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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论丨王跃文:读陈惠芳《匠人传》
新湖南 • 角色
2020-10-25 15:11:36

我老家的手艺人,只有做衣服的喊作裁缝师傅,别的都叫匠人,剃头匠,补锅匠,漆匠,篾匠,木匠,桶匠,弹匠,铁匠,瓦匠,石匠,阉猪匠。小时候,我总觉得阉猪匠称呼有些怪。我心目中的匠人,总是该做个什么东西出来的。阉猪匠只是把猪往地上一扑,一脚踩着猪头,一手取下咬在嘴里的刀子,切开猪肚皮,取出个小东西割掉,随手往地里一丢,那东西就被狗叼走了。阉猪匠留给我的印象极深,却总觉得他们不该喊作匠人。阉猪匠进了村,通村人都知道。他必吹一个短竹哨,呜啦呜啦传得老远;肩上必斜挎一个长袋子,啪哒啪哒打着腿肚子。长袋子是皮制的,油光水滑,长得要拖到地上。乡下便有一句俗话,叫“阉猪匠的袋子,背不烂,拖烂。”说的是人不爱惜东西。木匠师傅刨下的刨花儿都成圆环,那是小孩们的玩具。小圆环拿两个,放在眼睛上当眼镜;大圆环拿一个,画上手表戴在手腕上。灶屋的铁锅常年嵌在灶眼里,煮饭的锅子不易坏,炒菜的锅子被铲来铲去,终有一日便从锅底看得见火苗了。补锅匠进村响动也大,一串铜板叮叮当当的。母亲便出门喊:补锅匠!补锅匠!补锅匠是挑着担子来的,一头是风箱坩锅,一头是装些碎铁块破铁锅的木箱或圆底竹箕。风箱一拉,火苗猎猎,坩锅里铁水熔了。补锅匠一手用湿布团捂着锅底,一手用铁勺舀出铁水倒在裂口处,又飞快拿起厚湿布把铁水往裂口上挤压,锅底便咝咝地冒着青烟。补锅匠把补巴稍作刨光,必要用棕刷蘸着事先和好的稀黄泥,上下反复刷几刷。金木水火土,锅就补好了。又因桶匠打好新桶,必要把桶底沿缝抹一圈锯木屑,故乡下又有俗语:“箍桶匠靠锯木屑,补锅匠靠黄泥巴”。

读陈惠芳组诗《匠人传》,我儿时留下的关于匠人的记忆全跳出来了,春草池塘一夜雨,活泼泼跳出一条条鱼。惠芳先生是上世纪80年代末“新乡土诗派”的主将,曾与江堤先生、彭国梁先生并称为“新乡土诗派”三驾马车。可惜江堤先生英年早逝,至今令人怀念唏嘘。惠芳先生于诗一派天真赤诚,30多年热爱如初,近些年诗情更是风发泉涌。生活中耳闻目见,感触于心,诗才恣肆,皆成篇章,且灵感河奔海聚,动辄同题九篇,故有雅号为“陈九章”,人呼其“九章先生”,他欣然应答,面有喜色如孩童受了夸奖。

我于诗为外行,却对他早年在《新乡土诗论》中提出的“两栖人”概念于心戚戚。两栖,并非可陆可水,可此可彼,而是不此不彼,此非安,彼难去。按惠芳先生定义,我也是标准的两栖人。出生农家,谋食城市,身已拔离故土,根须却依依拖带着故乡泥水。从精神原貌上说,我仍旧只是一个“乡下人”。除了自小在故乡养成的脾胃,爱大块肥肉,爱酸萝卜,爱油糊辣子葱姜蒜,更有精神血脉里故乡赐与的脾性,往好里说,是朴素、真诚、要强、木讷;往不好里说,是一根筯,执拗,不通人情,吃亏也不肯向世故低头。无论已在城市住了多少年,讲起话来依然如夹心饼干,外层是普通话调子,底子还是家乡口音。住着城里十几二十几层的高楼,心悬半空,上不着天,下踏不到地,于是更爱在高楼上读陶渊明,一厢情愿把儿时记忆中的故乡想象成精神的桃花源。偶到外面的美丽乡村采风,总要感叹一声:唉,我的故乡其实好多了!

