仅模仿还大量引用彭燕郊先生诗歌的文学爱好者;我是一个登上旋梯正一步步艰难向上的攀登者; 与一个人只有一面之缘,却愿意去了解他的一生。

先生百年之际,斗胆写下心里的话,以表敬意。

一个孩子

黄礼孩写过《彭燕郊:美伴随一生》:

“我常听湖南的朋友说起彭燕郊先生的生活,一个86岁的老人还有着童真的心灵,他常常独自去淘音乐碟,喜欢VCD、DVD,喜欢绘画电影,为出版社编各种中外文学名著,对一切美的事物都如痴如醉。个人的一生经历过大风大浪,在晚年活得如此喜悦、平静、充满梦想,像大地一样疏朗,这是一种开阔的人生,这也是我们所期待的人生。法国诗人雅姆在《为他人的幸福而歌》中写到:上帝,既然我的心鼓胀如花簇,渴望爱的萌生与苦的折磨,要是这样有益,上帝,就让我的心受苦吧。我想彭燕郊先生一定是把爱和苦都上升到美的层面来了,他用美抵御丑陋,美成了他内心的个人宗教。我相信彭燕郊先生是一个对世界的秘密有所发现的诗人,他说过:美是真实的伴随物。事实上,对美的追求是他一生的事业,美与他相依一生……我喜欢这样的老先生。”

与其说,他是一个老先生。不如说,他是一个小孩子。

陈实说:“燕郊其实应该是没有年龄的,活一千岁,还会保存着一颗年轻的心,永远逐无涯之‘知’。”

很小的时候,他曾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街上乞丐手里的小狗和猴子:

“带狗的那个,还带一个小道具,很小很简单,跷跷板似的,乞丐唱一句狗踩一下,脚一松,板就落下来,顶端那串洋铁片就铃铃响起来。那狗,瘦小,浅黄色的毛好像正在褪色,也是狗里面的小孩吧。那对茫然的眼睛总是叫人觉得有对生活失去希望的苍凉。乞丐一定虐待它,但是它又不能不跟着乞丐。

带猴子的那个,让猴子翻两下跟头,作几下揖,表演不那么枯燥单调。那只猴子,很衰老了,也许是被耍猴戏的抛弃了的。乞丐收容它,让它做这种也算是表演的表演。它的眼神叫我害怕,那里流露的心思我完全明白,完全理解:我吃不饱。我知道你们谁也不可怜我。算了吧,我没有什么指望了,混一天算一天。那里面有一长串这样的话语,悲哀的,叫人流下眼泪的话语。”

(少年彭燕郊)

丰子恺说:“孩子,有着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是世间彻底真实而纯洁的人。”唯有如此,才能看出小狗眼里的茫然,小猴眼里的绝望。

很多人讲过彭燕郊先生像是一个小孩子。

陈太胜说:“我跟彭先生其实就见过两次,但是他给我的印象是笑,像小孩儿一般的纯真的笑。”

时光回溯到 1997年,在黑蚂蚁诗社的成立会上,彭燕郊朗诵了艾青的名篇《我爱这土地》。“声调不高,但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激越。最后一个字落音,掌声响起,彭燕郊像孩子般低下了头,满脸羞涩。”对于那次初遇,吴昕孺记忆犹新。

欧阳白自问自答:“他丰厚的经历足够他写出足够多的回忆录,他可以靠写一些文人往事、轶闻来得到更多的收入,这些都是可以多次印刷出版拿到高额版税的,但他宁愿写他的诗,写很难出版的诗集,宁愿自己到一个小小的打印店去打印自己的《芭蕉叶上诗》,他会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地把这种‘彭燕郊出版社’出版的书送给诗友,甚至还帮诗友出版这种诗集。”

为什么这么做?非这样做不可吗?他像小孩子一样“独具个性,拒绝被同化甚至拒绝被救赎。”

2002年4月23日周实在写给彭燕郊先生的信里说:“你真的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长大了的孩子,一个很老了的孩子。这样说,听起来,虽然有点不恭敬,却是非常亲近的。能与一个孩子亲近,总是非常快乐的,总是非常幸福的。”

远人常说“先生真像个小孩子”。

他写有怀念彭燕郊先生的文章《曾与先生相遇》:

“在惊骇先生的学识之余,我有一次也忍不住问先生,这么不停地买,以后书如何安置?对先生来说,这确是一个问题。先生住处不宽,间间房都是书柜,无法上架的书已找不到安置之处了。后来有一次,我去先生家中时,先生一见我,流露出一种特别不同的喜悦。他告诉我,他有了一套全部摆书的套间。一听之下,我也特别兴奋,他立刻带我去参观他真正的书房。这套房就在他住处的隔壁。一个两居室的套间。先生把这套房买下来,专门将它打造成书房。先生引我到一个个书柜前浏览,表情兴奋。第一次,我竟产生先生是一孩子之感。那种单纯的快乐非常富于感染力,我不知不觉,被他的单纯带进他独特的精神世界。”

“陪先生到郑玲家时,郑玲在保姆的搀扶下来到客厅。先生在路上谈起郑玲时我已在想象,郑玲应是位瘦高、精神矍铄的老人。见到人后,她的精神状态果然很好,满头白发,梳理得十分精致。我第一次见到先生那样激动,他用力和郑玲握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哪怕坐下后,我都感觉先生有种想手舞足蹈的冲动,似乎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

“我和先生同房而睡,因晚上被诗友们叫去夜宵,往往凌晨才返。其时先生已睡,我坐床头凝视着先生蜷卧侧背,恍然有凝视一孩子之感。先生当然不是‘孩子’,而是在漫长一生将完结之时,先生已悄然返璞归真,留下一个单纯而瘦弱的背影。”

2020年7月29日,深圳光明区文化馆。

我和魏雪燕、肖振锋采访了远人。

他曾经陪伴彭燕郊先生乘火车从长沙不远千里到广州番禺参加第二届“诗歌与人”的颁奖典礼。

远人长发飘飘,大眼睛炯炯有神。当天他穿了一件黑色体恤,图案是一只雄鹰,也睁大了眼睛。四只大眼睛,相得益彰,威武极了,有趣极了!

(远人 张雷摄于深圳光明区文化馆)

“先生真像个小孩子!”

