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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于仁而游于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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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1 17:51:24

依于仁而游于艺

文/读石人

最近从两位年轻朋友身上感受到的人生趣味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孔子依于仁而游于艺的人生主张,并愈发地觉得孔圣人这一主张至今也极其具有践行的实用价值。

两位年轻朋友一位叫远道,一位叫邓超。

某日跟远道在某餐厅就餐时,见一幅书法,就两个篆体字。我是读汉语言专业出身的,心里似乎认出来了但还只有对半的把握。不料远道这位学电子信息技术的工科男竟能在一眼瞟过之后随即脱口而出:慧见当是佛学概念?话语是谦逊的疑问句式,轻易认出“慧见”则是确定无疑。他还要言不烦地从“六书”的角度梳理了两个字的由来和演变。我在报刊读过他写得很逗人喜欢的散文,我知道他对历史、宗教和唐诗宋词有兴趣,没想到他对古文字的了解也达到如此熟稔的程度。小伙子在省城某专业技术背景型单位工作,是单位的中层骨干。

跟远道一样,邓超也是八五后小帅哥。部队退役后一直在家乡浏阳最偏远的乡镇工作,近几年还兼任了大围山脚下一个村的第一书记。曾无意间多次听镇上领导和同事夸他工作勤奋工作能力强工作效果好。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得以相识。谈及业余生活时,他说他近期花了好几个月的休息时间就画了关羽脚上一只鞋。原来小伙子特别喜欢工笔画。他画了中国古代四大美人后开始画他自己心目中的四大将军。后来我特意去看了他画作。我还发现我们平常一些随手丢弃的废物比如烂树根瓜子壳不能食用的野生菌之类的都被邓超鼓捣成了工艺品。他说他画工笔画、玩西洋乐器、利用废物制作小玩意都只是自己觉得有趣而已,只是图自己心里高兴,“家里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我这些爱好”。

我曾跟朋友说起对这两位年轻人的好感,我在朋友面前用“有趣的灵魂”来表达我对他们的赞赏与倾慕。“有趣的灵魂”发明权属于十九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剧作家王尔德。剧作家说话难免夸张,王尔德说,普通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先不说灵魂,就说有趣。

一个人有很不错的业余爱好。爱好还多。这些爱好跟他的学历出身、谋生职业、组织要求、身份认同……并无多少关联,属于超大幅度的“跨界”活动。艺不压身,技不显眼。人家还特低调,从不张扬。我们偶尔发现并惊叹于他的“雅兴”和在某个领域称得上“造诣”的成就,却又很难跟他的职业身份、平时印象挂起钩来时,这当然是极其有趣的人极其有趣的事啊。

有趣就是好玩。我以为在这里好玩的“好”既可读“hǎo”,也不妨念“hào”。觉得某个事物好玩有趣,便产生浓厚兴趣喜欢上它且乐此不疲。一个人业余生活如此丰富多彩,非但不是玩物丧志的耍角儿,反倒是单位爱岗敬业担纲顶力的骨干,这个出人意料的“反差”更让我觉得十分有趣!

现在要求单位要关注干部的八小时之外。前不久在一次机关例会上我就跟同事们算了一笔账。我说我们从大学毕业入职,其实也就顶多四十年退休。四十年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满打满算八小时工作,也仅仅是三分之一。再除去不用上班的各种假期,再算上退休后的好几十年光景,工作时间能有四分之一五分之一么,肯定没有。工作再重要,也只是我们整个人生的一小部分啊。算这个账,我是说我从来就不主张所谓“全身心投入工作”。因此我总是倡导并在自己负责的工作的单位努力创造条件鼓励我的同事们勤于读书写作坚持强身健体多学习琴棋书画。我以为全身心投入工作不可能是人生常态,只能是极其短暂的非常时期的应急状态。如果一个人把工作的应急状态弄成了人生常态,满脑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每一句话语每一个表情传递散发出来的都是工作的严肃紧张的情绪,他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呢?这种人做我的领导,我会痛苦;跟他同事我会觉得十分不爽;如果碰上这样的下级,我也不可能真心欣赏。人生无趣的人要他开创生机勃勃的工作局面只怕是很难想象的奇迹吧。

与跟远道、邓超这些很是有趣的朋友打交道带给我开心愉悦相反,最近有两条新闻则引起我的非常不适。

一是苏州文明码事件。文明指数适用于18周岁及以上在苏人员,“明码标价”,每人基本分1000分。指数当时主要着眼交通违法记录和志愿执勤、邻里互助等活动信息,拟不断扩大到人们日常生活的各领域。无论公私无论在岗下班,按照一定的赋分规则动态加减分,作为对当事人惩戒和奖赏的依据。