依我的理解,这就是惠芳先生要将他的诗命名为“新乡土诗”的原因。新乡土诗的精神宿主不管自不自愿,早已远离乡土。但久居城市,这些根脉发于乡村的曾经的乡下人,并不能真正在城市文明中找到身心归宿。城市文明不断挤压个人的物理与精神空间,能使人心魂舒展的时空愈加仄窄,压抑与焦虑成了人之常态。与写小说的人相反,小说家有什么写什么,无非或采用写实手法,或变形。而诗人,我猜想是没什么才写什么,越恐惧被工业文明机械化,越反求农耕文明的自然化,心有欠缺才会有诗。古人则不同。我们读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读孟浩然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知道这是真正的乡土诗,不仅诗人所处的时代正是农耕文明时代,写的是乡土生活,诗人其时也正在乡土,荷着锄,话着桑麻,精神是“乡土”在场,肉身也是“乡土”在场,农耕生活的恬淡、虚静,诗人心灵的朴真、自由,平实如话,信笔道来,每一个字都日常,自然,舒展。现代人爱陶渊明,更多时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陶渊明的诗境,真成了现代人寻而不得的桃花园,“遂迷,不复得路”。乡土已在异处,心魂总需有寄,诗人何为?只好在回忆与想象上中再造一个精神原乡,虚构一个灵魂居场。这样的乡土诗,其精神宿主已痛感自身已被现代文明异化,却依然保有对现实境遇的审视力,批判力,要反抗,要建构,要回溯母亲的脐带,要回归乡土精神的原乡。新乡土诗,虽仍以故乡风情人物为题材,但对故乡而言,诗人已是“他者”,诗人对故乡的精神回溯,必是带着一个“他者”对故乡的重新审视和想象。

惠芳先生这组诗名曰《匠人传》,写弹匠、剃头匠、裁缝、篾匠、补锅匠、石匠、漆匠、银匠、烧炭工,书写对象虽不是乡土中的农民,其生存背景依然是过去的乡村或现代工业文明浸蚀下残存的乡村,他们或游走于一个个村落,或隅居于某一处偏僻的乡村集镇,弹匠,“弹,将白弹得更白。乡野的独奏,此起彼伏,却若有若无。棉花粉尘,编织成一张薄薄的帘”;篾匠,“破空而去的疼,干脆的疼,富有弹性的疼。一种疼叫篾青,另一种疼叫篾白”;石匠,“石匠们只知道分裂了石头,生活才有气孔。石匠们只知道雕刻了石头,日子才有花纹”;烧炭工,“一棵一棵的树,倒下。砍去多余的情节,剩下主要的内容,熊熊的火光,被碳化,冷却之后,准备新的火光”,诸此等等。惠芳先生这一组《匠人传》,不再止于对匠人们职业手艺的日常生活描摹,那是小说家的事;也不刻意为他们献上致敬与赞美,而是将自己的人格灵魂直扑进补锅匠的坩锅,让炭火将自己熔成一团橘红铁水,或补天,或弥缝,或突围,或再造。借由为匠人立传,惠芳先生通过这一组诗,完成了自己的灵魂审视和生命重建,其诗中的意象与细节,也都融入了自己深刻的生命体验。惠芳先生曾说,他的诗歌宗旨是“纯粹、峭拔、精悍、坚实”,由这一组《匠人传》诗作看,惠芳先生的诗与人,诗与论,皆当得一个“诚”字。

(作者系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匠人传(组诗)

陈惠芳


弹匠

我一直怀疑

我的童年是那个弹匠弹碎的

不然,我回想起来

为什么那些日子,朦朦胧胧

纷纷扬扬呢

.

老家的土墙上

那一群小蜜蜂,一个一个

钻出小圆洞,竖起耳朵

倾听堂屋里传来的音响

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嗡嗡声

.

弹,将白弹得更白

乡野的独奏,此起彼伏

却若有若无

棉花粉尘,编织成一张薄薄的帘

不可替代的弹奏者

正在垂帘听政

.

此刻,午夜寂静

细细碎碎的童年,日夜兼程

飘落在中年的脚下

如雪,渐渐加厚

我也想弹一曲

枯雪


剃头匠

凭一手顶上功夫

就让所有的人

低头

.

在故乡,我的头也低了

方方正正的围布,抖开

围住了童年与少年

剃刀在油亮的磨刀布上

擦得锋利

细细作响的推子、剪刀和木梳

在我的头上,犁田

那把猪鬃刷子,弄得我好痒

.

身边的稻穗,越长越长

黄了,熟了,垂落了

几十把镰刀剃过去

无需美发,秋天的田野

一律留了板寸头

.

从村庄进入了城市

青丝变成了白发

我很想剃一个光头

听那些消失的俭朴

重新扎根,一点一点长出来


裁缝

童年的时候

巴望裁缝师傅是魔术师

将破破烂烂的日子

缝补

.

青年的时候

裁缝师傅是城外的柴门

只是在飞扬的梦中

吱呀吱呀

.

中年的时候

那些丝线是密集的皱纹

那些声音类似于树兜

在火中鸣响

.

裁缝老了

日子新了

一个一个远去的背影

将所有的衣饰

归还


篾匠

锋利的篾刀

将倒伏的竹子,一分为二

这些粗壮而修长的路

躺在乡野的手术台上

被解剖,被分析

丝丝缕缕

.