他又一次以特别温柔的语气讲到了这个细节:“领奖的头一晚上,他和先生睡同一个房间,房间很宽敞。因为和朋友小聚,当我回去的时候,彭燕郊先生已经睡下了。我进门,怕吵醒彭老师,没有开灯,彭老师就那样侧躺着,弓着背,有月光从外面打进来,静谧极了,彭老师真像一个熟睡中的小孩子,那么纯净,那么宁静。……我当时就被这个画面震撼了,真的可以记忆一辈子。”

他温柔地诉说,温暖的故事也温暖了我们。

张兰欣曾告诉汪华藻:2008年3月29日,欧阳斌去看望彭老师,当时他已经昏迷了,听到有人来了,突然睁开眼睛,吃力地辨认之后,用微弱的声音叹息着说:“欧阳啊,这回我可弄狼狈了。”

2008年3月31日,彭燕郊先生安然逝去。

他不是悲欣交集,他还是个孩子,只是有点狼狈而已!

一朵火焰

读到骆一禾在《屋宇》:灯光啊,看见你的时候,我便停止了呼吸。总觉得有一种英雄气短的感觉。

彭燕郊先生的一生,大半光阴置身于“灰暗”之中,他总会有一些方式去对付,去平衡自己的精神。

孟泽说:“有一点也许不是一般人容易做到的,他在那样压抑委屈的生涯中,仍然淘书买书,他买了很多书,到晚年,家里满墙满墙全是书,一套房子不够装的,就又专门买一个旧房子装书。

还有就是买唱片、听音乐,他搜集了大量的唱片,包括老唱片。还收集有无数的画片,八十年代以后,他又搜集了大量盒式的影像带。老先生真是很“贪玩”的人,到了晚年,一个星期差不多还要看几部电影。

我想这不啻是他在寒冷中自我温暖,在暗淡惨淡中自我救赎的重要方式。”

即使是在“文革”的时候,在工厂劳动的时候,他都没有让自己审美的眼睛和耳朵,变得粗粝不堪,没有放弃对于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的私心拥抱。对于诗人来说,这才是永恒的活性的东西,是至关重要的滋养。

彭先生在街道小厂刷油漆做木工的时候,可能就是对这些永恒之物的反复摩挲使得他保有鲜活的内心和相对醇正的审美感受力。

正是这朵摇曳的火焰帮助他“渡过苦厄的苇草与安身立命的稻粱”。

于是,1979年复出之后,他的诗很快可以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易彬 著 《我不得不探索》)

在湘大图书馆听着孟泽讲述彭燕郊先生的故事,看着他的目光,我们的青春也被照耀和点亮。这已经足够幸福的了,更幸福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映着他们的影子,透明的亮。

每一个人物,每一件史实,都自带光芒,足以令后学者产生无尽的向往和追寻。

一朵火焰

有柔和的光

恬静的 越看越亲切的光

并不摇晃 并不闪烁

可以长久注视的光

一朵火焰

靠近我 把我的心照亮

每一道光的跳动都掩映在我的心上

每一道光的流荡都折射在我的心上

和着每一次增强后的减弱

微暗后的复明

在它的每一个斜面和尖端上

在所有的金红的雾霭和阴翳里

殉教者般地发光

但不耀眼

也不刺目

一朵火焰

平凡的圣迹

这是彭燕郊先生写给魏猛克先生的诗,一个人,一朵火焰,平凡的圣迹。

(彭燕郊先生手稿)

魏猛克曾在《新湖南》发表过批判彭燕郊先生的文章。

谭丕谟与彭燕郊在1946年同是当时中华文化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的常务理事,1950年又请彭燕郊来湖大任教的,关系不一般。1955年8月,谭在《湖南文艺》上发表文章揭批他,对他自1945年到1955年7月的表现予以否定。

2000年10月3日编辑者为撰写《文学史家谭丕谟评传》访问彭燕郊先生时,彭燕郊先生对谭丕谟的一系列的工作给予了全面肯定。谈到1946年的情况时,他说:“文协经常开展一些进步文化活动,谭先生是积极参加者之一。”谈到湖大的情况时,他说:“谭先生很注意团结这些老先生,随时与他们交心谈心,尽量安排他们上课,以发挥他们的作用。”还补充说:“谭本人很有传统学者风度,办事认真、细致。”

犹如一朵火焰,外表平和、内心炽热。这朵火焰并不摇晃,并不闪烁。

彭燕郊先生,正是一朵火焰,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了别人,也温暖了自己。

大樟树下的小屋里,在一串糖葫芦似的屋里,在蜗牛背负的家里,在两面见光中间不见光的屋子里。诗人生活在黑暗中,但总有一支烛光或明或暗,灯光昏黄、温暖、摇曳着。

他相信光得到光,并且发光。

一滴眼泪

诗人的可爱

在于身受到的失败和耻辱

在他

甚至也可以发为最美的歌

——彭燕郊

想象那才砍下来的生柴,

怎样在灶膛里烧得吱吱发响。

想象那冒着湿烟做饭的主妇,

怎样不停地用围裙揩着眼泪……

艰辛的农家主妇用围裙揩着眼泪,她的泪水也流进了少年彭燕郊的心里。

偏偏,山水这样美,

美得叫人感到反而不合适,

总不能让人们,

在你的纪念碑前,

痛苦地垂下头,

忍住泪。

急忙转过身去,

慌忙在窘迫中走开,

当他们想起:

我们有多美的山水,

我们却保护不了一个美的心灵!

来到桂林,秀美的山水映入眼帘,想到邵荃麟,已近中年的彭燕郊先生忍住了泪水。

汪华藻在《我心目中的彭燕郊先生》记录过一件小事:

“1980年5月,他收到当时湖大历史系学生刘学沛的信后,在回信中说:‘学沛同志:整整四分之一世纪(而且还超过了一些)的隔绝了!老实说,接到你的来信,我是用颤抖的手拿着,急切地读下去的。读着不禁热泪盈眶了。’”

久未联系的学生的一封来信就会让彭燕郊先生热泪盈眶。

2008年,王细流在《回忆彭燕郊伯伯》一文里写道:

“我和彭伯伯交往三十多年,后期有种感觉,好像他把我当他的儿子看待了。2008年住院,在他夫人与他的学生、朋友商量怎么继续给他治疗时,他单独把我叫到了他的床头边,说这次怎么吃药打针都不见效,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当时,他寝室的书桌上还放着一碗没太吃动的面条。他可能预感到了什么,腿上盖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眶慢慢湿润起来,最后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一边擦拭着,一边很快平静下来慢慢对我说:‘我前段太忙,还有些要看的东西没精力看了,好好带帅帅(我儿子),他好可爱的。好好过日子就是,别的也没什么,没什么要争的,往后走你会越明白的。’

我只是答应他,心里不知去说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彭伯伯流泪,也是仅有的一次。这几句话我也会记得一辈子的,尤其是在此刻他还惦记着我的儿子,这情谊已无法用言语表达。可当时他的感慨是什么,我无从知道,但他对我们的厚爱我铭记于心。