二是某地加强党建工作,出了新经验,新闻标题就是《家庭党支部应运而生,爸是书记,妈是副书记,咱们都是好党员》。

让我长舒了一口长气的是,苏州推出文明码随即遭到炮轰,三天就下架了。某地的党建经验还没有来得及被广泛推广,那条新闻就在全网失踪。

有位朋友在转发苏州文明码下架的消息时问了一句,为什么一些人总是过份着迷宏大的东西,说好的以人为本呢?“秒赞”后我留言如下:

是人都当以人为本。只是有些人一旦有了权力可以管别人了,就往往会以管理为本以自己手中的权力为本了,所有人都只是实现他自己管理蓝图的工具。过于宏伟的东西本质上都只属于拥有权力的管理者。

在手机键盘上敲下上面留言时我心里想得更远一点。一个人心地要有多执迷、干枯、单一、无趣、甚至自虐,才会做出把人们的工作生活全部都置于自己的监管之下、逼迫大家从单位回到家里还要不停地过政治组织生活之类的“宏大”决策呢?大概也只有同其心地者才可能对这类荒唐决策抱以飞蛾扑火般的狂热激情吧,比如早两年那对成了网红的新婚之夜灯下抄写党章的小夫妻。我几乎可以断定远道、邓超这些有趣的人一定会远离这些背离人性的荒唐。内心世界干枯无趣,人才会无聊,才会丧失人之为人的底线。

说到心地——人的内心世界,这就说到灵魂了。

培根有句名言:“物中最大者惟人,人中最大者惟心”。前半句说的就是我们要尊重人要以人为本。“物中最大者”的大,是尊贵、重要的意思。后半句强调的是我们不能忽视了心灵建设。“人中最大”之大应该是指人的内心世界充盈丰富轻灵润泽。这个“人中最大者”其实就是指人的方寸灵台,就是王尔德说的有趣的灵魂。

灵魂是看不见的,是只属于每个人他自己的。跟灵魂对话,就是跟自己的内心世界对话。灵魂有不有趣,严格讲是每个人自身才感受体验得到的。只是当你作为社会人跟别人发生关联时,别人可以间接但未必确切地感受到你的内心是干枯无趣还是丰盈润泽。干枯无趣的灵魂就会让人感到面目可憎,只想逃离。面对丰盈润泽的内心世界,我们则会觉得若临秋水如沐春风。这大概就是培根恳切地劝勉大家要注重心灵建设的缘由了?

人的心灵建设,说通俗一点就是让自己的灵魂变得有趣起来,换言之就是努力做一个有趣的人。我以为孔子依于仁而游于艺的人生主张正好给了我们一个让内心世界更加丰盈润泽避免干枯无趣的努力方向。

孔子的原话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见于《论语》“述而”篇。我之所以只说依于仁而游于艺,是因为我个人觉得道与德属于更高的层次范畴,仁更接近普遍人性。万丈高楼平地起,先扎稳脚跟再一级一级往上努力迈步吧。

道是天道是规律是我们追求的极高境界。德是我们立身处世的基本行为准则。道与德必须建立在仁的基础上,离开了仁,道德就会空洞就会玄妙就会虚无缥缈,甚至可能成为伪君子的高台讲章或真小人的伤人凶器。我便特别喜欢孔子说的仁。仁者,爱人。仁者,恕也。仁就是既把自己当人看,也视别人为人。孔子跟别人解释仁讲得很明确,最经典的就是两条: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尊,理解,同情,善良,真诚,推己及人,反求诸己,感知能力,把握能力,爱与被爱的能力……在我心目中,仁爱不只是人世间最美好词汇的浓缩,更是我们培育一切高尚道德和各种正向能力的基础。而这一切美好尽在人的内心世界。“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什么地方想?只能是心里想。心灵建设太重要了。

记得1984年国庆,单位工会活动组织去了一趟庐山。在山上一家剧院看了张瑜、郭凯敏主演的《庐山恋》。这电影当时很火啊。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女主人公老是揶揄男主角不识芳心,称对方是孔夫子。其实孔夫子的内心世界丰富着呢。我问过对《论语》很是熟悉的忘年交远道:你说过孔子这人挺有趣,能举两个例子吗。他随口答曰,这人爱憎分明敢作敢为。卫国大美女卫灵公夫人南子口碑不怎么样,她邀请孔子做客,孔子不顾学生们一致反对,欣然应邀前往,回来在学生们面前赌咒发誓不去不礼貌去了又没干坏事。权倾一时的大官僚阳货要见孔子,孔子却像躲瘟神一般再三再四坚决避而不见。远道说,这不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吗。