破空而去的疼

干脆的疼,富有弹性的疼

一种疼叫篾青

另一种疼叫篾白

.

胞衣地,一根一根竹笋

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打着赤膊,向天空拔节

老编辑打量着漫山遍野的篾货

皱纹越梳越深

老茧越积越厚

.

在燥热的城市

我听见童年的那把凉椅

还保持着倾斜的姿势

在晒谷坪上,吱呀呀作响


补锅匠

女娲补天的时候

只有天上的破洞

只有洪荒中的五彩石

找不到一口破烂的铁鼎锅

和需要换底的铝锅

女娲不知道成了补锅匠的开山鼻祖

更不知道遍地都是徒子徒孙

.

天补了,还有很多漏洞

还漏雨,还漏风,还漏一点星光

幸亏留下了这些空缺

让雨水滋润了生灵

让风吹散了头发与胸襟

让星光养活了喜欢仰望的诗人

.

补锅匠瞄了一眼

课本上的神话,笑了

又瞄了一眼

舞台上的花鼓戏,也笑了

我却坐立不安

紧张地注视那块厚黑的托布

生怕鸡蛋黄的铁水

突然拍在我的脸上

.

天衣无缝,滚烫的童年还是补了

疏而不漏,冰凉的少年还是漏了

从村庄到城市,从铁鼎锅到高压锅

那张古铜色的脸

闪过,剩下冷却的坩锅

和一把空空的小勺

而那根胡萝卜大小的布杵

熬过了孤寂,发芽了


石匠

耽搁得太久了

石匠们能不能评一评职称

他们应该免考外语

也不要考计算机

只需交出

一连串比海水苦涩的汗水

一连串丁丁当当的敲打声

.

远古的石头,被打磨

亿万年后

出土了零零星星的火光

垒砌了万里长城和金字塔的石匠

被人山人海淹没

自己把自己淹没

.

那些密集地张望远方的炮眼

那些悬崖上荡来荡去的绳索

那些被撬动滚来滚去的巨石

那些庖丁解牛般切割的方圆

全被远方收藏

省略了风箱、铁榔头、炮钎、撬棍

省略了流血的虎口和淤积的伤疤

点炮,震耳欲聋

却销声匿迹

.

石破天惊,记录的是英雄

水滴石穿,积攒的是传奇

石匠们只知道分裂了石头

生活才有气孔

石匠们只知道雕刻了石头

日子才有花纹


漆匠

生漆熟漆,都是漆

生人熟人,都是人

漆与人,都斑驳陆离了

把漆胶还给漆树

把漆树还给森林

把森林还给大地

把大地还给漆匠

漆匠,从来不粉刷自己的脸面

.

在深秋的长沙

我坐在没有刷漆的板凳上

怀古,怀夏商周

那些髹涂朱黑的木胎漆器

那些蜗居的器皿

从简朴到华美,从完整到残缺

一张花脸,走了几千年

.

望东,是扬州,看见螺钿

望南,是福州,看见脱胎

望西,是成都,看见卤漆

望北,是平遥,看见推光

漆器琳琅满目

一片漆黑之中,有赤红

有充分的耀眼与逼真

.

在故乡,在流沙河

那些上了漆的立柜、碗橱

那些玻璃上的画,还在

摸一摸,有些烫手

闻一闻,有些异味

老母亲睡在那张木架子床上

花鸟虫草,依旧栩栩如生


银匠

细细的、碎碎的声音

不像雨声,不像风声,也不像脚步声

由远及近

三十年终于追踪而来

自湘西而来

自凤凰而来

自山江而来

自深苗区而来

.

丁当,打一身的银饰

丁当,打一身的雪白

丁当,打一身的华美

丁当,打一身的贵气

这一身盛装太沉重了

沉重得如此轻盈,像锦鸡的羽毛

.

从阿拉营到腊尔山

从悬崖到山脊,从阴沉到灰暗

我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

偏远的山野,敲敲打打

储藏了这么多的光芒

.

阿拉营的那枚圆月一直跟着我

跟到山江,就瘦了

挂在天上的银戒指,暴饮暴食

在我离开银匠村的时候

又肥了


烧炭工

一棵一棵的树,倒下

砍去多余的情节

剩下主要的内容

熊熊的火光,被碳化

冷却之后,准备新的火光

.

砍树的人

扛木头的人

像自己塞了进去

一根一根,折成一段一段

因为沉默,暂时忘了

被肢解的痛

.

好黑。火光中的黑

比任何的黑,都要黑

那些木炭,燃到尽头

消耗了最后一点能量

.

那些灰烬,像一碰就碎的

面孔

只是,回首告别的时候

还有一丝余温

(《中国诗人》2020年第6期发表)

作者:陈惠芳

责编:谭思敏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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