现在回忆起来真像经典电影里英雄人物的最后一幕,他真诚、自然的表露,轻声的诉说,我真没想到,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成了我们的诀别(医生说还有半年,我们至少还有好几次见面的呀)。我真的万万没有想到这就是我小时候看的英雄电影里的临别场景了呀,想到这里我真的止不住泪水了。他在用诗人宽广的胸怀眷恋着我们,现在看来还在永远爱着、关怀着我们。”

1979年,彭燕郊先生从长沙某街道工厂来到湘大,课上给同学们讲波德莱尔《信天翁》、叶赛宁《狗之歌》。他的眼里噙满泪水,诗教震撼,哀而不伤,所有同学都沉浸在悲悯和唯美之中,女同学更流下了晶莹剔透的泪水。

《信天翁》

水手们常常是为了开心取乐,

捉住信天翁,这些海上的飞禽,

它们懒懒地追寻陪伴着旅客,

而船是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进。

一当水手们将其放在甲板上,

这些青天之王,既笨拙又差惭,

就可怜地垂下了雪白的翅膀,

仿佛两只桨拖在它们的身边。

这有翼的旅行者多么地靡萎!

往日何其健美,而今丑陋可笑!

有的水手用烟斗戏弄它的嘴,

有的又跛着脚学这残废的鸟!

诗人啊就好像这位 云中之君,

出没于暴风雨,敢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嘘声围得紧紧,

长羽大翼,反而使它步履艰难。

《狗之歌》

早晨,在黑麦杆狗窝里,

破草席上闪着金光:

母狗生下了一窝狗崽——

七条小狗,茸毛棕黄。

她不停地亲吻着子女,

直到黄昏还在给它们舔梳,

有如雪花儿融成了水滴,

乳汁在她温暖的腹下流出。

晚上,雄鸡蹲上了

暖和的炉台,

愁眉不展的主人走来

把七条小狗装进了麻袋。

母狗在起伏的雪地上奔跑,

追踪主人的足迹。

尚未冰封的水面上,

久久泛起涟漪

她舔着两肋的汗水,

踉踉跄跄地返回家来,

茅屋上空的弯月,

她以为是自己的一只狗崽。

仰望着蓝幽幽的夜空,

她发出了哀伤的吠声,

淡淡的月牙儿溜走了,

躲到山冈背后的田野之中。

于是她沉默了,仿佛挨了石头,

仿佛听到奚落的话语,

滴滴泪水流了出来,

宛如颗颗金星落进了雪地。

彭燕郊先生历经新四军战士、七月派诗人、编辑、胡风分子、街道玩具厂负责人、人大代表、大学教授……他更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他把他不平凡的一生揉进了诗歌里,落到甲板上的信天翁和舐犊情深的小狗们的母亲,正是他自己啊!

2020年10月27日,我们采访了何云波,时隔四十年,他竟能流利地朗诵出:淡淡的月牙儿溜走了,躲到山冈背后的田野之中。于是她沉默了,仿佛挨了石头,仿佛听到奚落的话语,滴滴泪水流了出来,宛如颗颗金星落进了雪地。

话音未落,何云波哽咽了,他的眼里仿佛也有了泪水。那一刻,我好像也看到了颗颗金星落到了旋梯书苑的木地板上。

(何云波 张雷摄于旋梯书苑)

2020年7月18日我们去拜访昔日彭燕郊先生的学生——今逾93岁的汪华藻。

他用常德普通话朗读彭燕郊先生写给他的诗《小船》。

《小船》——赠华藻

急箭般的台风它跌撞过,

狂热的九级浪里被抛掷过,

可怜的小船,如今,唯一可以告慰的是:

没有摔碎,裂缝不深,破处还未洞穿。

若是被丢弃在沙滩上,

那还好些,

却被丢弃于暴风雨后凌乱的街头,

满载着蹭蹬岁月的辛酸遭遇,

和悠长又悠长的困顿生涯的印记,

象一个不祥的展览品,这小船,

向人们分发缤纷的痛苦,

和一度使人眼花撩乱的灾难的回忆。

已经过去的,但愿能象梦影般消失……

你呵,一只船,没有帆,没有桨,

在陆地上,

偏偏是这些风波迭起的日子,

现在,连顽皮的孩子也不想理睬你了,

没有兴致来摇动你曾经是轻盈的躯体,

麻木了吗?小船,在大灾大难中,

这一切真是不值一提的了。

旋风时起时落地吹刮,振振有词地叫啸,

它们还在想使折磨无穷无尽,

而且刁钻古怪,

有时候,在你不及防备时,邪恶,

居然那样声势浩大,真正要席卷一切……

谁还记得这只小船呢?

似乎,它将在混乱中渐渐隐没……

嘲弄我吧,伺机再起的旋风。

你们有你们再度冒险一试的理由,

但不管怎样,请记着:这不是我的过错,

只有绝望才是我唯一的过错。

我亲眼看见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挂在了汪华藻的眼角。旁边坐着的是他养的一条瘸腿的小狗,它的眼神,澄澈如洗。

(汪华藻 张雷 摄于长沙)

彭燕郊先生有一首诗《罪泪》:

眼泪水冒冒失失挂在眼角

可不是笑出来的,

沉甸甸的,像烧熔的铅,

比烧熔的铅还滚烫,

太可怕了,这场合!

谁愿意到这里来看你的哭相?

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你那装疯卖傻的“宝气”。

(小丑是不准笑的,逗人笑才是小丑的本分。因此,小丑也不准哭)

小丑在观众的笑声中想哭,

他居然用手把眼泪塞回去了:

知道吗?

塞进去的可不是一滴两滴,

还有一长串,一长串想要跟着滚下来

一滴比一滴沉,一滴比一滴滚烫。

就这么一长串,一长串地塞进去,

痛起来可不是玩的!

(谁肯相信小丑也有自己的心事?

但愿这会儿没有人发现

我这个老不死的神色有点不对)

眼泪本来是热的软的,此时却是冷的硬的,把眼泪硬塞回去,这诗写得太神奇了,普天之下没有谁见过,也没有谁敢这样写!

人们除了在寻开心的时候想起小丑外,

谁也不会拿正眼瞧一眼小丑。

那目光,他见过。

他方才在演出时冒出的那滴泪,

又重新拥挤在眼眶上了,

这时可以尽情地哭了,

可以让眼泪流个痛快了。

这才是真正的高潮呵,

是小丑最本色的演出,

是抛弃了剧情,抛弃了道具,

抛弃了一切的束缚的赤裸裸的呈现,

是小丑的一曲辛酸之歌。

可是,谁又愿意,谁又愿意去观看一曲小丑的、从心底里流出的辛酸之歌呢?