说真的,我也认为十分重视心灵建设的孔子很是有趣,甚至他说话都很是有趣。一部《论语》概而言之就是讲学做人。人中最大者惟心。因此讲学做人,实际就是讲修心讲心灵建设。孔子把依于仁与游于艺并举,不仅揭示了做人与修心(修得仁爱之心)的关系,又指明了修心(心灵建设)的正确途径是“游于艺”,还提醒我们“游于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于做一个仁爱之人。根据杨伯峻先生的统计,《论语》中“学”字使用了64次,毫无疑义“学”字是孔子使用频率相当高的一个词语。李瑾博士新出的《未见君子—论语释义》则说“学”字用了66次,他进而指出假如要从孔子的思想体系中拈出一个统摄性词语来,非“学”字不可。可是,圣人说到关乎“仁爱”的心灵建设这等重要事情时,他却偏偏不说“学”艺,而要说成“游”于艺!心里头的事是很难霸蛮勉强的。“学”未免沉重。“游”有趣得多,无涉名利,就像鱼儿在水里一样,从容自在,无关无碍,其乐无穷,妙不可言。孔子这话说得何其有趣啊。听音乐肯定是“游于艺”。常听年轻人夸某歌曲好听就说“单曲循环,听得耳朵都要怀孕了”。孔子当年骤然听到高雅纯正的韶乐后则声称“三月不知肉味”!我以为就算你耳朵怀上三胎四胎也不及老夫子这话说得带劲儿!

孔子“游于艺”的艺跟我们今天“文体艺”的艺肯定不是一个概念。但不管是诗书礼易春秋还是礼乐射御书数,历史、文学、体育和各种艺术无疑都在孔子的“艺”里面。是不是很接近我们今天一个似乎有点奢华的说法,叫做“诗和远方”?

其实诗和远方并不奢华。孔子一生流离颠沛,不说穷困潦倒,至少不是荣华富贵。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也是穷居陋巷不改其乐。孔老师要学生谈理想,有的说要治理国家,有的说要当外交家,有的说要主宗庙之事……各式各样都非常宏伟。孔子激赏的愿景却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管如何,诗和远方就得住在心里,人生才会有春意。后人把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所追求的这种“诗和远方”称作”孔颜乐处”。

昨天早晨起来翻看微信朋友圈。两位朋友转发的内容和他们加的按语引起我的关注,我还留了言。我觉得记录下来似乎也可以算是我对孔子“依于仁而游于艺”理解。

建国先生有感于一些地方在城乡建设等诸多领域朝令夕改反复折腾造成巨大浪费,禁不住发问,唯唯诺诺的官员当初修建时不制止,如今建好了不保护,怎么会白花花的银子一点都不心疼呢。我的留言是:

心地干枯无趣的人是不知道心疼的,他们麻木不仁没有痛觉神经,这种人做社会管理满脑子除了“坚决落实领导指示”外,就只剩下“严格要求各级各部门”了。

亦师亦友的茂荣兄转发《许倬云:我对伟大人物已不再有敬意与幻想》一文时也问了一句,许老口气真大啊,为什么呢?许倬云的书曾看过一些,我便留言向茂荣兄请教:

不是口气大,是心大吧?一个人心地丰盈润泽,方寸灵台气象万千,就能看淡让俗人执着得放不下的权力金钱大人物大富豪。老兄问的为什么,许老自己做了回答,他的答案是:历史是人文学科里,与人最有关联的部分:文学、艺术和音乐,激发促进内心的感受,而历史是认识自己,加强对自我的认知。

说到音乐艺术对人心地的滋润,我就想到了自己十分珍爱的一册琴谱,是著名收藏家方继孝根据查阜西为赵萝蕤手抄原件整理影印的。赵萝蕤是燕京大学毕业的大才女大美女,嫁给了自己心仪的陈梦家。赵、陈夫妇与查先生上世纪四十年代昆明相熟,赵曾问琴于查,从此结下一辈子的真挚情谊。五十年代后期赵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现实和丈夫所遭受的屈辱整夜失眠终致精神分裂。大形势下,故旧多有远离,而查阜西夫妇与陈家交往依然如故。在赵萝蕤病情最不稳定的时候,陈梦家与查阜西商议决定让赵重操古琴。古琴让赵缓解了精神压力,抑制了病情发展。虽然后来陈家还遭遇了更大的灾难,赵萝蕤却能以古琴为伴,直到一九九八年方以八十六岁高寿离世。那时她的古琴老师查先生已经逝世整整二十年了。每每从书上“听”到方继孝先生在整理书稿时发出的“曲终人散琴犹在”的叹息时,我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漾起涟漪:艺术是多么美好温暖的事物啊

远道这小伙子跟我说过特别喜欢吴晓波的书,他还给我推荐过吴晓波的一本著作,书我还没细看,但题目很有意思:《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诗和远方就是美好的事物啊。把生命浪费在这上面真的值。所以我真心赞成孔子依于仁而游于艺的人生主张。

作者:读石人

责编:张云荻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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