闸门打开,

再也忍不住的眼泪一起夺眶而出,

你们怎么就走光了?

小丑的眼泪就是诗人的眼泪,

诗人是不咽下从唇边溜出来的叹息的人,

诗人是不擦去第一滴眼泪的人,

诗人用眼泪洗他自己的眼睛。

这个无色透明的下午,当诗人用眼泪洗他自己的眼睛的时候,我们也在用眼泪洗自己的眼睛。

2008年3月31日,彭国梁上午准备出门,在走廊上接到《书人》老萧的电话,知道彭燕郊先生去世,“我当时眼前一片模糊。我在走廊上呆站了好久。”4月2日追悼会,“我一直都在流泪。当绕灵经过‘娭毑’(张兰欣)的身边时,便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来。”

丹丹流着泪说:“我不懂父亲的诗,但我以父亲为骄傲。”

85岁的朱健拄着拐杖大步向彭老的遗体扑过去,老泪纵横:“燕郊啊!我来了……”

2020年7月26日,我们到广州拜访了彭燕郊先生的夫人张兰欣,她已经90岁。她说:“我以前不了解他,他去世以后,整理他的日记,我才开始了解他……”眼里泛起了晨雾似的泪光。

【张兰欣(时年90) 张雷 摄于广州】

世界都沉默了。我们被净化了!

一朵栀子花

我的光,

你就在我身边,

你已把手中的家乡的栀子花给了我

我拥有了它的洁白和幽美,

我再不怕谁来把我封闭在岩石里了,

再不怕谁来把我沉没在咸海里了

——彭燕郊《无色透明的下午》

同是“七月派”的诗人阿垅,在1944年写有一首诗《无题》: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

我们无罪

然后我们凋谢

不仅道出了诗人在当时历史语境中悲痛而高昂的内心呼告,更不幸成为“七月派”诗人在十年后命运的预言和谶语。

历史事实是,这些诗人都在一场政治风暴中集体隐没了。

霍俊明《尖利冰川下的河流:灵魂和诗神的默默叩问者》:

彭燕郊往往被视为“七月诗派”的一个成员,一个带有现实主义特征的诗人,而就是在这种“刻板”的历史印象中,彭燕郊的丰富性、复杂性乃至新诗思想史的独特意义都被消解掉了。

庆幸的是,彭燕郊的诗歌写作,在动荡的岁月中几乎没有停止过,他一直在探索,不得不探索,在不平坦的诗歌之河上跋涉、探寻,在寒冷、坚硬的巨大冰川之下,默默地流淌成一条暗河,一条流淌着良知、苦难的命运之河。

彭燕郊先生的命运之河,源于故乡莆田黄石的木兰溪。

(木兰溪 张雷摄于福建莆田黄石镇)

2020年8月1日,我们来到黄石,黄色的木兰溪滚滚东流入海,宁海桥被新修的桥压在地下,只有桥头守卫的神和狮子存在,先生童年时的足迹,老屋荡然无存,让人平添几分惆怅。

1939年,彭燕郊先生写下《怀厦门》:

我怀念厦门

正如羔羊怀念它的慈母

我的记忆是深沉的……

1999年9月,莆田家乡《湄洲日报》的郑谷和阿松来访彭燕郊。

“谈起故乡,诗人的眼光闪着兴奋的光芒。他提高声调说,还记得鼓楼顶、文峰宫、东门兜;还记得壶公山、木兰溪、南北洋;还记得好吃世上无双的豪猴、炝肉、炒米粉……

听着诗人用神往的神态回忆童年和故土的一草一木,我的眼眶溢出了泪水……”

除了回忆,彭燕郊先生曾深情地为母亲写下赞歌:

月光下

开始衰老的

妈妈佝偻的身影

忽然高大起来

腰板挺直了

叫我想起凯绥·珂勒惠支的画里

用刚强有力的臂膀献出怀抱的婴儿母亲

崇高的形象

毋庸置疑,故乡往往能给予一个游子莫大的温暖和力量,是他心灵出发的地方,也是他心灵栖息的地方。

金华、桂林、北京、长沙、湘潭……漂泊日久,彭燕郊先生渴望回到故乡的愿望愈加强烈。

1998年他在写给潘真进的信里这样说:“算起来我离开家乡已半个世纪了……壶山兰水,时时萦绕脑际、心中,我今年78岁了,很想回乡定居,所谓叶落归根,但这事谈何容易。不过,今年无论如何我一定回乡一趟,体验家乡改革开放以来的巨大变化。”

遗憾的是,终其一生,他都没能回去!

正如龚旭东所言:“在人格被践踏、人性被摧残、诗歌沦为精神神学奴婢的苦难时刻,诗歌是如何显示出神奇而神圣的力量,让受难者在艰苦卓绝的坚贞、信仰和持守中,实行精神的突围与不断跋涉的。”

突围和跋涉的终点正是故乡。

谁能告诉他

那梦寐以求的新枝

能否在故乡的原野

盛开出鲜艳的花朵?

当故乡的原野开出了花朵,这花朵并不鲜艳,是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我,一个远渡重洋回来的游子,

在惊涛骇浪中舍舟登岸,

一踏上家乡的土地,

我就发现了,这个天地有情草木生香的下午,

虽然孑然一身,两手空空,

但我仍然富有,

逝水年华带去的多梦季节又回来了,

我的悄悄话说得够多,够孩子气的了。

你就在我身边,

你已把手中的家乡的栀子花给了我,

我拥有了它的洁白和幽美,

我再不怕谁来把我封闭在岩石里了,

再不怕谁来把我沉没在咸海里了。

陈太胜说:“家乡是必须离开的,只有在离开以后才知道它的好处。中外诗人皆然。当我阅读彭燕郊关于乡土的诗歌的时候,我就发现,一个真正负责的人,他可能离他的乡土、离他狭小的家乡很远很远,但是多少年以后他想起来那些最美好的事物,哪怕他是在远方发现的,都跟家乡有关。把远方发现的最好的东西,比喻成反复出现的‘家乡的栀子花’,这是一个非常美的比喻。”

(陈太胜 张雷摄于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

龚旭东在《澄明的灵魂倾诉》里说:“那是一个巨大的精神启示,他因而拥有了那花的洁白与幽美,他因而拥有了铭刻于心的土地爱、故乡情,那理想的光华将永远以甘美的乳汁使他受到精神家园里生命之泉的滋润。”

从白色花到栀子花,

从故乡到他乡,

从离开到归来。

我们应该可以从中窥探出彭燕郊先生的诗歌超越了“七月派”,找到了有一种更深刻更广博的诗思。

一个诗社

我敢说旋梯这一名字必将在自‘五四’以来中国新诗运动史上留下一页光辉灿烂的篇章。

——彭燕郊

北大人编了一本《北大百年新诗》,书的勒口有这样的文字:“自1917年北大教授胡适先生发表第一批白话新诗,北京大学成为新诗诞生的摇篮和发展的重镇,一百年来先后涌现出徐志摩、冯至、废名、卞之琳、何其芳、林庚、吴兴华、骆一禾、海子、西川、臧棣、西渡、戈麦等数十位杰出诗人,一部北大诗歌史,足抵半部中国新诗史!”

这是典型的北大风格,不仅开会自定义为世界一流大学,“五四运动”好多学校的青年都参加了,最后好像只有北大有资格开纪念会。

彭燕郊先生说:“我敢说旋梯这一名字必将在自‘五四’以来中国新诗运动史上留下一页光辉灿烂的篇章。”

一贯谦逊和默默的先生唯一一次表现出骄傲。

1974年,湘潭大学复校,激情似火,百废俱兴。

彭燕郊先生来到羊牯塘,把对诗歌的痴迷带进了大学校园,点燃了众多学子心中的诗歌之火。

(彭燕郊先生在湘潭大学)

1981年,在彭燕郊先生的指导和支持下,湘潭大学旋梯诗社正式成立,创始人是:刘演林、曾思艺、严福金、程兴国。

先生不仅亲自题写“旋梯”社名,更耐心细致地教导学生创作诗歌,与学生一起讨论诗歌,以一阵又一阵强劲的诗风刮过了荒渺的黄土高坡。

他给旋梯诗社题词:我们出发了,阳光也出发了。

青年人带着朝气和阳光汇集在这“螺旋上升的阶梯”上,歌颂青春,歌唱爱情。

每个周末,在阶梯教室举办的诗歌朗诵会火爆异常,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回忆起当时的盛况,80级中文系学子、旋梯诗社第二任社长陈惠芳自豪地说:“大学生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写诗,写诗成为不可抑制的潮流与时尚……那真是激情燃烧、诗歌燃烧的黄金岁月呀。”

张铁夫先生说:“它给校园带来了一种真正的人文精神,营造了一种浓郁的诗的氛围,也给诗社的每个成员造就了一种诗的气质。”

(彭燕郊和张铁夫)

作为诗歌生长的沃土,旋梯诗社走出了刘演林、曾思艺、李绍银、严福金、程兴国、陈惠芳、沈国清、黎锦华、王嘉、唐举梁、李桐、尹秀兰、刘群伟、王静怡、雷宜逊、张紫汀、刘晓雄、李不嫁、田征文、彭公穆、陈集亮、郑长天……

(黎锦华 张雷摄于湘潭大学)

2000年,远方出版社出版《旋梯丛书》:李杰波《恍若隔世的故土》、田征文《出巢的小狗》、 彭公穆《没有翅膀的天空》、李桐《到海上收割麦浪》、王嘉《黑暗中的微笑》、程兴国《再忙也有相思的时候》、黎锦华《散步的现实》、唐举梁《生活素描》、刘晓雄《等待暴风雨》。

【徐炼、彭燕郊、郑长天(由左至右)】

有三篇序言要全文转载:

彭燕郊先生《走进丛林<旋梯诗丛>》序:现在,在这里,一个世界展现在你面前,你走进去了,你不能不走进去,你被吸引了,它太美了。年青人,那不止是你们的世界(你们多么年轻!),是我们也熟识的,我们大家的世界,我们的,所有人的世界。布满阳光的踪迹的,被一种神圣的期待,一种对未来的热忱的祝福,一种生生不息的向往弥漫的世界。有着那样一种梦正酣时突然醒来时的心境,想要抓住什么抓住了又放下来去再抓什么的急迫的情绪,作出选择之前和作出了选择之后的无端的惆怅,试图肯定什么又把疑问号画在上面的几乎有些甜蜜的煎熬,太多的感触,太多的遐想,太多的对未知的追求。未知,就像生活本身那样使人依恋,对生活的热烈期待,像对生活的热烈享受一样使人陶醉。所有这一切,都和对慈爱的养育者的怀念,对温暖的亲人的大手掌,温暖的家,寒夜窗户里的灯光,星空下庭院里的树影、故乡、小河、节日、集市、玩皮的朋友,动人的童话,故事,歌谣……联结在一起了,紧紧地,深情地,这是青春,这只能是青春。所以这里就有这么多的诗,这么多的无保留的、无遮掩的倾诉,说不完的知心话,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当作知心人。这急于坦露自己的青春的胸怀,这把自己坦露得几乎有些残酷的青春的胸怀。要说的话太多太多,说得就有这么拥挤就有这么密集,这么浓郁,说得就有这么性急,急迫得没有来得及整理,跳跳跃跃,忽前忽后,不连贯。青春的喜悦是诗,青春的痛苦也是诗。青春是真诚,它美,它是最富于吸引力的语言。

幼稚和成熟没有临界,现在和将来没有边缘,成长和觉的历程,映现在大胆地对世界提出一个又一个、无数个问题的好奇的眼睛里,那里有多少人类智慧还没有能力作出回答的疑问,人类的活力就有多强多大,生命、人生、生活…充满了多少“不相信”,就有多少思考,多少创造,多少对历史的超越,能够说这不必要吗,能够说这是狂妄?青春的瞳仁里,世界新鲜。没有露珠凝聚的花朵不是青春,没有宇宙之声的回响的晴空不是青春。对虚伪的厌恶是青春的天性,对未来的爱,是本能,于是青春生长,在迷惑和寻求里,它成长。

它生长,在过多的童年的憧憬,过多的美好的幻想里。生长历程的每一次曲折会抛弃多少?又补充了多少?谁记得清。它们在积累着,积累就是成长。青春是因为敏感而更美的,特别地容易动心,特别地需要交流,特别自尊,特别自豪又往往那么自卑。多么充实,又突然感到空虚,多么幸福又突然有多么沉重的悲剧感。躁动不安,连续的躁动不安,不要好笑,这是青春,青春的诗。

青春的诗天然地是孕育在第二世界的,在青春的心里,它是天然地有着对爱和痛苦的夸大的,天然地有着哲学上的不成熟,因为它正在爱,正在受苦,正在思考,不能说真的有多少复杂的经验,严肃的反思。复杂只叫人厌恶,严肃吗?片刻之后又会被轻快取代。理性必须要能够增加青春的辉煌,不然,时间会要把你埋葬。轰轰烈烈,执着的信心,顽强的追求,进取。这是青春的属性,素质,用不着太多渲染,所有的发光体不因外物而发光,青春的诗,有它的圣洁的内在。

你,当然啰,要从这里把握到青春的诗的艺术特性。你能够理解内涵的饱满怎样能和表现的精悍超常地结合在一起。这里充满的是敏锐的感性,单纯得有如小孩不断伸手抓起糖果,不断地向嘴里送去般的幸福的直观,理所当然地然自得。青春的诗不回避官能,更不回避审视自己的观念世界,能够离开“我”而把“我”当作“非我”解剖。达到完全的赤而让有意识、潜意识无意识大大方方地展示。于是,个性的轮廓逐渐明显。于是从青春的诗里释放出来的能量和力度准确地、现实主义地表现(而不止是描述)青春的心态,你能领悟:这里,年轮在生长,岩层在形成,生命在行进。

青春是活跃的,静止和停滞在这里是不可想像的,如此频繁的生命的爆发,如此频繁的心智的突破,对未知的渴求的连续辐射,永不满足的观察和思考留下的轨迹。于是直觉自然地成为客体,成为艺术表现的对象,想象变得如此具体,是暗示,又是象征,热望着能迅速地升到哲学的高度。虽不严密但很细腻的观察和无拘无束独出心裁的感应,准确和夸张结合得这样好,使你不能不相信,某种文学的新的质(尽管可能是最小的因子),正在这青春的诗令人惊喜的裂变中产生。你就不会对这些觉得奇怪了:这野性的狂热的想象以其不成熟的半透明、春水般进行着反复冲击,剪影式的刻画里有细致的脉络贯穿那些意外的分支,到处,你遇到智慧的棱角和锋芒,天真的鲁莽,逗乐的鬼脸,甚至奇怪的逻辑,可笑的推理,你也再不会不习惯天旋地转的想象跳跃,起落无常的潮汐般的节奏,岌岌可危的反平衡,反协调的构成,韵律失控的嗓音,脱轨的想象的远距离跳跃。你会习惯的,这种语言的重新组合,正在被重新塑造的新的句型、探索中的新的语义、语感、语调。你不能不接受这青生生的新的时间观、秩序观、价值观,新的美的萌芽。

而你也相信了:正是青春的真挚,正是这最根本的、唯一的诗的素质,使青春的文学个性成为可贵的格调,成为一种神圣的期望,一种对未来的热忱的祝福。重要的是,地平线就在脚下,起点和终点连接在一起,达到诗意的深刻和文学的完美的长途,这串延续线的自然地伸长里,平凡和不平凡是同义的、共存的,都是青春活力激发的闪耀的光芒的折射。

其余都是次要的。当然我们还应该防止精力的泛滥,最大的浪费难道不是心智的浪费?这里还有那么一些对痛苦的烦恼的扭曲,有那么一点点做作(虽然还不是虚伪,而对虚伪心理上的憎恨,难道不已经成为青春期生理上的厌恶了吗?),有那么一点点人为的复杂化和纠缠不清,有那么一点说不上沉重的沉重,说不上是失败的失败?过分的失望,不必要的心酸,廉价的感伤,或是超前的迟暮感,说得太早的超脱?远未成熟的经验和不成形的哲理。抛弃什么,埋怨什么,迷失在哪里,摆脱些什么,无疑,这都是些十分严重的课题,次要并非不必要,次要可能发展成重要。不可能把创作水平的提高寄托在非智性的主体原型和客体原形上,对应物真正被把握总得在它化为精神载体时,文学上的(一切艺术上的)创新完成于自我,不等于只是自我的孤立现象。我们年轻的作者们是能够达到善于控制、驾驭那些哪怕是最精微细致的感受、思考和语言塑造上曲折缜密、意象的内含和延伸,情绪、感情的分寸感、份量感的微妙之处的,努力必将获得结果。

要看到,我们现在的青春的诗,孕育于特定的文化环境,不能离开文化背景去要求它。一个民族如果没有它的昏睡后的觉醒,它的觉醒没有表现在它最富有振奋和无畏冒险的年青一代身上,就已临近可悲的衰亡。我们的年青一代是曾受困于长期的封闭,长期被甩在人类竞技场外自叹不如的郁闷的一代的后人,他们更多的是自发地、本能地以其青春的活力弥补先天的不足,正以年青人的蛮劲没命地向世界水平迎头赶上,在当代世界文化大潮流的多元存在里,我们民族正以深厚的文化传统和恢宏的开放气魄包容和吸收世界文化的精萃。我们的这个青春的世界,所有的这些青春的诗,呼唤着我们民族的振兴,呼唤着民族精神的伟大和不朽。马克思曾经说:“人类真正的历史还没有开始”。真正的历史可能就要这样写:从幼年时代起,公正地说,我们的年轻人的文学,是我们民族精神史的第一章。我们的年轻的作者有权利,也有责任向往伟大,追求不朽。在它们纯朴的泪花和笑魇中,有对时代的挑战的回答,这是献给我们民族历史的最诚挚的礼物,青春的诗里有八十年代年轻人英气勃勃的风貌。受到感动的,不止是他们的同龄人,也有我们大家,它属于全体人民。

作为一个群体,“旋梯诗社”的成员们都已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从湘潭大学毕业,他们在走向社会的同时也走向了成熟。然而他们在经历了生活的风雨后依然年轻,他们的诗歌依然让人读来热血沸腾。这也是我所欣喜看到的。

“我们出发时,阳光也出发了。”这是我为旋梯诗社创刊时写的诗句,沿着螺形的旋梯,他们走出了校园,如今带着沉甸甸的收获他们又回来了,让我们欢迎他们,这些新诗运动中的勇士们。我敢说旋梯这一名字必将在自“五四”以来中国新诗运动史上留下一页光辉灿烂的篇章。

李不嫁《无调诗派宣言》

李杰波(李不嫁)

这个世界的苦难没有源头

这个世界的欢乐没有结局

我们担负着不光彩的角色,当所有人走向成熟,成熟也走向他们的时候,我们制造陷阱和坟墓。我们反抗歌舞升平的文学,我们的文学决不合时而作合事而作应景而作,也决不徜于传统的河岸上奉承夕阳无限好。决不,绝不。

在世纪末的广阔背景上,对于一切恐惧和伤害,我们已不再惊慌不已。我们是欲望是罪恶是变态的灵魂是死亡的代言人。我们习惯了玩世不恭歇斯底理习惯了对严肃的道德泼冷水,我们从来不说一切都会好的,也从来不说重新开始。我们无时无刻想摆脱自己发泄自己毁灭自己,我们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沉浮在哭泣在接受打击,而面对世界我们却发出响遏行云的狂笑。

我们的周围是无调的世界我们为无调而疯狂,为无调而无调。既然我们不是预言家也不是救世主,那么让我们从原始的粗野开始唤起沉淀在血液里的绝望恐惧忧郁愤闷和孤独用末日感和危机感构成无调的精神用绝望的诗歌建立一个深植于诗人基因里同人类一样久长的永恒。

不是怀疑征服绝望

就是绝望征服世界

让我们站起来威胁世界

让我们挣扎着站起来威胁世界!

郑长天《写诗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郑长天 张雷摄于旋梯书苑)

写诗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表面上,诗最容易上手,写些漂亮的词句再分下行,好像就是诗了。然而,真的有这么容易吗?朱光潜说:“诗是最精妙的观感表现为最精妙的语言,这两种精妙都绝对不容易得来的,就是大诗人也往往须费毕生的辛苦的摸索。作诗者多,识诗者少。心中存着一份‘诗容易做’的幻想,对于诗就根本无缘,做来做去,只终身做门外汉。”

这里面有无穷的探讨空间。简单地说,“最精妙的观感”要求诗人有一个内在的独特的精神世界,并且能够在自我世界与外在世界的碰撞与冲突中敏锐地感受和思考。“最精妙的语言”要求诗人有良好的语言感觉和表达技巧。前者是思想境界,后者是语言能力,两者完美结合才能写出好诗。那么多写诗的人包括所谓的诗人,在诗艺上能达到这种要求的有几个?但更大的艰难不在于诗本身,而在于写作者与他周围世界的对抗,在于他与寄存于这个世界中的自身的对抗。

上世纪90年代初,写诗几乎变成了一件越来越沉重的事情。那时的旋梯诗社也经历了举步维艰的过程,并且曾经自主地停办了。不过诗社虽然没了,诗还照常写。直到今天,那时的旋梯成员中还有一些人仍然继续爱着诗写着诗,诗已经融为他们人生的一部分。旋梯停办数年以后,又跑来几个爱诗写诗的学生宿命般地恢复了旋梯,重新接续上了这一脉文学精神的香火。

写诗在今天所面临的困境或许更大。屡见相亲类综艺节目的直播场面上,当某位男嘉宾倾述他的诗歌情怀之后,女嘉宾们便齐刷刷地灭了灯。如此舞台堪称时代镜像,你站在舞台中央,看到的是一个风情万种但毫无诗意的世界。写诗不能带来任何功利的东西,不管是财富还是荣誉,它甚至还意味着另类和不靠谱。所以写诗远不是一项伟光正高颜值的事业,千万不要抱有奢望,想逃离的还是赶紧逃离吧!

当然如果你不在乎这些,如果你确实深陷其中无法逃离,那么也要祝福你:这就是命,认命吧!作为回报,写诗会给你不安的灵魂带去安慰,你会在写诗的过程中感受到纯粹精神性的快乐。记得某年某月的某天晚上,一个中文系八七级的挚友回学校来,我们坐在泽园草地上喝了很多啤酒。他看着夜色里的文科楼,说看着像布达拉宫。这个学校以后看着像什么,取决于你在这里是怎么度过的。大学四年,这位朋友写了四年诗,我相信正是这段诗性的时光让他能在文科楼上看到自己心中的布达拉宫。于世俗中见神圣,这大概正是诗歌存在的意义,也正是旋梯存在的意义。最后随手引用非主流诗人陈小三的几句诗:

月亮

它不是人间的东西

却照着人间你

出门它就直接照在你头上

让自己被诗歌照着,并不是一件坏事。

走过辉煌的八十年代,“旋梯”的发展之路也坎坷曲折起来。1992年被迫闭社,直到2001年才复社。这一时期内,彭燕郊先生一直支持和关心诗社,即使年过八旬,他还经常回校参加学生的诗歌朗诵和讲学活动。

起点是上升

中途是上升

终点也是上升

螺旋形的规律是

终点也不是结束

作为他思想的传承者,“旋梯”在一代代青年人手中传递。

曾是旋梯诗社的李桐在2000年8月20日写道:

我对这个世界的揭露不遗余力。

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也无与伦比。

我牢记着你们,

从贫穷到富有,

从一介书生到一家之长,

从一个诗人到人间过客。

2017年,旋梯诗社走过了第三十六个年头。即便时代在变化,新一代“旋梯人”仍能感受到流淌在旋梯中的诗歌之魂,感受到先生独特的人格魅力。

“作为后来的攀登者,好像提供了另外一个版本的旋梯故事:一群怀抱着乐观主义心态的年轻人,在长歌大笑之余,也要趟进现实生活的大河,去面对寒风刺骨的夜晚,面对捉襟见肘的经费;去面对功利实际的现实,娱乐至死的时代,却依然相信‘我们出发时,阳光也出发了’。一个诗社,一本诗集,一群人,也许对于许多人来说,是Nothing,但对于我们每个还有所热爱,敢于斗争,不断向上的人来说,又是Everything。从这个意义上说,对我们年轻人而言,旋梯有了普适价值!” 三十五任社长肖振锋如是说。

“旋梯是一个很有诗意和号召力的名字,它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称谓,而是一个有温度、能包容人的精神伊甸园。”旋梯诗社第三十六届社长张康说,“我们将沿着不断上升的旋梯前行,一步一步,永不停歇。”

2020年11月7号,阳光明媚。在第一田径场。湘潭大学的社团正在招新,号称“百团大战”。在现场,我看到旋梯诗社正在招新。一张张青春的面孔,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宛如带露的早霞,宛如清风中含苞的荷,踏上旋梯,他们依然在歌颂理想、歌叹爱情、歌唱青春。

我以二十岁男子开拔的步履

给你一个沉甸的暗示

一停下来

我们会长满苔藓

——沈国清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里尔克)

对旋梯来说,攀登意味着一切。

一个战士

诗人和战士是一个神的两个化身——胡风

江堤说:他是诗人,他更是战士!

故乡栀子花盛开的时节,他迈向战场。

1938年,彭燕郊先生加入新四军。行军宣传民运工作是他的日课,写诗成了他的日记。

他在《春天——大地的诱惑》里说:离开了战斗我的生命就等于零。

谢长安说:“《春天一一大地的诱惑》是那个特殊年代的杰作,也可能是整个现代诗歌史中不可重复的神来之笔。”

1947年,在桂林虞山国民党狱中,彭燕郊先生写下《给早霞》《人》《尤加利树》《爱》和散文诗《生命》,他们是坚定的革命者绽放的生命之花。

(彭燕郊诗稿)

他在诗中不仅抒发了对战斗的向往、对生命的爱、对胜利的信心,而且进一步思考了革命者的道路、意志和尊严。他在病中写下了这样庄严的诗句:

生命啊,

在这条火焰的道路上,

悲哀和欢喜,

困顿和休歇,

都太短促了,

坚定、镇静的生命却永远存在于永恒的信念里。

离开战场,他又奋斗在文化战线。

1980年12月的《湖南日报》载有一篇欧阳佳写的《访彭燕郊》:“除夕之夜,我们谈起了1981年。燕郊同志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啊!’”

想把屈原的《九歌》搬上舞台,编成大型歌舞,歌颂生命,歌颂光明,歌颂爱情;整理多年写作的《谚语论》《文学史上的民间文学》两部专著和他的作品集,共一百万字;主编《楚风》杂志;协助一位新四军老战友写《叶挺传》;帮助二十多位青年作者写作。

当记者告辞时,1981年,已然到来。

1984年11月9日,彭燕郊先生给梅志写了一封信:

想办一个译诗丛刊,专门介绍现代、特别是当代的外国诗的,名叫《世界诗坛》。

想编一套外国文学丛书,专收“格调高”的,主要是诗、散文、中篇小说。

想搞个《世界散文》,专门介绍外国古典、近代和现代、当代散文。

设想中还有一套《诗学译林》,系统地、全面地介绍希腊、罗马至今的诗论,包括各大诗人和大流派的诗论、诗见。

另外,还想搞个大型理论丛刊《诗学》,每期四五十万字,不定期,或许每年出一两期。

还想出一套《中国新诗全集》,像日本中央公论社、新潮社出版的《本诗歌全集》那样。

……

总之,他是一个爱“想”的人,不能安静,总想干点什么。一动起来便精神抖擞,毫不懈怠,忙着一些别人不会去忙的事。

二十一世纪以来,彭燕郊先生还主编了湖南文艺版“散文译丛”并作丛书前言,又为花城版“现代散文诗名著名译”丛书作总序。

2006年出版《彭燕郊诗文集》四卷本。

2007年10月7日,在《潇湘晨报》的“切·格瓦拉纪念辑”特刊上,彭燕郊先生的一篇《我心中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让很多人感到惊讶。这位87岁的老人,毫不掩饰他对格瓦拉的崇拜,他说:“我一次又一次读到有关他的文字,知道得多一些,更深地被吸引,更强烈地迷上了他,我完全被征服了。”

林贤治回忆道:2007年年底,彭燕郊先生还在信中谈及2008年是拜伦诞辰二百二十周年,“何不趁此纪念一下,借此张皇鲁迅先生《摩罗诗力说》,对目前迷茫中的诗歌界,应该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从2007年起,他多次与龚旭东商量办一份自费刊印的诗歌文化刊物,名称都想好了,就叫《少数》。

2008年1月,他又给在《潇湘晨报》工作的学生李杰波写信说:1月22日是拜伦220周年诞辰纪念日,建议进行纪念。 2008年3月23日,已经住进了病房的彭先生,把另一首长诗《眼睛》的提纲和构思告诉了来探望他的崔灿,十多年前彭燕郊先生就对他说过关于《眼睛》的构思。

(彭燕郊先生未竟稿《眼睛》)

……

8天后,他离去了,带着未完成的诗篇,和那颗永远在搏动的战士的心。

吴思敬说:“回溯他的一生,有两个形象在眼前闪动。一个是‘迎战的盾牌’,他所说:‘来到这个世界上,诗人所需要的,除了摇篮和坟墓,不过是一个迎战的盾牌而已。’”

这面迎战的盾牌代表着彭燕郊先生战士与诗人的身份。

(吴思敬 张雷摄于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

他是从摇篮走向坟墓的诗人!

“他在拒绝了浪漫主义的肤浅脆弱的同时显出大浪漫。”

他是手持盾牌的战士!

“他在拒绝了古典性灵过于程式化的有序张驰而显出周流寰内俯仰天人的大古典。”(孟泽)

“做一个诗人,就如同当一个战士;搞文学就如同上战场,非生即死,开不得玩笑,每一步都要走好。一不留心就可能毁于一旦。”彭燕郊先生曾郑重地对龚旭东说。

写了70年诗,应该是驾轻就熟,但在《生生:多位一体》的附记,我们仿佛听到彭燕郊先生的一声叹息:诗,怎么就这么难写。

2020年11月12日。我有幸听孟泽和郑长天讨论过彭燕郊先生的《生生:多位一体》,孟泽说他更喜欢没有修改过的版本,更有野性,更有战斗力。

(孟泽 张雷摄于湘潭大学图书馆)

郑长天说:“这首诗从艺术上来讲,它并不是独步天下。但是对彭老师个人来讲:它是最重要的。最了不起的是彭老师超越了自我,像一个战士一样抄起武器奔向了战场。如果说之前他还有所隐忍,还有所保留,还有所世故的话。在这首诗里,他敞开了自己,与黑暗殊死搏斗。”

此时,我想到干将莫邪。剑快炼成的时候,莫邪跳进了熊熊大火之中,剑才有了生命,绝世宝剑横空出世!

我想到鲁迅的《铸剑》:复仇到了最后,少年必须要用宝剑割下自己的头颅,死死咬住王,沸腾的锅里爆发一场旷世的决斗。

如果说世俗中的先生还有这样那样的妥协、隐忍,我想在精神世界的先生,尤其在最后一刻,在《生生:多位一体》中,他已经释放了自己,成功地解救了自己,他解脱了,获得了大自在,获得了全光。

正如他已年届不惑,但为了爱、为了光,可以冒死抱着下水管道从二楼一溜索下到一楼。

以此表示:我还年轻,我身轻如燕。

假如没有鲁迅的战斗,我们真的无法找到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骨。

于狂热浩歌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我们也可以说:假如没有彭燕郊先生的战斗,我们真的无法找到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气概。

在翻滚旋转中终于达到思维的茂盛,并在混沌中回归本真,在回归中完成圣歌的谱写。

“鲁迅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战士,他用来战斗的就是他手上的匕首(笔)。耶稣、释迦牟尼也是战士,他们用那巨太的心灵之光照亮自己的同时也照亮了这个本质黑暗的世界。”

曾庆仁说:这就是彭燕郊先生给我们的启示。

《生生:多位一体》之后,彭燕郊先生大病一场,不久离开了我们。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战场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先生的墓碑上镌刻着他自己的诗:混沌初开,你将超越你自己! 整个世界目瞪口呆!整个世界翘首仰望!



(廖冰兄木刻)

多年以后的某个下午,透明的光芒充塞了宇宙,天地混沌,草木生香,张白影一定还会记得:彭燕郊先生在他带去的首日封上写下了胡风的格言:

“诗人和战士是一个神的两个化身。”

责编:戴贤慧

来源:旋梯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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